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朱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热闹的人群,鸭川的水潺潺流淌,将飘落的樱花送向了更远的地方。
在这一片熙熙攘攘的行人里,一辆牛车缓缓行驶而过。
前导欢天喜地地开路,逢到询问车中坐的是谁的路人,他就骄傲地挺起胸膛,声音洪亮地回答:“是藤原显光大人的孙女。”
“藤原显光吗?”
礼枝听过此人的名字。当时,藤原家内部在竞争人臣的最高位,藤原显光与权倾朝野的藤原道长冲突不小。
“哦!是那位藤原重家大人的女儿吗!”路人吃惊地问。
“没错,就是那位光少将的女儿哟!”前导炫耀似地说。
他的声音丝毫不收敛,以至于路边更多的路人都围了过来。
“重家大人可是当时有名的美男啊!”
“可惜不知为何突然去了圆城寺出家。真是可惜。”
“是啊!现在那位大人还是下落不明,想必小姐一定很想念父亲吧。”
“真是可怜啊,小姐的生母是谁人,都还不知道呐。如今已经孤身一人。”
听到路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牛车中的少女苦笑了一下,纤纤玉手将车前垂着的帘子轻轻地掀开了一个角。
“阿成,赶路要紧。”
前导听见少女的声音,忙抽了牛背一鞭子,服服帖帖地回答:“遵命,迦羽夜小姐!”
帘子掀开的时候,众人都伸长了脖子向内探看,想要一睹芳容。
不过迦羽夜很快就垂下了手,愿望落空的众人无不唉声叹气。
车内的侍女抱怨道:“人真是多啊,我已经不耐烦了。”
迦羽夜举着桧扇遮掩着半张小脸,“到了伏见稻荷神社,我们就能够好好地休息了。”
侍女叹了一口气,“小姐,你真的觉得去稻荷神社担任神职是个好选择吗?”
“父亲大人突然出家,让祖父大人备受打击。我若留在家里,也只会让祖父大人徒增悲伤罢了。”
“可是,伏见不及城中繁华,清寂冷淡之地,与供奉相伴,不能享受贵族女子的风雅乐趣,不会寂寞吗?”
“有阿弁你陪伴我,怎么会寂寞呢?”
“小姐又在说这种话。”阿弁眼眶微红。
迦羽夜却笑了,“祖父大人虽然位高权重,但最宠爱的长子出家至今杳无音讯。其他继承人,与父亲大人相比,又稍逊一筹。家族前途暗淡无光,想来我也难以取得好婚配。与其和那些不成器的纨绔子弟结为夫妻了却此生,倒不如寻个清净之地,每日弹琴作诗,好不快活。”
阿弁重重地点了点头,“小姐说得极是。”
牛车驶出了喧嚷的街区,前导高声提醒:“我们就快到了。”
迦羽夜轻轻拍拍阿弁的手,“让你陪我来这地方受苦,真是抱歉了。”
阿弁慌忙摇头:“小姐怎么能说这种话。我从小跟着小姐,小姐去哪里,阿弁就去哪里。”
迦羽夜笑了。
她长着一张精致小巧的鹅蛋脸,皮肤白皙干净,笑起来眼睛微弯,温婉可爱。
她是贵族出身,来到伏见的神社,自然是大张旗鼓。随从搬运着书籍、熏香、衣物和赠送给神社的礼品,浩浩荡荡一队人,花费了好几个时辰,才安顿好。
待随从们都回去,周围安静了下来。
迦羽夜一人在神社中四处闲逛,转过本殿的转角,目光骤然触及一道人影。
定睛细看,见廊下一个年轻男子正端着古朴的茶杯饮茶。
他衣着不凡,气宇轩昂,甚至比她记忆里父亲大人的面容更加俊美动人。
但他不似其他贵族那般束发,任由一头柔软的银白色长发顺着肩背披下来,铺开在身后的地板上。
这个时代,束发是贵族的基本礼仪。众人都十分在乎自己头上那顶帽子,如果当众被摘了帽子,不亚于被脱了衣服,是极其侮辱人格的行为。
从小到大,她还不曾看过有人大大方方地不戴帽子。
迦羽夜对这个奇怪的人产生了兴趣。
她连忙后退了回去,从墙角后面探出头来,只露出两只明亮的小鹿一般水灵灵的眼睛,偷偷地盯着那男子。
他好像背后长了眼睛,缓慢地朝着她的方向转过头来。
目光相接,他对着她粲然一笑。
“是你啊。”
第33章 第三十三块油豆腐
偷看被人发现了, 迦羽夜两颊染上绯红。
不过到底是世家大族出身,她也不扭捏,而是行动自然地走上前, 问道:“我们见过吗?”
