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河保护站是国家唯一合法配枪的政府公益机构,那里能展现出她天性里最大的价值。”
“你还不明白吗?她不需要你的保护,骆清河。”徐庄闲笑道, “爱对于她来说,不过是束缚手脚的牢笼。”
一阵空明的耳鸣声震过去了, 骆清河茫然的抬起眼,正对上她倔强的双眸。
他听见自己冷淡的声音,就像是火辣辣的喉间落下一滴血,随着发梢的水滴一同下坠,击打在冰冷的心脏上:“你想亲口听我说什么?”
隋昭昭一晃神的功夫,就被骆清河翻身按在石壁上了,他垂下头看她,发梢上的刺骨的水滴溅在她的脸颊上,冰得她睫毛颤了颤。
“我们算什么啊?连情侣都算不上吧?”他嗤笑一声,轮廓压在一片阴影里,显露出一点放浪形骸的匪气,“亲过嘴的陌生人?”
啪——!
骆清河被这一巴掌抽得侧过脸去,他本来肤色就苍白,红痕在脸上显得格外明显,但他像是一点痛觉都没有,舌尖抵住侧脸,微微垂下眼。
他们之间离得实在是太近了,他甚至能够清楚的感觉到隋昭昭发着颤的身体,
——你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骆清河当然知道,他拖着残缺的身体在临京见不得人的角落里搅动风云好多年,黑夜里滋长的阴暗面早就融化了他一半的脊骨。
那时她在盛大的旷野上与兀鹫共舞伴雪豹疾跑,神圣的雪山见证着他们自由坦荡的灵魂。
要是再早一点遇到你就好了,隋昭昭。
舌尖抵住侧脸只会让那一巴掌更痛,但这样的刺痛感能够缓解心脏上的麻木。
或者……要是没遇见过就好了。
骆清河想。
至少他不会因为应得的这一巴掌痛得像是万箭穿了心。
至少他没遇见过这样的人,也就能偶尔装模作样的欺骗一下自己。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稀烂,人人卑劣又人人高尚,低俗的欲望和下流的谎言衣冠楚楚的站在道德制高点上。
可他遇见了。
又被他亲手撕碎了。
一阵风吹进山洞里,带走了身上本就不足够的体温。
“是吗?那你对陌生人也掏心掏肺?”隋昭昭指尖狠狠点住他的胸口,“不要命的冲进火场、带着伤飙车,多少次直面生死啊骆清河,我没有在你眼里看到过一丝惧怕。”
“现在也是。”她的眼睛宛如黑夜里幽幽散发流光的宝石,“我只能听到你剧烈的心跳。”
人长了一张嘴,所以生来就会骗人。
但心跳不会,脉搏不会,眼神也不会。
隋昭昭的确很生气,她给骆清河的那一巴掌完全没有留手,现在手掌还震得微微发烫,但她看着骆清河脸上冰冷的神色和眼底绝望的悲凉交杂在一起,又瞬间感觉左心房落入了无限的坠空当中。
此刻,两颗隐晦而无言的心在寂静的暗色里隔空产生了共鸣。
她咬着后槽牙,一把拽下骆清河湿透的衣领,唇齿狠狠的磕碰在了一起,像是无奈的爱意占据了恼火的上风,交杂碰撞着,随着灵魂一起。
这甚至不是一个有多愉快的吻,两人的唇瓣都被利齿磕得生疼。
“你现在说我们只是玩玩而已,你有几条命够你玩?”隋昭昭毫不留情,“我是什么慈善家吗?掏心掏肺的把一颗心放在你手上,你说不要就不要了?”
爱意随风长。
骆清河在这一刻才真正的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他怔愣了半分钟,迟来的暖流突然涌进了寒刃密布的心脏的,一座压顶的大山毫无预兆的被人从中间劈裂开来。
可是她为什么还会亲我?
