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那天在西塔山疗养院前的那个拥抱。
——你永远不会弃我而去吗?
——永远不会。
——你保证。
——我保证。
骆清河看着天上明灭的星星,又想起民间广为流传却无据可依的传说——死去的人会化作天空的星星,一直陪着你。
书上说进化崇尚用进废退。所以人类的文明进化史,也可以称之为一部丢失史,往早一点说,人可以直立行走,于是进化掉了尾巴,再往后看,人可以掌控科技,于是进化掉了打猎的本能,工业革命诞生,于是进化掉了新鲜的空气。
但是他想,人至少是需要星空的。
星星本身没什么作用,只是那些死去的灵魂需要在活人这里得到寄托。他好像顺着不可逾越的时空,再次再次看到了常安诺的身影。
——有些人的离开只不过是为了坚守更重要的东西。
这句话已经有人用生命为他践行过了。
“你干嘛这副表情?”隋昭昭刚跨进副驾驶,就看到骆清河不知道把魂丢到哪里去了的模样,幸灾乐祸道,“姓王的也扣你工资了?”
“你觉得呢?”骆清河回过神把薄荷糖咬碎,啧了一声,“他那破动物园最近还得靠我养着。”
“有时候我真的还挺想报警的,把你们这群有钱人全都抓起来。”隋昭昭深刻的感受到了这个被金钱主宰的世界的残酷。
第45章 我怕死
郊区这个点的车流量不大, 但是交通部门为了以防有些人夜间方向盘握在手里就有如神助,在大马路上表演深夜速度与激情,把这块儿的红绿灯设得非常多。
骆清河这一晚上话都不怎么多, 引擎待机的时候, 空气中安静得只能听到他的牙齿压碎薄荷糖的声音。
表示着禁止通行的红光从挡风玻璃中散射在车内,落在他脸上, 那一瞬间看上去像是红了眼眶一样, 车窗大开,清风缓缓在两人之间打着旋。
下一秒,一双温热的手搭在了他的手臂上。
隋昭昭数着红灯还有十几秒的样子, 一边拉过他的右手, 却被手臂上冰凉得过分的温度吓了一跳:“这么冰, 你血液不循环吗?”
骆清河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我是尸体。”
“挺好的,这玩意戴在尸体上比较值钱。”隋昭昭咂舌。
红灯闪烁着。
光影下, 骆清河清晰的看到了握住方向盘的食指上一枚银色流光的戒指,戒指上似乎还残留着隋昭昭握在手心里的温度, 烫得有些惊人,热度从指骨一直晚上攀爬着, 最终宛如沸腾一般落到了心尖上,带来了瞬间酸胀的刺痛感, 一阵恍惚。
他的心脏病不早就痊愈了吗?可他怎么还是感觉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你什么时候买的?”他哑声道。
“昨天晚上,不过不是你挑的那对, ”隋昭昭实话实说,“那对太贵了,我买不起。”
骆清河突然叫了一声她的名字:“隋昭昭。”
“嗯?”隋昭昭转头应道。
绿灯亮了很久, 车都没动。
月黑风高,后面就跟了一辆大货车, 不知道是司机太有素质了还是觉得前面的越野太贵了,也没按喇叭滴滴。
在绿灯闪烁的最后三秒内,沉寂的黑色大G启动引擎宛如黑夜中的猎豹飞驰而过。
“你要不要嫁给我啊?”
夜风在疾速中蜂拥而至,灌入车内,在耳畔呼啸,震得人耳膜发颤。
“你说什么?”隋昭昭没听清。
车窗被重新拉了上去,骆清河啧了一声,一双眼睛散漫的看着前方:“我说,你挑的对戒造型还挺潦草的。”
“没品的人今夜赐给他一个禁言。”隋昭昭冷笑。
那玩意花了她一个月工资呢!
这几天临京都是阳光明媚的大晴天,就连夜里的月亮比平时要亮许多,看着都晃眼。
除了天上挂着的那位之外,后视镜里奔驰大G身后那辆大货车头灯的刺眼度比起来也寸步不让。
“你走的四环?”
“不是,还是郊区那条道。”骆清河显然也注意到了后面那辆扎眼的货车,“四环堵车。”
郊区这条道走的是山外围,本来就没什么车,这会更是人烟稀少。
骆清河没打转向灯,按开车窗微微侧头盯着后视镜,另一只手打着转向盘,突然朝左边路口转向。
后面的大货车看上去明明正准备直行,却也突然刹住车,又跟着黑色大G左转起来。
“跟这么明显?”骆清河蹙眉,“这又是谁派来的蠢货。”
“不是跟踪。”隋昭昭神色微凝,危机警报骤然响了起来,“他是打算直接撞上来!”
