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婷听烦了,拍拍身边的柳絮宁:“她话实在太多了,咱俩换一下。”
胡盼盼忙拉住许婷:“别别别,她长这么漂亮,坐我旁边谁还看我啊。”
许婷笑容倏得收住:“所以我得坐你旁边是吧!”她由衷感叹,“三年了,这情商是一点也没长进,也就你运气好碰到我这种室友。”
柳絮宁坐在最旁边翻看外国建筑史,顺便分点注意力在那边:“我也这么觉得。”
和胡盼盼这样的人相处,自在,又不自在。自在的点是说话做事无所顾忌,上午心生嫌隙下午这嫌隙就能因为对方的心大而自动愈合,不自在的点也同样于此。
但总体来说,和傻子做朋友的感觉不错。
她是,梁锐言也是。
钱明峰进来的时候,教室里未安静半分。他推了推眼镜,笑着说:“这是看我好欺负,一群霸王龙都选了我的课。”
台下一阵哄笑,上课的气氛被拉了回来。
钱明峰上课很有意思,讲到某个知识点时还会谈起自己在国外留学的趣事经历,生动又不枯燥。整节课下来,教室里气氛活跃,睡觉玩手机的都没几个。
临近结束,ppt上放着课后作业,是关于青城建筑的调研。
“期末考试,我能拉就拉,争取把大家都拉到及格线上,所以平时的调研和pre还希望大家给我一个面子。”
有活络的男生连声叫着:“好说好说!”
下课后,柳絮宁三人往食堂走,一顿饭下来,约好了这周末的出行。胡盼盼翻大众点评时恰好看到这附近的青城艺术中心在开展现代绘画展。
“票价只要280,反正调研的地方在附近,调研完去看看嘛。”许婷没什么意见,胡盼盼就开始软磨硬泡柳絮宁。
柳絮宁舀了口汤:“你还懂这个?”
胡盼盼一脸理直气壮:“你当我是去看人家的画的吗?小红书说这里超适合拍照,不打卡不是青城人!”
早该明白的。
许婷:“好低级的宣传词,什么时候营销话术能换种思路?”
“我也觉得。”柳絮宁点头,又看到胡盼盼巴巴望着她,她叹气,“知道了。”
胡盼盼即刻喜笑颜开。
周末一早,柳絮宁换好了衣服,准备象征性地和梁恪言报备一声,却被阿姨告知他昨晚就没回来。
没回来也好,省的她特意再和他报备。
现代绘画展坐落在青城艺术中心的二号和三号展厅。今天是开展第一天,展厅的长廊外站着许许多多的记者,架着长枪短炮。
“看看人家的装备,再看看我的。”胡盼盼盯着自己手里的相机,感叹了句。
许婷安慰:“想开心点,人家拍的是画,你拍的是你自己,这两者价值天差地别,你这个档次的相机够了。”
胡盼盼不服:“喂!”
许婷得了便宜开始卖乖:“安静啊,别被当成没素质的人轰出去。”
胡盼盼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该画展为群展,整个展厅设计以时间为推进点,汇集1960年至2020年期间艺术风格相似的杰出画家的名作,有一些图柳絮宁都曾在教科书上见过。
如果说喜欢跳舞是在江虹绫的逼迫下畸形扭曲成爱好,那么对于绘画的喜爱就是天然。柳絮宁是那一年的高考状元,top院校是供她挑选的存在,但她心心念念的就是青城建筑院。
高考结束那天,梁安成带着梁锐言与她去和自己的几位老友吃饭。她还记得那家法餐店,在某软件上显示人均八千,柳絮宁觉得是自己高考复习太累了出现幻觉以至于多看了一个零,她眨眨眼,盈亮的手机屏上依然清清楚楚地写着“8000”四个数字。纯吃卖相的餐厅,居然人均要这样可怕的价格。
后来她中途出门上厕所,偶然听见包厢的低消。
比较的心态真是一剂强大而可怕的迷药。
在更夸张的数字面前,八千突然变得不值一提。
其实梁安成还带两人去过更贵的餐厅,这个价格的餐厅对梁安成而言连眼都无需眨。只是长大懂事之后的柳絮宁有了对钱更为清晰的概念,于是变得敏感。
“小柳啊,过几天要填志愿了,准备学什么?”餐桌上的几人原本正对着梁锐言的高考和未来大谈特谈,其中一个叔叔冷不防将话题转移到她身上。
其他几人也看过来。
柳絮宁拘谨地笑了一下,没有说具体,只表达了一个笼统概念:“我想学画画。”
另一个叔叔哈哈大笑:“这个好,跟你哥一样,到时候毕业了也去留学读研。”他大概是喝多了,举起高脚杯非要和柳絮宁碰,“那我就提前叫你一声柳大画家了哈哈哈。”
“哦呦,留学是你说留就能留的?美术本来就是烧钱的东西好伐,再加上这留学,这费用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小姑娘一个人能承担得起的啊?”身边的阿姨笑眯眯地拦下那个叔叔的酒杯。
“你懂什么?”
