萧无忧拨着手钏,疑惑道,“不是陛下说,交我处理吗?”
“是这话。”王蕴道,“所以公爷让我告知姑娘。”
萧无忧反应过来,不由气笑了。
这不是来问该如何处理,而是来告知如何处理的。
“容我想一想吧。”萧无忧捻着珠串。
王氏蹙了蹙眉,环顾四下不由压声道,“姑娘要想什么,你阿耶且为你想妥当了。”
“妥当?”萧无忧轻笑了声,“我不觉妥当。”
“那姑娘的意思,是要追究到底了?”王蕴摇头,“姑娘如今无恙,又进了宫,也算因祸得福。与其费神去纠结无关痛痒的往事,不若将心思多放些――”
她拉过萧无忧的手,在她掌心写下一“天”字,方又道,“姑娘入宫七日,无名无号,据闻连天子面都未曾见过。”
“再退一步讲。”王蕴笑了笑,“姑娘出身辅国公府,自当知晓祖上不成文的规定,卢氏一贯礼让郑氏,弄僵了怕是祖宗面上不好看。”
萧无忧理正披帛,没接话。
“我这话,亦是公爷之话。姑娘且好好想想。”王氏轻叹一声,“时辰不早,我且出宫去了。郑家女一事,便到此为止了。”
王氏看始终不应声的人,合眼道,“希望,下次臣妾再有幸入宫,姑娘已是一宫主位。而不是居于这公主殿宇。”
萧无忧抬眸,终于开口道,“劳夫人给公爷带句话,卢氏礼让郑氏,是祖上遗风。但先人旧怨已了,今朝子孙新仇却未报。”
“陛下予我的恩典,我会好好思量。”
王蕴原本已经松下的一口气,又重新提起,只定定看了对方半晌。
“夫人好走!”
“你――”王蕴压下怒意,福身离开。
暖树迎早莺,春泥护新燕。
长生殿前院杨柳依依,阳光倾泻。后院碧塘水暖,鸳鸯成双。
萧无忧推开窗,看周遭场景。
物是人非。
变的不只自己一个。
琅琊王家将王蕴当作女公子培养的,不该是这么个路数。
“姑娘!”宋嬷嬷捧了盏梨羹送来,语带哽咽,“公爷为了让您尽早得宠,竟是连害您的凶手都不过问了。”
方才暖阁中侍奉在侧的,就她和琳琅两个,自然将话听了个周全。
萧无忧接过梨羹,有些愣神。
卢家子,萧家卢姓的子孙,更不该如此。
“老奴说句僭越的,公爷这是贪心太甚。”嬷嬷道,“既望着您早日得宠,又要搏那宽仁容人的名声。却不想您活至今日,并非郑家女手下留情,乃是陛下救得及时。如此宽宥凶手,姨娘若泉下有知,不晓得会怎样心寒!”
萧无忧一时无话,纵是得人所救,卢七姑娘到底已是香消玉殒。因缘际会,自己占了她一副身子重活一遭,总得为她作回主。
只是眼下,王氏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她确实入宫七日都不曾见过温孤仪,且莫名被安排在这并非宫妃所居的寝殿。
不知温孤仪到底是何意思。
入宫前四日,他不曾来过也不曾召见过她。
第五日据守夜的宫人说,夜间他倒是来了,但在宫门前略站了站便走了。
昨个第六日,晨起内侍监来传,陛下过来用早膳。宫人手忙脚乱忙了一通,辰时末又传话不过来了。
萧无忧正愁时光蹉跎,只能被动接招应对,这厢王氏送来了现成的理由打破僵局。
于是,这日午膳后,她去了趟勤政殿,请求面圣。
十年时光流转,已是王朝更迭,君臣易位。
萧无忧殿前跪首,“臣女拜见陛下。”
温孤仪高坐龙椅,半晌道了声“免礼”。
“谢陛下。”萧无忧起身,直白道,“臣女从母家夫人处闻知,陛下许臣女处置郑氏女。不知可否现下就将她交给臣女?”
