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阿熠, 你看,天完全放晴了。”
他们早上先后离家时天色尚有些阴郁暗沉。
邵棠心细,即使天气预报上显示“多云转晴”, 仍为二人都准备了雨伞以防不时之需。
现在看来倒是她多此一举了。
她把装了伞的挎包递给卓熠, 自己则拿着包湿巾走到邵荣的墓碑前, 边擦拭上面的灰尘, 边嘀嘀咕咕地和哥哥说悄悄话。
她将音量压得低,卓熠便没有刻意去听她说话的内容,只望着她舒展的眉眼笑,秋风吹拂过,他身上的最后一道枷锁也化为齑粉。
又看过了其他几位牺牲的战友,如洗碧空下, 邵棠和卓熠手牵着手走出陵园。
“对了, 你身体里是不是还有五枚弹片没取出来?”
走到车边,邵棠忽然眯了眯眼, 扭头睨向卓熠。
卓熠心虚地一哂:“其实不妨事, 已经这么多年了,算是我军功章的一部分。”
邵棠才没那么好糊弄:“和战后PTSD一样,时不时就让你难受一遭,提醒你这个现今在商场叱咤风云的大总裁,昔日在战场上也英勇得不遑多让?”
卓熠:“……”
他被邵棠噎得无语一瞬, 倒叫前方驾驶座的司机笑出了声,显然邵棠这是说出了他们下属一直想说又没立场说的话。
当然邵棠并不满足于只做个嘴替就是了。
仗着卓熠不再找借口拖延反驳,她当机立断把取出弹片一事规划上了日程。
如果中途没有哪里突发炎症感染的情况,就定在明年八九月份, 他手臂这处骨折取内固定的时候。
如今邵棠的记忆已经完全恢复,涉及到专业领域的决断分分钟手到擒来。
卓熠虽然心中尚有些踌躇, 可还是默默认下她的安排,没再像以往那样,凡事都只想着能拖一时是一时,一门心思拖到她想起他有多“可恨”为止。
严夫人说,他从未有愧于国家赋予的责任,也是个值得邵棠再爱一次的人。
徐念也说,邵棠从未怨恨过他哪怕一刻,他的姑娘才不会那么糊涂,她的重话无非是为了让他死心,其实和他一样,将所有的错误归咎到了自身……
因她不恨不怨,所以他得以鼓足勇气再次抓住她的手。
但他真的能从不堪回首的过往中抽离,自此若无其事地前行吗?
那可是邵荣和战友们的四条命,自他在战地医院苏醒的那一刻起,这就是他必须背负的东西。
亦步亦趋地跟在邵棠身后进了家门,卓熠不由地又晃了神,直到邵棠向他讨要手机。
“阿熠,你是不是有左怀远弟弟的联系方式?”
毕竟早在回国时就做好了决定,邵棠倒不似卓熠那般纠结。
她这会儿已经完全平复了心情,因此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一件丝毫容不得含糊的事情。
白羽弦太既然能冒用左向远的邮箱发邮件,那一定也具备伪造身份联系左向远的能力。
虽然可能性不是很大,但邵棠觉得多些防范心不是坏事,白羽弦太一旦恼羞成怒,未必做不出回头拿左向远开刀的事。
“有,你担忧得在理,我是该给向远打个电话,这几天他父母刚好过来,真被白羽弦太盯上,又是桩麻烦。”
邵棠不过起了话头,卓熠便立刻会意,他向来思虑周全,也是今天发生了太多事,这才要邵棠先提醒了一下。
没有欲盖弥彰地翻通讯录,他抿唇点开了近期通话。
左向远昨天就给他打了电话,是他打着公司事务的幌子,躲在书房里接的。
“我那天喝酒也不是谈生意陪客户,是左家二老过来,我过去见,心里难受。”
等待电话接通的空挡,卓熠略有些心虚地同邵棠解释。
“他们也不肯怪我,反而一直劝我走出来,瞧见我手臂伤了,昨天还让向远联系我,说给我煲了汤……”
“然后你拒绝了,是吗?”邵棠听到这里便心下了然,眨眨眼明知故问道。
卓熠尴尬地咳了声:“推脱说有工作要忙,我知道二老是好意,但我……”
但他如何?