她穿着华丽的十二单,一看就是地位高贵之人。但这男子并不起身, 而是继续悠然自得地喝着杯中的茶。
“我们在许多年前的春天见过。”男子对着中庭里不断飘落的樱花伸出了手, “那日的樱花也是这般如雪一样飞舞。”
迦羽夜:“是吗?”
男子遗憾地说:“看来你已经忘记了。”
迦羽夜也看向中庭里的樱花,说道:“如果是很多年前, 那我还是一个幼童。那时候的记忆,不是全部可以被保留到今天的。”
男子“嗯”了一声, “这么说来, 也是。毕竟人类都是这样,迦羽夜再聪慧, 也无法违背自然的规则。”
迦羽夜觉得好笑,“人类?你难道不是人类吗?”
男子这才站起来, 但手里仍然端着他的茶杯,并不太严肃的模样。
他身量高, 迦羽夜需要抬起头, 才能看清他的容颜。
“迦羽夜还真是一点都没变。上一次把我当成人类,这一次也同样。”
迦羽夜不服地说:“虽然你的头发和常人不同,可你看起来,就是个人啊!”
男子哈哈一笑, “我可是你接下来要供奉的神明。”
迦羽夜站直了身子试图让自己看起来高一点, 更有气势一些, “我要供奉的是稻荷大明神尊。他是掌管丰收与财运的重要神明, 岂容外人亵渎?”
她的语气很重,男子的神色却丝毫不变。
他笑着说道:“以貌取人可不是什么好的习惯。”
言语之间, 他的头顶出现了一对白色的尖尖耳朵,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也从身后露了出来。
分明是狐狸的耳朵和尾巴。
迦羽夜被这变化惊得后退了一步,“你……”
男子上前,俯下身在她额头上点了点,“你对自己即将供奉的神明缺乏正确的认知,看来从今往后需要多加努力才行。”
迦羽夜扭过头,撅着嘴说道:“是神明就应该端庄一些,不能随便和人类开玩笑。”
男子神色严肃了起来:“我可不是在开玩笑。不出意外,未来几十年,你都要在这神社担任神职,任务繁重,容易出差错。你自然需要跟着前辈好好学习礼仪、祓词和舞乐。”
迦羽夜叉着腰:“我才不要做那么多杂事。”
男子用扇子敲敲她的肩头,“那么你想要做什么?”
迦羽夜拨开他的折扇,“这种事情,用语言说出来,你就会帮我实现吗?稻荷大明神尊。”
男子唇角微勾,“我有自己的名字。”
迦羽夜吃惊地看着他,“真的?”
“我叫晴尘。”男子放下茶杯,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里写下了两个汉字,“这是你起的名字。”
迦羽夜:“不愧是我!”
晴尘又在廊边坐下。
再端起茶杯,杯中就多了一片小小的樱花花瓣。
“啊呀,春天真是美好的季节。这也是个好兆头呢。”
画面流转。
季节移步走向了别处,春樱夏木秋枫冬雪,四时风景不同。
迦羽夜始终在神社任职,如是度过了几轮春夏秋冬。
直到有一日藤原氏家中派人来送信,说是宫中将要举行五节舞会,要求各家选送年轻漂亮的女子参加。
藤原显光家中的女子,要么嫁入了宫中,要么就年岁尚幼,此时年龄正合适的女子,便只有迦羽夜一人。
五节舞会是在天皇面前表演的舞蹈盛会,过去一直是豪门贵族争相把女眷送入皇室或者更大世家的机会。但近来,这舞会逐步转变成了年轻男子猎艳的场所,这其中有不少人人品恶劣,行事轻浮,因此五节舞会逐渐减了些风头。
前些年,贵族们甚至从那些品阶不高的远方穷亲戚家里挑选容貌端丽的女子来替代自家女眷参加。
收到这样的邀请或者说是任务,迦羽夜并无不快。
家族正遭遇困难之际,她挺身而出也是理所应当。而侍女阿弁则垂头叹气,哀叹小姐竟然要屈尊降贵去讨好那些歪瓜裂枣。
临出发去宫中的下午,晴尘注视着盛装打扮的迦羽夜,用一如既往风轻云淡的语气问:“如果真的被某个贵族公子选中,你还会回来吗?”
