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宁原本想打车去的,结果刚出女寝门就看见了停在那里许久的一辆车,与此同时,手机里收到梁锐言的信息,让她先去玩。
也行,她一个人也能玩得自得其乐。
车刚在马场外停下,柳絮宁在安保处登记时,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回头,眼里露出几分诧异:“穆叔叔,您回来了?”
面前这人六十有余,头发却浓黑茂密,皱纹稀疏,全然看不出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
穆峰是梁安成的大学同学兼好友,也是这片丹林马场的主人。这几年和老伴周游世界,柳絮宁已经不常碰到他。
穆峰笑着:“对,好久不见啊宁宁。”
他向周围望去,“阿锐那小子呢,怎么没跟你一起?”
柳絮宁也不知道:“他有事,让我先来。”
这大周末的,球队不需要训练,也不知道梁锐言有什么事情。
穆峰拍拍她的肩:“不管他,你进去好好玩儿。”
柳絮宁说了声好。告别穆峰,换上马术服后轻车熟路地往马厩走。她往里一眺,手指屈起扣在烟白色的围栏上,敲了三道短声。
旁边传来一阵嘶鸣声。
柳絮宁眼睛一弯,刚抬起手,那匹红棕色的夸特马便抬头蹭在她柔软的手心与腕间。
“换房间啦,珍珠。”
那夸特马似有感应,又亲昵地蹭了她一下。
今日丹林三场不对外开放,绿茵茵的草坪上,除了柳絮宁和珍珠,再无其他角色。
柳絮宁左脚踩着马镫,轻盈地转体上马后轻轻地坐下。
视线霎时变得宽阔,居高临下之间领略的风景比以往绝妙百倍。风悬着初春绽出嫩芽的绿草味道,徘徊在她鼻尖,柳絮宁的思绪一瞬间变得缥缈,摇摇晃晃地落到了上次来马场时的记忆节点。
她似想起什么,顺着珍珠的额头往下摸,帮它顺毛,语气却确定:“你上次肯定是故意的。”
马通人性,上一次来时,她一屁股坐在马腰上,声线慌慌张张,珍珠一定以为她要和自己玩,才故意欺负她。
不过此时此刻,珍珠要是能和她对话,那才是真的要见鬼了。
穆峰今天倒是没什么骑马的兴趣,他绕着马场外闲适地逛上一圈后,恰巧在门口撞上前来的几个人。他一乐:“你们还真是分批来的?”
梁锐言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叔,我起晚了。”
梁恪言向穆峰颔首。
穆峰:“恪言,锐言。”他手指向马场之内,“你们妹妹已经来很久了。”
梁恪言皱眉:“您是说柳——”
“啊,她来那么早啊!那我进去了。”梁恪言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梁锐言打断。
穆峰笑着摆摆手:“去吧去吧,今天你生日,这马场你做主了。”
“哥,走啊。”梁锐言走了几步后察觉到身旁无人,回过头看向梁恪言,满脸疑惑。
梁恪言收了那点意味不明的情绪,跟在他身后。
换过马术服,梁恪言和梁锐言往马厩走。
“柳絮宁呢?”梁恪言问。
“肯定在骑马啊。”梁锐言回的理所当然。
梁恪言梳理马匹毛发的手一顿,正要开口,耳际突然传来一道高扬的马匹嘶鸣声,伴着一声欢快的女声。
他一抬头,无边无际的绿荫场上,霞光铺满,午间的色彩是金盈盈的。沉睡的空气里有独属于开春的凉意与沉默,此时却被这两道交错的声音打破寂静。
镜片折射着刺眼的阳光,梁恪言微微眯眼。前方是一排接一排的乳白色栅栏,他清楚地看见柳絮宁在珍珠跃起的那一瞬间露出的兴奋与对刺激的向往,像一抹开春的枝叶,嫩绿紧实,浑身充满生命力。
连毛孔都焕然一新。
本该是一道靓丽勾人的风景线,但梁恪言思绪陡然一偏,品出一点别的东西。像一把锋利的刀,冰凉的刀刃剔出一个透骨的事实。
她会骑马,一直都会。这样的马术技巧,绝不是一蹴而就的,是如他一般,凭借长年累月的学习才可到达的水平。
梁锐言从来都说不清自己对柳絮宁的喜欢从何而来,如果有人一定要他细细说出个所以然,那么他会将原因归于一个又一个心跳失控的瞬间。
譬如此刻。他忘记了自己原本的目的,无尽的风从他耳畔迁徙过,他只出神地盯着远处的柳絮宁。
直到梁恪言冰冷的声音打破他的思绪。
“她会骑马?”