不用他自己多说,邵棠已经从后续接通的电话中听得明明白白。
卓熠并非不善言辞的人,然而就如同他在她面前时常战兢怯懦一般,面对同样自觉有愧的左家人,他也很难摆正自己的心态。
拿交代左向远警惕白羽弦太这件事来说,他主观上并不想透露太多叫左家人担心,偏偏这又不是含糊其辞能说清的事。
一来二去,不仅把左向远听得一头雾水,他自己也说得焦头烂额。
“手机给我,我来说吧!”
五分钟后,邵棠见双方仍鸡同鸭讲,又一次伸手问他要手机。
“家里境遇相似,哥哥他们牺牲之后我们几家一直有联系。”邵棠说,“我爸爸和几位叔叔阿姨走得很近,我虽然这几年一直在国外,但也都能说上话。”
卓熠闻言将信将疑地把手机递过去,电话那头的左向远还真在邵棠表明身份后兴奋地叫了人。
“邵棠姐姐!是邵伯伯家的邵棠姐姐吗?你从国外回来了呀?”
左向远完全没想到邵棠不但已经回国还正和卓熠待在一起,哪怕隔着层听筒,依然能听出声音激动得溢于言表。
“回来多久了?”左向远连珠炮似的问,“你和卓哥待在一块呢?”
左向远年纪小,家里大人没和他说过一些较为复杂的内情。
他只知道邵棠是邵伯伯家的小女儿,和自己一样,都因为六年前那场祸事失去了哥哥。
然后便只身去到国外留学,一走就是六年,直到前不久,他听爸爸妈妈说,邵伯伯病逝了……
想到邵棠这次回来很可能是由于又一位至亲的离世,左向远的声线不再雀跃,显然是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刚刚那番话或许有些不合时宜。
不料他正不知如何是好,身旁的爸爸突然在怔愣后夺过了他的手机。
年过半百,又经历过丧子之痛的中年男人,此刻竟不得不深吸了口气来平稳情绪,神色间紧张渴盼和难以置信交织。
“邵丫头,你和小卓……”
左父是清楚邵棠和卓熠曾有过一段过往的,倒并非左怀远生前和家里闲聊时随口所说。
那时邵棠脸皮薄,中间又隔着邵荣这层关系,她和卓熠始终将周围人瞒得很死,除了周晨骁,卓熠的战友里没有其他人知情。
而左父之所以后来会知晓,自然是因为那件事后几家越走越近,一直为两个孩子感到遗憾的邵院长没再对他们隐瞒。
卓熠迟迟不肯走出来,铁了心要将那份莫须有的罪名背负一辈子,几家的长辈全瞧着心疼,邵院长尤甚,也比任何人都想看到女儿和卓熠能各自解开心结,重归于好。
前几日一起吃那顿饭的时候,左父左母还旁敲侧击地提了几句邵棠。
怕惹得卓熠心事更重,他们没敢把话说得太直白。
但眼下邵院长离世,妻子又患有严重的阿尔茨海默症,邵棠一个姑娘家孤苦伶仃地料理这些,其间难处可想而知。
两个孩子都不容易,比起明明有意却偏要错过,他们更希望邵棠和卓熠能破镜重圆,互相扶持走出困局,共同迎来苦尽甘来的新生活。
卓熠对外将邵棠车祸失忆一事藏得密不透风,左父自是不知邵棠早就住进了卓熠家里。
邵棠也无意叫左父担心,索性略过了那场凶险的车祸,只道她此番和卓熠取得联系的契机,确是前段时间回国料理父亲的后事。
“我都想通了。”邵棠说,“这次回来就不打算再走了,也和阿熠开诚布公地谈过了,不过前几天他还有点纠结,心烦意乱地去见您和阿姨,叫你们跟着担心了。”
“哦,哦,没事。”左父连声应着。
顿了顿,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了似的,又长舒了一口气:“担心是真,但你们能说开比什么都强……对了,小卓刚才说让向远小心陌生人是怎么回事?”