“我怎么不懂了啦,这种烧钱的东西不是所有人都能读的,也不是人人都能被叫一声大画家的咯。真喜欢的话么,在家自己当爱好画一下好咯,这么大费周章干什么啦。小柳这一读,又要麻烦老梁好几年了。”
“不如学点跟起瑞有关的东西,毕业了直接进起瑞给老梁打打白工,就当回报这十几年来住人家家里白吃白喝了。”
这座城市的阿姨说话句句不离各式各样的语气词。柳絮宁听着长大,却还是不习惯。
梁安成皱眉,语气加重:“瞎讲些什么。”
那叔叔使劲使眼色,悄悄拍了下女人。
饭桌上都是人精,气氛才不会因此变得沉重。
“你阿姨就是这样,一张口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是的是的,都是开玩笑的,小柳不介意吧,阿姨敬你一个。”那女人笑着。
梁安成经常夸她是一个聪颖善良、懂事听话,又擅长审时度势的乖巧女孩。可惜了,她已经过了为此利他赞赏而倍感愉悦的年纪。
乖女孩接收到梁安成眼里的深长意味,自然地笑着,举起杯子,低手与女人碰杯。坐下的那一刻,她看见自己白皙的大腿上一道深而红的指甲印,不知道是何时抓的。
艺术是一场需要深造的旅行,没有得到过踏上征途的机会,真让人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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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宁你腿还没好,走这么快干嘛!”胡盼盼在后面高声喊她,又被工作人员提醒轻语。
柳絮宁没回头,全当没听见。她继续沿着指示牌往里走,三号厅的L4是展会的最后一个部分,名为“发展中的花样年华”,往下是一群青年画家的名字,柳絮宁大多陌生,除了第一行的那个——
梁恪言。
题为花样年华,囊括近几年来优秀青年画家的作品。看得出这展览偏爱梁恪言,将梁恪言自十四岁以来的作品一一展列。
旁边是一张他的半身照,身穿白衬衫,像应付一件并不感兴趣的事情,面无表情,淡然望向镜头。
“啧,这是真帅啊。”胡盼盼和许婷不知何时站到她身边,低低发出由衷感叹。
“你哥有谈过恋爱吗?”胡盼盼问。
柳絮宁摇头。
“这样的人居然没有谈过恋爱。”
“我不知道。”柳絮宁顿了几秒,“我和他其实不熟。”
胡盼盼对此无疑:“也是,梁恪言这人,长的很贵。”
许婷:“什么意思?”
“你看啊,梁锐言就长得很接地气,当然不是说丑,而是如果你努力死缠烂打他也愿意跟你试一试,一起吃地摊烧烤逛七浦路购物街。但梁恪言显然就不是,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起,这也嫌弃那也不屑,一看就很难搞。”
柳絮宁惊讶于胡盼盼居然分析得如此正确。
只是胡盼盼的话题一向过得很快,她将目光落在梁恪言的作品上:“该说不说,他这天赋真是绝了。”
柳絮宁没反驳。
“我上次听别人说,他好像要彻底进起瑞了,以后总该是他接手的。现在就这么忙了,也不知道他以后还会不会画画。”胡盼盼说。
许婷刚想跟着感叹一句不知道,就见一直沉默着的柳絮宁开口:“这些画是很出彩,尤其是他未成年时期的作品,个人风格明显。”
这面墙上最中间的位置,也是整层楼最中心最显眼的位置,挂着梁恪言十六岁时的作品《流失沙丘》,印象派的画风,色彩明亮,线条表现力极强。他就是凭着这幅画拿遍许许多多的奖项,也是这幅画让梁恪言年仅十六岁就可以在艺术界名声大噪。
“可他出国后创作的作品,就只有匠气,没有灵气。”
灵气一词对设计和创造来说太重要了。
当下的梁恪言,更像是画不出个人风格,已到瓶颈。
“本科毕业之后读商科,又选择回家继承家业,不再从事绘画,他就能永远在艺术界留下天才少年这个称号。”然后将艺术界天才少年放弃绘画接手起瑞集团作为噱头。艺术界短暂哀叹一番他的封笔,转头就能抹干眼泪将封笔之作以高价卖出,各家画廊争相代理,而起瑞则借着他的名头,近来股票猛涨,势头良好。
每天晨间那个财经频道的老头子三句话离不开起瑞。柳絮宁吃早餐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了些,她不懂股票和金融,但是看得懂画。那副在保利拍出的《夜色》作为梁恪言的封笔之作,价格登顶近两年来的成交价。但单从画来说,柳絮宁只能粗俗评价——买下这幅画的一定是个冤大头。
她笑了一下:“他真聪明。”
也真功利,临了还要物尽其用。这样的人的确适合做个冷漠的商人。
胡盼盼哑然。柳絮宁这算是夸奖……还是嘲讽?