——因为她也想我喜欢她一样那么喜欢我。
藤蔓裹住了他跳动的心房,又不断的收紧,疯狂的在暗处滋长增生着。
恍惚中想,他今天就算是死在这也值了。
骆清河托住隋昭昭的后脑勺,将她抵在石壁上,柔软的腰肢隔着薄薄一层湿透的衣服落在了掌心,呼吸与喘气声在整个寂静的山洞里回荡。
唇齿间的柔软不断的变换交织着,再多的生离死别的绝望都只字不提的融进了这个带着水汽的深吻里。
隋昭昭仰着头,脖颈被迫形成了一条索取的弧度,下颚紧绷着,熏红的热度从耳根一直蔓延到了骆清河的眼尾。
在这个恍若窒息的吻里,隋昭昭突然感觉到脸颊上的一丝凉意,她微微睁开模糊的双眼,看到一条泪痕骤然划过骆清河凌厉的轮廓,泪珠滴落到了隋昭昭的脸上,又混入两人混乱交织的唇齿间,半晌才尝到一丝咸涩。
一吻作罢。
隋昭昭有些缺氧的靠在石壁上,寂静的山洞里只剩下频次不统一的喘气声。
骆清河侧身靠坐在隋昭昭旁边,脸上还是那副天性淡薄的表情,被毫无预兆的泪水熏红的眼尾却打破了这层寒冰,他的骨节被尖锐的石壁摩擦得伤痕累累,自然垂落在地上。
他抬起手腕搁在温热的眼皮上。
我永远拿她没办法。
骆清河有些绝望又带着些怪异的情绪暗想。
可是谁又能拒绝隋昭昭呢?
那一双穿透迷雾的眼睛和一颗明辨是非坦荡的真心。
“是骆山河。”
半晌,空气中传来一声叹息,他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
“今天那两辆冲着我们来的车是骆山河派过来的。”
隋昭昭拉下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嗯,那你为什么骗我?”
“有的人离开时为了坚守更重要的东西。”骆清河一字一句的重复一遍,问道,“你记得这句话吗?”
隋昭昭沉默良久,道:“我当然记得。”
“去做纳河英勇的猛禽吧。”骆清河突然笑了,唇角边的红痕扯动伤口,在坦荡自如的笑意中,他说,“让滋长的黑暗从此消逝在黎明升起的日光里。”
“让动物回家。”
——愿亿万星辰共同见证。
——没有物种走向堙灭虚无,没有物种享受无边孤独。
熟悉的藏语在脑海中骤然响起。
第47章 离别
离别是什么情形?
隋昭昭短暂的一生却经历过无数次。
家人不舍的眼泪和朋友压抑着展露笑容的挥手。
死不瞑目的双眼和周围失声的哭泣。
血淋淋的皮毛以及逐渐变得冰冷的体温。
对她而言, 一场离别明明是那么轻易而普遍的事件,就像一段关系在开始之前,你永远不会知道它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她身后背负着太多东西了, 纳河自然保护站一大半同僚的墓碑还立在后山, 她甚至没去看过一眼,万千亡灵注视着她所前行的每一步, 她一步都不敢回头。
隋昭昭并不觉得自己是个有多远大理想的人, 她做决定永远都是热血上头的那一秒,她自认不是一个很能坚持的人,纳河保护站那种艰苦的日子她未必能做到最后。
站长有句话说得特别好, 人的一生就是被所见硬推着往前走的。
太多人的前赴后继让她选无可选的走上了这条路, 挡在她前面的同僚沉沦于高土, 于是她又成为了那个一线前赴后继的人,那一刻也成为了别人的所见。
隋昭昭作为纳河最年轻的女性野生动物保护工作者, 曾经有无数媒体找她采访,她只接受过一位类似匿名人物传记的访问, 最后记者问了一个题外话,问她可能会爱上怎样的男人, 会不会组建一个家庭。
隋昭昭自己心里都不知道,又不好什么都不说, 只是随口敷衍一句,应该是会与她共同致力于一个理想的边境人员。
可惜斯人如彩虹, 遇上才方知有。
骆清河看上去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心肠冷硬,但只有破开那层厚如苍天的土墙,走进去, 你才会看见那里跳动着的剧烈的心脏和疯狂真挚的感情。
人生来就在追逐所有给自己的存在带来刺激感的事物,震撼壮丽的景观、惊险刺激的运动、轰轰烈烈的感情。
骆清河是她见过情感最激烈的人, 那种感觉怎么说呢。
原始而狂野。
疯狂的追逐和不顾一切的掠夺,是他的爱传递给隋昭昭最多的感受。
她以为这样的人,就像是草原上用利齿咬住猎物死死不放嘴的鬣狗,凶残又要命。
但是骆清河通红着眼眶,难以抑制的生理性泪水从眼角划过凌厉的轮廓。
隋昭昭第一次承认自己看错人了。
有的人生来骨子里就带着掠夺和疯狂的本性,但是有某种东西突破了本能和欲望,于是压抑和克制就成为了他最后的命题。
“骆老师,你那爱车怎么办。”隋昭昭回避了刚刚凝涩的气氛,突然转了个话题,“那么贵的大G让骆山河赔给你吧。”
骆老师哑着嗓子应了一声:“嗯,该让他赔到倾家荡产了。”
似乎这个时候无论什么话题,都在加重那股若隐若现的离别感。
风从洞口划过。
“纳河的夜晚很漂亮。”隋昭昭看向洞口外的夜幕,“漫天都是星星,站长说只有纳河能看到那么多的星星,那都是亿万年前的废墟,是自然界的动物死后化成的尸骸。”
“临京的夜晚也很漂亮。”骆清河顺着她的方向望去,但最终视线落在了夜幕下城市的灯光和烟火上,“灯火通明,每个人都在为活下去竭尽全力,常常让人觉得生命有时候可能就是那样的顽强不息。”
警笛声和喇叭里传来的呼唤声从不远处传入洞穴中。
“隋昭昭——”
“人呢?在哪吱一声!”