邵棠思忖片刻:“他生意上的对家,不知怎么顺藤摸瓜盗取了向远的电子邮箱,冒名邮件都发到我这儿了,我俩刚才说起这件事,想着给向远提个醒儿。”
鉴于他们和白羽弦太的积怨解释起来太复杂,不想左家人牵扯太多是二人的共识,所以邵棠帮卓熠找补归找补,却也没一股脑地道出全部前因后果。
不同于刚刚的卓熠,她这番话说得语气轻松。
这便足以糊弄过左父,他一个小县城的退休工人,压根不懂卓熠生意场上的弯弯绕绕,判断事情严重与否其实全凭孩子们言辞间表现出的态度。
“放心,我和他妈待会儿好好嘱咐向远,肯定不叫他粗心大意,给小卓惹事。”
左父只当是左向远处事单纯,卓熠怕他让外面的坏人一套一个准。
总之得益于邵棠的及时插言,不仅顺利将目前需要他们多加小心的情况同步给了左家人,竟还没引得左家二老更多担忧。
不过这也正常,卓熠从前最叫几家长辈放心不下的,就是他这副自己怎样都无所谓的性子。
仿佛整个人只被责任感驱使而活,一件事但凡能独自顶下来,就永远不会让人透过他云淡风轻的外表看出端倪。
那么邵棠在他身边当然得另当别论,听邵棠的意思,二人貌似好事都将近,一个即将有老婆有家的男人,老婆做主,肯定不会再任由他遇事乱来。
挂断电话后,邵棠把手机递还给卓熠,发现他指尖还有点僵,便弯了眉眼,冲他灿烂一笑。
“手机落到老婆手里这么紧张呀?”邵棠逗他,“里面有不能让我知道的秘密?”
卓熠无奈,本来已经收到自己手上的手机又交至她面前。
“原本有,你记忆恢复就没了。”卓熠实事求是道,“你随便查随便看。”
话音刚落,他猛地反应过来。
邵棠刚刚那么说绝对与查不查手机无关,怕是让他认下老婆这个称呼才是她的真实目的。
卓熠低眼,不由也跟着她笑:“又打算我身上栽一次,不反悔了?”
邵棠郑重其事地点头:“也不给你机会反悔,我刚刚和左叔说的全是事实,是想好才回来的,如果不是那场车祸给我撞失忆了,没准四个月前你就会看到我伙同念念,把你堵在公司门口上演追夫火葬场。”
卓熠的嘴角抽了一下。
他越琢磨越觉得如今的邵棠能干出这事儿。
哪怕刚实施的时候心里会有点怯,可一旦与徐念相识,大概率得在徐念的怂恿下一拍即合。
“呐,阿熠,待会儿咱俩在剩下两天的国庆假期里挑一下,去把结婚证再领回来吧,好不好?”
邵棠显然被他已经鲜少露出的生动表情取悦,嘴角一直翘翘的。
“省得我们对外一直称是夫妻,万一碰到需要确认婚姻状况的情形却只能拿出离婚证,还挺尴尬的。”
有了刚才的前车之鉴,卓熠有理由怀疑这是她继“认老婆”之后的又一套路,但因为对象是她,他依旧入得却之不恭,没怎么迟疑便点头应了好。
最终他们将复婚日期定为了后天十月七日。
多拖一天的原因倒无他。
要知道打徐念那里拉回来的殡葬用品还在他家车库里堆着。
按照卓熠原本的打算,车不用卸,明天上午他坐镇跑趟夏初家,直接全给那货丢家门口。
他再不是迷信的人,也觉得上午干完给人送花圈的缺德事,下午又接上老婆去领证有哪里不对。
“那就定下了,后天上午十点,咱俩去民政局扯证复婚。”
邵棠同样认为有些事可以不信,但基本的敬畏心还是要有。
“刚好2205天。”她说,“多好,兜兜转转,我们又找回彼此了。”
卓熠定定地望着她,她适才说话时就摘掉了他的眼镜,而他只觉眼角被她指腹擦过的地方,一阵阵发热发烫。
那一下子,他沉淀了六年的淡漠虚无尽数融化在了她的温言软语中。
让他再难自持,左手无意识地抬起,修长冷白的手指前勾,擎住了她的下巴尖。
“是你回来找我了。”卓熠说,“谢谢你,没有真的把我丢下。”
短暂停顿后,他声音渐轻,音色间的缱绻意味却愈发浓烈:“棠棠,我现在,是不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吻你了?”
他似乎等了这一刻太久,几乎她一应允就迫不及待地吻下来,两瓣唇被她重新赋予了温度,与炽热的气息一道侵入她的口腔,摧枯拉朽般将她寸寸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