这边都是盘山公路,一旦发生交通事故可不是闹着玩的。
大货车一点隐蔽的措施都没有,莽着车头不要命的紧紧贴在大G后面。
“坐好了。”
骆清河神色淡淡的扫了后视镜一眼,黑色的越野如同划破空气的利刃,引擎的轰鸣声回荡在空旷的山野里,表盘上的时速直接飙上一百三不带停的。
不得不说,姓骆的飙车的确有一手,又狠又疯,急弯都不带刹的,车轮子一路上都压出来了零零碎碎的火星子。
“行啊你。”隋昭昭甚至感觉坐在车里仿佛被急速的车速悬空了一样,肾上腺素随着窗外景象掠过的虚影一同在体内炸裂开来。
后面那辆货车咬着尾巴紧追不舍,却还是被几个要命的急转弯甩到了后面。
骆清河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轻嗤一声:“我玩赛车的时候,你高中还没毕业呢。”
马上又是一个贴着山路的急转弯,后面那辆大货车好像放弃似的已经减速被甩得越来越远了,车内却没有丝毫松懈的氛围,但是都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隋昭昭那口气还没来得及松到位,就看到贴着山体这一边的去道转角处漏过一丝阴影不对称的光源。
纳河保护站虽说一直都缺人手,除了条件恶劣之外最大的原因其实是那边招人的条件实在是太严苛了。
隋昭昭一个打也不能打,手上力气马马虎虎,医疗知识比起专业的更不用谈的女大学生,她能留在纳河,靠得是那双眼睛展现出来的惊人的动态视力。
比如在闭塞口鼻视线的硝烟中,那枚穿透层层白雾的子弹,又比如现在,她刹那间看到并笃定的光源。
“有车在前面转角逆行,它马上就要跟我们对撞上了!”
以现在的速度,两辆车相撞只有一个结果——车毁人亡。
那道光源对于骆清河来说其实是视角盲区,这条盘山道只有一条弯路,靠内是山靠外是崖,电光火石之间,他毫不犹豫的向左打死方向盘。
一辆比货车吨位还要重的大卡车与大G车尾擦肩而过撞向山体。
而那辆刚刚与死神擦肩的黑铁巨兽,转眼间又笔直的冲向了护栏再次落入了死神的镰刀内,仿佛一剑破万军般的狠狠撞裂了铁质的坚硬护栏,右边一道红色的方形标识上写着“临京四环”外加一个转向箭头立在那里,也被突如其来的恐怖的撞击压得扭曲了起来,以牙还牙的撞掉了奔驰大G昂贵的后视镜一枚。
如同无数的电影镜头那班,越野冲出赛道,巨大的向前的冲力惯性让它悬空停滞了几秒,然后以一道抛物线的轨迹沉重的落入了崖下的河里。
水流争先恐后的涌了进来,隋昭昭在车里被撞得七荤八素的脑子就河水这么一冰,瞬间清醒了过来,第一时间解开安全带,冰冷的河水顺着口鼻过到肺里,隋昭昭猛呛了两声,车内就瞬间被水包裹住淹没了。
嗓子里的血腥味顺着汹涌狠厉的水流仿佛要灌满她的整个脑子,极度缺氧下的窒息感已经让隋昭昭分不清是棉花还是河水在堵塞她的呼吸器官。
模糊之间,她被人一手拉住手腕一手环着腰身带着钻出了车窗。
眼皮被昏昏沉沉的粘黏住,骆清河捧住她的脸,侧头吻了上去,湿润的气息在唇齿之间交融。
濒死的窒息感与柔软冰凉的唇瓣把人从挣扎的幻觉之间拉到了现实的河流里。
两人奋力往岸上游去。
隋昭昭趴在岸边的土堆上狠狠的呛了几声,火辣辣的嗓子里充斥着血腥味。
“还能走吗,我们先到里面的山洞去避一避。”骆清河湿漉漉的头发被压在了脑后,唇色苍白。
这场车祸一看就是一个连环套,说不定还有人等着在山底下搜寻他们。
隋昭昭确实水性一般,刚起身就腿软停滞了一下,下一秒,骆清河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跨到前面的洞穴里去。
说是山洞,其实更像是一个生长嶙峋出了界的怪石在四周堆砌围起来的小空间。
两人喘着气靠在石壁上休息,单薄的衣服湿淋淋的贴在身上,能清楚的感觉到旁边紧贴着的手臂温热的气息。
山洞内夹杂着温度上升着的沸腾的水汽。
空气中弥漫着一层不可言说的死寂,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九死一生,不同的思绪在暗处缓慢的滋长着。
两人各怀心思,一言不发。
半响,骆清河嘶哑低沉的声音突然打破了这份脆弱的平衡感:“占巴已经找到这里来了,临京也不安全。”
隋昭昭骤然抬头看向他。
只见骆清河半边身子都隐没在阴影里,低垂着头,发梢的水滴顺着下颚蜿蜒进近似透明了的白色衬衫里,块块分明的肌肉轮廓十分明显。
——他在紧张。
“你什么意思?”隋昭昭的指尖莫名抽动了一下。
骆清河视线低垂,取下食指的银戒,抬头递给她:“就是这个意思。”
他的声音冷硬僵涩得宛如冰川极寒的怪石,轻声道:“隋昭昭,你走吧。”
空气在这一瞬间骤然凝结了,隋昭昭耳畔甚至空鸣了一瞬,清醒后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怒火从胸腔燃烧。
她站起来一把拎起骆清河的衣领,将他死死抵在石壁上,烈焰烧得她话还没过脑子就已经从嘴里说出来了:“今天晚上你就给我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骆清河,所以你现在是在跟我提分手吗?”