徐庄闲焦急的声音接连不断的打破寂静的空气。
良久,隋昭昭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他。
背着洞穴外搜救灯光的虚影,乌发纷飞,她的眼睛里装着的东西太多了,骆清河却终于在墨色而剔透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他曲腿靠坐在石壁上,阴影盖住半边身体,看不出神色。
下一秒,骆清河骤然起身拉住她的手腕,把她整个人拥入怀中。
骆清河平时单单站在那里压迫感就极强,这会儿就像一座山一样压在她身上,又仿佛是一条破碎的河流,清风拂过,汹涌又激荡。
他搂住她的腰身,感觉手底下那段柔软脆弱的腰肢似乎微微一用劲就能折断一般,然后永远陪在他的身边,但他只是将手掌顺着有些紧绷的脊梁落到了后脖颈上,托住后颈,然后吻上殷红的唇瓣,利齿在唇峰上不断的摩擦着,似乎想要落下永久的烙印。
徐庄闲站在洞口,看清楚里面拥吻的两个人,垂下手上握着的手电筒,与骆清河在暗色里冰冷的视线遥遥对望,撞了个正着。
——有缘的话,再相见吧。
但这场盛大的离别,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张嘴道别。
在一个眼神一个吻里,有些人就停留在记忆里的那一刻了,昨日还浓情蜜意的身影就在今日无言分别。
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太多的遗憾和不甘愿交杂在一起,方才构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身躯。
骆清河一个人安静的坐在洞穴旁边的大石头上,低垂着头,湿漉漉的发梢已经半干,一向笔挺的背像是骤然间被抽去了脊梁骨那样紧绷着拱起。
孤峰独耸的萧瑟。
王筱竹赶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大狗落水图。
一条毛巾落在他的头上,骆清河仿佛才从恍惚中惊醒,陡然间抬头看向他,似乎是想抓住什么,但看清来人后,眼神里的黯淡一闪而过,又归入死寂。
“你还记得那天去京业大学的时候你跟我说什么吗?”王筱竹因为常安诺的事情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很久,这是他这些天第一次出门,看到骆清河这幅落水狗的样子,叹口气,“你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你得不到的。”
“说实话,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还有点惊讶。”王筱竹不知道想到什么,嗤笑一声,“常姨曾经跟我说,只有当你懂得什么叫做妥协的时候,才能意识到什么是爱。”
“我去年还在想呢,像骆清河这样倨傲自负的,这辈子怎么能知道什么叫妥协呢?只有这一个遗愿我怕是要辜负常姨了。
骆清河垂下头,看不清神情。
“王青松已经把骆山河控制起来了,这次他死都跑不了。”王筱竹靠在旁边的石壁上,“只有老爷子那里可能要难解决一点。”
骆清河拿下头上的毛巾,站起身:“他们一个都别想跑。”
他的背脊在黑暗中又缓缓支撑了起来,像是这些天五花八门的正常人的情绪一瞬间又被吝啬的收入窄窄的心门里边了,骆清河不仅摇身一变成为了开河集团最近搅动风云的黑马新贵,也仿佛变回了那个站在暗处里窥探棋子的冷硬阴谋家。
“走吧,去做我应该做的。”
但是王筱竹知道,是有哪里变得不一样的。
藏区最近要举行朝圣节了,这是每一年纳河最重要的一天。
高高的雪山上恍若无人之境,凌厉的寒风速雪宛如利刃冰刀,除了兀鹫这种猛禽,雪山上一丝人类生存的痕迹都没有,一片荒芜的孤独感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