声音略哑又带着压抑,梁锐言垂在一侧的手指趋于本能地蜷曲,片刻后直直去看梁恪言。
他不再信这种天然的压制,他不比梁恪言差一分一毫。
“对。”一字一顿,语气坚定,“我教的。”
在你出国的那些日子里,在只有我和她独处的时光里,由我教她的。
梁恪言,不是你。
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第34章 细微痛感
回国之后, 时隔两年再次来到丹林马场的那一天,阿k坐在副驾驶,问他以后是不是不走了。
他说不走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与柳絮宁的视线意外在后视镜中对上, 下一秒, 她陡然转过头, 好似认真地去欣赏跨海大桥上平淡寡味到让人昏昏欲睡的景致。车玻璃映出雾蓝色的海,也燃烧着她的侧脸,和游离躲避的眼。
梁恪言思考良久都不明白那半含心虚半带确定的眼神是何意。
现在他明白了。
那是猎人的试探与标记。
她说不会骑马,连上马都显得笨拙;受惊之后虚虚靠在他怀间, 一双泛着水汽的双眸夹雨带雪直直望他;频频关注他的画作,光明正大地袒露心声,表示自己对他的关注。既然以后要长留青城,那她就费点心思向他示好。柳絮宁, 是这个意思吗?
这事其实挺冒险,他不觉得那时候的柳絮宁足够了解他, 她怎么敢笃定袒露心声之后得来的是释怀还是他进一步的嘲笑?
“她学很久了。”一针当然不够,梁锐言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那匹马就是她的, 叫珍珠。”
那天,梁恪言问饲养员这马场里性格最温顺的马是哪一匹,那位饲养员立刻指着珍珠。梁恪言要牵走它时,饲养员欲言又止,又在看见从换衣室出来的柳絮宁之后改了口。
原来他挑选的全马场最通人性最温顺的这匹夸特马, 本就属于她。
那日夕阳斜坠之下的绿荫马场, 他与她共骑一马,空气中颗粒浮浮沉沉, 橙光投落在她的肌肤绒毛上,像一只蝴蝶轻盈长久地落在她的鼻尖。
安静的心底,又爆裂出一声火花。
他再一次想着,其实家里有个妹妹也不错。
梁恪言啊梁恪言,你可真是个十足十的蠢货。时隔多年,怎么还是会进一模一样的简陋圈套,起一模一样的可笑念头。
她和马的关系都是那时的他无法比较的。
时间落定于此,再往后蔓延,他实在没有分清虚情假意的能力。
“这样啊。”他眼神阴沉,嘴角挂着嘲意十足的笑。
牵着缰绳的手一寸一寸地握紧,粗糙的质感在他掌心里磨出细微的痛感。
梁锐言牵着马匹率先往前走:“哥,不走吗?”
没有等到梁恪言的回答,梁锐言回头,敏锐地感觉到他身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感。
梁恪言手一松,摇摇头:“想起来有点事情,你们玩吧。”
“怎么会突然有……”
“不好吗?”他压着眉眼,点漆眸中带着笑意。
不是咄咄逼人的语气,甚至与往常无异,可听着分明不容置辩。
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从心口蹿起,梁锐言喉结下意识滚动:“好。”
梁恪言盯着他看了很久,像在看他,又像越过他的肩膀去看模糊视线里的柳絮宁,此时光线温柔平顺,她今天穿得明艳,像一朵破晓时分浮在天际的云朵。梁恪言捕捉到她发自内心的灿烂笑意。倘若他就这样出现在她的眼前,她会如何收场呢?
没必要。棋局已定,开心的那一个角色绝对不会是他。
出马场时,谷嘉裕和阿k的车才姗姗来迟。
见梁恪言一副准备离开的样子,阿k奇怪:“你干什么去?”
梁恪言拿着那套百用不厌的说辞:“有事,先走了。”
阿k傻乎乎地又问:“你哪来的事情?”
梁恪言没了搭理的兴致,直接越过他们朝车的方向走。
阿k诧异地“哎”了声:“这人发什么疯。”
谷嘉裕也奇怪地回头看去。
阿k现在已经算是丹林马场的半个常客了,比起谷嘉裕,他要熟悉上许多。两人牵马往马场上走时,一眼看见了柳絮宁。
“嘉裕哥,越林哥。”她轻拽缰绳,让珍珠停步。
谷嘉裕的眼神落在她娴熟的操作上。
阿k问:“宁啊,梁二呢?”