“是又怎样。”骆清河靠在石壁上,背脊微微弯曲,湿漉漉的发梢落下一层阴影,盖住了他的神情,“非要我明说吗?”
“为什么?”隋昭昭冷静下来,面无表情的盯着他,“因为这场车祸?”
“这是车祸吗?这是追杀。”骆清河嗤笑一声,“这还看不出来吗?我怕死。”
“所以你觉得我们分开会更安全?”隋昭昭的神情还是无动于衷。
骆清河筋疲力尽般的垂下头,叹道:“走出这里,你就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你确定要让我永远滚蛋吗?”隋昭昭抵住他身后的石壁,两人沉重的呼吸隔着微弱的距离交织在一起,“你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
“我说了,我怕死,不行吗?”骆清河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对生命带着病态的执念的那种人,因为他见过一条生命有多脆弱,也知道自己为了活下去付出了多少代价,“我从小到大唯一的执念就是活下去,疼狠了掐着自己的手臂昏睡一天,饿狠了去偷隔壁病房的剩饭剩菜,过的最漫长的一年里我前前后后做了十四台手术。”
他一字一句缓慢的叙述像是穷途末路的野兽露出尖锐的獠牙:“你听懂了吗?活下去在我这里高于一切。”
“那你就不会在有人追杀你的时候把我推开。”
隋昭昭当然相信他的话,但她只信一半,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想活下去,但明知道必死无疑还愿意赴汤蹈火的人却更多。
“占巴就算是只手遮天也没那个胆子在境内当街杀人,你知道他们是谁,对吧?”隋昭昭扣住他的手腕,两道坚硬凌厉的视线在空中宛如利刺一般对上,谁也不愿意率先露出半分退意。
半晌,隋昭昭道:“好,那你看着我的眼睛,说让我滚蛋。”
“说你要我永远离开,从此见面不识,生死不论。”
“说你的爱在恐惧面前都是狗屁。”
“骆清河,我要你亲口说给我听。”
第46章 愿亿万星辰见证
骆清河第一次见到这人的时候。
只觉得她的眼睛很奇怪, 像是有丝丝缕缕的幽绿嵌入黝黑的瞳孔中交织着打了个卷儿。
后来他才知道,这人看上去像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实际上五官灵敏脑子好, 又有一颗坚硬至极的心肠, 像是多大的浪潮击打过来都佁然不动的孤峰独耸着。
世界上需要这样的人,他们好像生下来就是为了完成某种命定的信念一样, 至死方休。
——这样很好。
骆清河想。
——一直这样吧, 永远做你想做、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
——永远向前吧。
“说你的爱在恐惧面前都是狗屁。”
“骆清河,我要你亲口说给我听。”
她的眼神宛如黑暗里的炬火,燃起时黑暗缺了一块, 熄灭后又迎来整个黎明。
他卑劣的情绪在她一字一句下溃不成军。
骆清河突然想起那天早上, 他对徐庄闲说, 他有绝对的自信,在临京占巴不可能在他手底下伤害隋昭昭分毫。
他还记得徐庄闲当时的表情, 勾起的嘴角里带着意外的讥讽。
“你知道吗,我读公大那年, 临近毕业第一次组织集体学习射击,就是去的纳河。”徐庄闲没头没尾的来了这么一句, 又喟叹一声,“这么多年, 占巴依然是我见过最狡猾、最会伪装的罪犯,纳河那边都叫他鬣狗, 而隋昭昭是唯一一个能用子弹射瞎他一只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