温孤仪的反应,比记忆中慢了许多。
萧无忧低眉等他回应,觉得时辰格外漫长。
很久之后,才听得一句,“你先回去。”
一下午没有旨意,日落月升又一夜。
直到翌日中午,内侍监来传话,道温孤仪恩准,三日后将郑氏女交由卢家七女。
内侍监不仅传了这话,还传了另一道旨意。
萧无忧跪接圣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旨意说,“封卢氏为长公主,封号永安,赐居朱雀街兴道坊公主府。”
作者有话说:
即将上榜,看到大家也都在问,就说一下哈,
温孤仪主剧情,裴湛主感情,两人戏份差不多。
女鹅后期可能还有男三男四各种蓝颜幕僚;但cp是裴,且he。
其他就不剧透了,个人觉得上面两男人的线都挺好看的。
第10章 孤军
◎那一点红,是唯一倚靠。(微修)◎
朱雀街兴道坊上的公主府建于嘉和十七年,历时两年半,完成了庭院假山、回廊水榭、殿宇亭台的建造。
嘉和十九年秋,萧无忧十四岁,温孤仪二十六岁,两人一道来过一回公主府。确切地说,是萧无忧拉他来的。
那会,帝后已经开始给她物色驸马。历了两场百花宴,忍了数年温孤仪对她的回避,萧无忧确定自己动了情。
府中各处细节还不曾完善,一应器物也不曾入府,施工未竣的林荫道上鹅卵石还不曾收拾妥当。
萧无忧拢在广袖中的手十指搅动,掩在胸膛中的心咚咚直跳。
秋风拂落枯黄的竹叶,从小公主眼前划过。
正打腹稿的人一惊,足下踩上鹅卵石,一个踉跄跌倒,幸得身畔人护得及时。
“伤着没有?”温孤仪俯身捏她足腕,抬眸看丈地处就有石凳,正欲将人抱起去那查视。却蓦然停下了揽腰的手。
“殿下能走???吗?”他低声问。
萧无忧幼时学走路学得特别慢,四五岁了还经常平地打滑,一跌便哭个不止。温孤仪喜静,受不住她惊天东西的声响。所以但凡她跌倒,便箭步去扶。光扶也没用,小公主格外会撒娇。
“揉一揉,疼!”
“你看一看啊,骨头断了!”
“哎呀,扭到筋啦……”
久而久之,不用她说,为省事,但凡跌了,即便没事他也按揉,能走也抱着,偶尔爬山还背她。
只是自回皇城,他便再未替她做过这些。甚至,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这般近地接触了。
小公主居高临下看他,“走不了,断了。”
温孤仪站起身,“不闹了,天色不早,臣送殿下回宫吧。”
秋阳当空,正是午后日头微醺的时候。
天色早得很。
萧无忧犟在那处,梗脖子扭头。
温孤仪也不说话。
两人僵了片刻。
温孤仪败下阵来,唤了声“殿下”,萧无忧不应。
温孤仪又唤“七七”。
两字经风即散,但小公主还是听到了,只压住上扬的嘴角,转头看他,“孤有话同你说。”
她伸出手。
男人蹙了蹙眉。
“真扭到了,不骗你。”
温孤仪四下扫过,园中无人,上去抱起她安置在石凳,“臣看看。”他半蹲在地脱她的足靴。
“正房三间,其中婚房一间,夫妻独居各一间。婚房居东,按规矩不能动,剩下南屋和中屋,你先选。”
天家公主告白的方式干脆直接,让人猝不及防。
温孤仪才脱下短靴,一手握着足背,一手还握着靴子。
话入耳,他也没抬头,只是将靴子重新穿回去。
“哎,你倒是给我捏捏。”萧无忧挣脱靴子,一用力脚咯在石子道上,蹭破一缕皮。
眼见雪白足跟泛起红痕,温孤仪本能地握上去,握了又觉得应该放下。到底没松开,他避过萧无忧,“臣去传太医。”
“太医哪有你医术……”萧无忧回神,“你还没选,要哪一间?”
“殿下说笑了,此处是您的府邸,这话该问驸马。”
“孤不是在问吗?”萧无忧被他握在掌心的玉足脚趾卷起,慢慢搁在他膝上,见他没动,方凑身道,“师父,七七喜欢你。”
温孤仪看她一眼,垂下眼睑没有应声。
“温孤仪,孤要你尚公主。”萧无忧顿了顿,“你愿意吗?”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温孤仪回应她。
“这是什么话,你觉得孤以权迫你?”
“不是如此吗?”
“当然不是,孤喜欢你,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
“那便是从私情论?”温孤仪笑了笑,“如此,臣不愿意。”
“为何?”
“因为臣,不喜欢。”
温孤仪不喜欢萧无忧。
他原是回得如此清楚明白。
秋风散,春日现。
萧无忧坐在公主府的回廊上,环顾这座前生未曾来得及入住的府邸,不想重活一遭,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入住。
温孤仪封她做长公主,两人成了兄妹。
可是,何须受他赐封,她本就是公主。
这处,本就是她的府邸。
萧无忧抓在手中的鱼食被捻的愈发细碎,须臾松手,似指间沙流散。
她深吸了口气,嘴角噙笑往湖中撒了一把鱼食,目光落在手腕间那串红珊瑚莲花手钏上。
新朝立足才三年,那把龙椅温孤仪不见得能坐的多稳,他手上所有,不过是十年里培植起来的兵甲和昔年门客。至于兵甲,当还有部分乃萧邺旧部。
而朝臣大致可分为两派,以卢氏为先的世家门阀,和以裴湛为首的寒门清流。
萧无忧抚摸着腕上鲜红剔透的手钏。
裴湛担的是四品御史中丞一职。此乃天子近臣,掌兰台秘书,内涉帝王私事,外领监察百官。
若是将此人控制得当,来日还可以刺探更多机要。
譬如皇嫂崔氏带着遗孤失踪,三哥在战场下落不明,如此萧家嫡系,温孤仪不可能不追查斩草除根……
但这些没法放到明面上,少不得需要通过御史中丞去办。
裴湛便是一颗极好的棋子。
突厥七年,萧无忧学会了隐忍和远谋,但最擅长的是保命。
便是眼下,她闻声望去,禁军将正押着一女子过来。
乃郑盈素。
人在身前立定,萧无忧掀起眼皮看她。
碧玉年华的姑娘,被关了月余,虽不是牢狱之苦,但也瘦了一大圈。往日的骄纵气退去大半,只怯怯站在一处。
不想须臾,却又傲然起来,冷哼出声,“你还没死呢?”