搞不懂。
“我去楼下等你们。”柳絮宁瞥眼看胡盼盼又是一番准备打卡的女明星架势,便把那句“走吧”咽下。
她拿出手机看时间,微信里跳出来好几条消息,来自梁锐言,大多都是一些无聊的口水话,抱怨比赛训练辛苦。
这一点苦都吃不了的小少爷。
柳絮宁低头边回消息安慰他,边往外走。
前面落下一道影子,有人挡住了她。她没在意,顺势往左边挪了一步,那人也往左边挪;她往右,那人也往右。
柳絮宁烦了,抬头时便看见一张笑得正恣意轻狂的脸。
“好久不见,宁妹。”谷嘉裕朝她挑挑眉。
柳絮宁眼睛骤然一亮:“嘉裕哥,你回国了。”
谷嘉裕和梁锐言性格相似,却是梁恪言的多年好友。如果说梁锐言是同龄人中霸王龙一般的存在,行事霸道蛮横,说一不二,那么谷嘉裕和梁恪言就是这一群孩子中的领头羊,也是梁锐言唯二惧怕的两位。
只是,有谷嘉裕在的地方,想必就有梁恪言。
果不其然。柳絮宁眼神一飘就看到了他身后那个显眼的男人,他闲散靠着墙,修长手指握着机身。直到谷嘉裕开口,他的视线才从手机上挪开,慢悠悠地看向她。
那应该就是没听到了。
谷嘉裕冲着柳絮宁挤眉弄眼,眼里带着几分揶揄和看戏。
柳絮宁被他看的心里发怵,慢吞吞地挪到梁恪言面前,生硬地打招呼:“哥,好巧。”
“不巧。”梁恪言说,“馆长说在这里给我留了展位,我顺便来看看。”
“哦,那你什么时候来的……”柳絮宁随口问。
梁恪言沉默片刻,低垂着眼睫看她,咬字清晰又微妙:“只有匠气,没有灵气。”
第6章 笨蛋
谷嘉裕是三天前回的国,梁恪言这几天忙于应酬,直到昨夜才有空和他见面。两人找了个清吧喝酒,期间,他接到来自青城艺术中心馆长的电话。
这一来,真是给他莫大的惊喜。
两人对立而站,静水流深。
短暂的寂静在空中发酵,柳絮宁那张漂亮脸蛋上终于露出少见又真实的无措,落在梁恪言眼里,和撞鬼没什么两样。
她艰难地憋出几个字:“我不是故意的。”
梁恪言说:“你只是以为不会在这里撞见我。”
柳絮宁点头:“对……”说完又反应过来,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对不对。”
梁恪言没给她解释的机会就跳过这个话题:“要回家了吗?”
“……哦。”
“送你回去。”他抬膝往展厅外走,没一个多余的眼神分给柳絮宁。
谷嘉裕跟上,经过她时一拍她肩膀:“走啊。”满脸都是看好戏的样子。真是跟梁锐言如出一辙。
柳絮宁僵在原地,又回头看胡盼盼和许婷,两人一脸“理解”的表情。
昨夜喝了酒又通了宵,梁恪言的车停在当时的清吧外,一个电话让于天洲开了过来。此刻他就在楼下等着,见梁恪言和谷嘉裕从C4号口出来,他拉开车门。
后面还跟着一个女生,浅杏色的衬衫,尾部打了个结,露出一段纤薄腰肢,搭了条卡其色短裙。也不知为何,身上也无特别的标志,却是一眼能辨别出学生的身份。
于天洲还在国外时就跟着梁恪言,没见过也没听说他身边有这号人。直到梁恪言睨他一眼,撂下一句“我妹妹”,他才回神。
只知道他有个正在读大学的弟弟,没听说他还有妹妹。
柳絮宁朝于天洲颔首后上了车。
谷嘉裕终于回国,一帮狐朋狗友等他许久,局攒着局,花天酒地的行程望不到尽头。他把桌球俱乐部的地址发给于天恒,让他去那儿。私人俱乐部坐落衡山路东段,和云湾园在同一条路上。
车开到衡山路停了。
“宁妹,来不来玩?”谷嘉裕问。
“不来。”梁恪言下了车。
谷嘉裕:“你看我在问你?”他侧了侧身子,看车内的柳絮宁,“这次来的都是男人,里面全是烟臭味,下次哥哥带你去安全无烟绿色小朋友局。”
小什么朋友,脑子有病。
梁恪言耐心告罄,正要发作,手腕从后方被不轻不重地碰了下。
他垂下眼,眼神落在柳絮宁肌肤上,如有实感,发麻发痒。惹得她一紧张,正拽着他衣袖的手往下几分,又恰好勾住那圈银色表带,屈起的指节抵着他手腕内侧的脉搏,清晰地感受到它跳动的频率。
有些快。
“我能跟你说句话吗?”柳絮宁原本坐在第三排,不知道何时换到第二排左侧,车门被她的手肘费劲地抵到了底。
接收到梁恪言的视线,谷嘉裕捂着耳朵悠哉悠哉往里走。
梁恪言伸出另一只揣兜里的手抵着车门,洗耳恭听。
手肘不需要再用力,柳絮宁又习惯性地去抠短裙上的纹痕。两人无形之中挨得有些近,他身上的味道占据她的鼻息,像行走在冬日清晨里起了雾的旷寂森林。
“对不起,刚刚我不应该这么说你。”
“买票进了展厅,作为付费观展人,你有权利有资格评价你所看到的东西。”梁恪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