“不知道,我一个人在这里待好久了。”
阿k不甚在意:“那就不管他了,好久没骑了,心痒。”
柳絮宁笑着,眼神一晃,恰巧看见谷嘉裕意味不明地盯着她看。
“嘉裕哥,你想什么呢?”
谷嘉裕回神,朝她笑着:“没事。”
有事和没事,真是借口界的一瓶万金油。
柳絮宁在一个小时后才见到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梁锐言,她实在费解,这人去哪里了?她也想问,为什么谷嘉裕和阿k来了,但是梁恪言没有来呢?
但梁锐言一来就要和她比赛,惹得她把疑问都塞回肚子里。
这人最近总是奇奇怪怪的。
回到云湾园已经是晚上十点了,柳絮宁玩了一整天精疲力尽,因为骑马而引起的兴奋电波也在这一刻慢慢归于平息。
拿了瓶酸奶准备上楼时,门口传来一道刹车声。这个点才回家的人,不是梁安成就是梁恪言了。柳絮宁眼睛一转,突然改变了念头,站在楼梯口,身靠白墙。站了没几秒她又觉得自己这样看着一定挺傻的,守株待兔的味道太明显。
柳絮宁回到冰箱前,把酸奶放回去,注意力集中在小花园的脚步声间。
那脚步越来越近,走的又沉又乱。柳絮宁现在觉得自己真是够熟悉梁恪言的了,这脚步一听就是他的,没准还喝了点酒,不然不会走的那么慢。
她适时地再一次开了冰箱。
脚步在门口停下,伴着开门的声音,屋内漫进来一股淡淡的酒味和初春夜晚的冷意。
柳絮宁裸露的小臂上忽被冷得起了一粒粒的小疙瘩。
她再自然不过地回头,恰好接到梁恪言随意投来的那一眼,不痛不痒,不带半分情绪,仿若看一个陌生物件般渗出那点若有若无的高傲。
柳絮宁被这长久未曾见过的高傲眼神一怔。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她第一次踏入梁家门,他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位外来侵入者时,便是如此眼神,浑身上下都露着锐利的棱角,让人不安。
她的心跳没由来地快了些:“哥——”
梁恪言敷衍地点过头,目不斜视地经过她,直直朝楼上走。
余光里,身后的影子久久未动。
梁恪言又忍了三个台阶才回过头去,那时柳絮宁长发披散在肩后,随意套了件镂空针织麻花上衣,从脖颈到肩部的线条被完美勾勒,她光脚踩在米白色的羊毛地毯上,手里捧着瓶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酸奶。见他终于回头,她不甚理解地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直勾勾看向他。
晦暗不明的光线晕染着,房间里像凭空起了层雾,添了点无法言说的奇怪意味。
梁恪言真想骂脏话。
我的好妹妹,既然是刺猬就不要装做被利剑戳中的可怜模样,照照镜子,你已经浑身都是能伤人于无形的利刺了。
柳絮宁依然定定地看着他,寸步不移,眼睛亮的像被清晨露水泡过。
梁恪言并不想和这样的一道视线汹涌交锋,他实在没了招数,不再看她:“别站着了,早点睡。”
他不是生来就被人一而再再而三戏弄的角色。
别装了柳絮宁,你这位蠢货哥哥从今往后都不会再上你的当了。
柳絮宁垂着眼,酸奶瓶上凝出的水雾化作水珠,滚落在她脚背,冰得她一激灵。
她哦了声,亦步亦趋地跟在梁恪言身后,心想男人真是种让人费解的生物。梁锐言是,他也是。唯一的区别就是她有点想搞明白他在郁闷些什么,也想知道是谁惹他生气了。
隔天下午回学校前,阿姨敲响她的房门,给她送水果。
眼见着林姨放下后又端着剩下那碟水果离开,柳絮宁心思一动,丢下平板,赶上阿姨,说自己可以去给哥哥送水果,还冠冕堂皇地加了句“省得您再跑上跑下的”。
林姨笑着说没事。
柳絮宁接过那碟水果,只虚伪地笑。有事,当然有事,她想变着法子找各种借口去看梁恪言。
人总是这样,待到第二天醒来头疼欲裂时就会懊悔前一天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
梁恪言起床后,林姨开始忙忙碌碌地打扫卫生收拾房间。
梁恪言肚里空空,却实在没什么胃口吃饭。他走进书房,在电脑前坐下,随意一扫屏幕,屋漏偏逢连阴雨,一片飘绿。
真够倒胃口的。
书房门被人轻扣了一下。
梁恪言的视线从窗外的景色中收回,看见站在书房门口的柳絮宁,手里拿了碟切片橙子,橙子在和煦的阳光下泛着莹莹水光,看着饱满又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