萧无忧叹,一时不知该感慨是卢七姑娘实在太好欺负,还是这郑四姑娘太过跋扈!
“拖你的福。”萧无忧笑了笑,问,“会凫水吗?”
郑盈素剜她一眼,倒也聪慧,“你想把我扔下水?你试试!”
“陛下说,把你交给孤处置。”
“这是给你辅国公府颜面罢了!”郑盈素不屑道,“你可别忘了你祖上规矩。”
萧无忧又喂了一把鱼食,“前些日子令尊至辅国公府提醒过了。”
“记得就好。”郑盈素再哼一声。
萧无忧拂净掌心鱼食,看了眼面前人,谓左右道,“扔池里去。”
公主府养鱼赏景的池塘,比不得沁园连接活水的长湖,除却中央其余四周不过四尺余深,郑盈素下去站直了身子,才到她胸颈处,根本淹不死她。
只是到底是养在闺中的小姐,被关了一月,眼下又是客地被人推下水,除了拼命挣扎哪还有什么神思思量,水深水浅。
“卢七,你别忘了我长姐乃帝妃……纵是今岁选秀,亦是我阿姐协理。你、你最好掂量着!”郑盈素在水里扑腾乱划,仰着脖子嚷道。
才拿着网杆压人的婆子们经这提醒,不由怔怔住了手。
“混账东西,长公主名讳也是你能随便喊的!”宋嬷嬷呵道,从婆子手中夺来网杆,一下拢住郑盈素脑袋,“咣咣”几下将她盖入水塘。
萧无忧有些惊讶宋嬷嬷这麻利的身手,只从琳琅手中接来帕子擦去掌心灰尘,待嬷嬷又连扣几下,方制止住,“她说的当真?”
宋嬷嬷喘了口气,不甘心地点了点头。
“那、要不再去问问陛下的意思?”萧无忧半惊半怯。
“你去吧。”萧无忧接过网杆,冲着琳琅道,“你嘴皮子不差,且容嬷嬷歇歇。”
水榭上主仆种种举止,被水塘中缓过劲来的姑娘听去些,顿时引得她桀骜满怀。
她意满,萧无忧便顺着她,气短些。
只握着杆子有气无力地扣着,不多久被郑盈素掀开网罩,直接连杆夺去扔在一旁,溅起水花无数。
“没用的东西!”郑盈素翻着白眼笑她。
萧无忧也不反驳,当真一副怯懦样,无措地干受着。
宋嬷嬷叹了口气,这好不容易才伶俐些,到底不经事,只一挥手,又抢了另一个健仆的网杆,扣了郑盈素一竿子。
方道,“长公主慈悲,却容不得尔等顶撞!”
转身又悄声安慰,“姑娘,不怕的。”
萧无忧点点头,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梅姨娘身边,竟有这般厉害的人。
水塘中郑盈素摸出了门道,站立了起来,只是被侍卫扣住不得动弹。
萧无忧倚在廊上用梨汤。
四月天,柳絮飘飞,卢七随时可能发作哮症。
日高风歇,水面涟漪平。
一时间,府中仿若时辰静止,人和物都一片寂静。
萧无忧仰面观流云,耳垂微动,听得清晰,亦看得清晰。
府墙外,树枝晃动,枝叶轻颤,是暗子离去的声响。
大抵觉得府内都是深闺妇人、寻常侍卫,无人有这般耳力和心思,大意了。
公主府同皇宫离得不远,琳琅马车往来不过大半时辰,便带回了温孤仪的话。甚至还带来了裴湛。
裴湛一身绯红官袍,腰间金革,革下银鱼带,外搭獬豸补服,端的是清正不阿,明辨曲直。
“臣,拜见长公主。”裴湛躬身见礼。
萧无忧搁下碗盏,道了声免礼。
这一幕刺激了郑盈素,她尚且如此狼狈站在水中。
“长公主,陛下口谕。”裴湛顿了顿。
换萧无忧跪下,郑盈素面色好看些。
“公主府中人事,皆由公主做主。”裴湛将话道来。
“永安遵旨。”萧无忧起身,看了眼不远处的滴漏,不疾不徐道,“把人推去塘中央。”
塘中央是唯一深过六尺、没过头的地方,勉强比拟沁园的长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