迦羽夜头上的串珠摇晃着,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响。
她歪头思考片刻,说:“不会。”
晴尘笑笑,“啊,确实如此。比起冷清的神社,还是热闹的都城更有趣吧。”
“是啊,可惜你出不了这神社的门。”
画面再次移动。
“没有我的话,晴尘的生活会有变化吗?”迦羽夜和晴尘一道坐在廊下,仰望着天上挂着的一弯新月。
院子里虫鸣悦耳。
晴尘:“你要走了,对吧。”
迦羽夜一向含着笑意的眼睛里泪水盈满。
“没能完成我的任期,真是很抱歉,稻荷大明神。”
1017年,迦羽夜十九岁,离开了伏见稻荷神社。
她的结婚对象是右大臣家的一位公子。
此时,正直藤原显光预备升任左大臣的缘故,亟需拉拢各方势力,思来想去,家里只有迦羽夜一人合适。
这重担就落在了她的肩头。
以她桀骜不驯的性格,加之丈夫性格乖张暴戾,动辄拳脚相加,日子的确过得艰难。
按照惯例,原应当继续居住在左大臣的宅邸,然而夫君修建了一座新宅,将各路女眷都迎了过去。
离家在外,又不能随意出入,她的境况即便是娘家也无从知晓。
之后不过六个月,迦羽夜就悄无声息地死了。
死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夜晚。
是被失手掐死的。
彼时,藤原显光已经升任左大臣,她身为左大臣之孙女,身份尊贵,死因传出去只会对右大臣方不利。
仆从们按照吩咐,将她的尸体草草地裹了,趁着天没亮,掩人耳目地运送到郊外,请来几个破败寺庙的和尚诵经超度。
天亮前,尸身就被埋了。
雨过天晴。
第一缕阳光照进神社的窗格。
晴尘手中的茶杯里,茶叶全都莫名其妙地沉了底。
*
几日后,迦羽夜回到了神社。
她穿着的是普通的十二单,肤色比往常灰败,但脸上是笑着的。
“我来看看你。”
晴尘向她走来,她却伸手阻止了他,“我就是来看看你,看一眼就走。”
说着,她就提起裙摆,动作僵硬地转身离开了。
晴尘追上去。
迦羽夜回头,神情惊恐,“请站在那里不要动。我必须得走了。”
晴尘又追了几步,可不愿违背她的心意,只能站住了。
迦羽夜消失在鸟居后面。
从这天开始,连着五天,她都是夜半时分到访,站在墙角后面偷偷看他,等着他发现。
然后却又不允许他靠近,也不说几句话,就着急地走了。
这几天,她都穿着同样的衣服,梳着一模一样的发型。
第七天,从傍晚开始,晴尘就有意无意地看着本殿的转角。
从斜阳沉沉,到月黑风高。
迦羽夜再一次出现在了那个角落。
她的脸一天比一天疲惫苍白,到了今天,人已经完全枯瘦干瘪了。
晴尘终于无法遵从她的命令,在她再一次跑走之前,牢牢地拽住了她的衣袖。
一阵刺鼻的廉价香火燃烧的气味扑面而来。
迦羽夜奋力挣扎着,想甩开晴尘的手。
晴尘点亮了狐火,借着光,他看见她裙摆上沾着一层泥浆和污渍。
他瞬间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他掐灭了狐火,在黑暗里和迦羽夜面对面站了半晌。
“很痛吧?”他问。
迦羽夜瞪大了眼睛,傻傻地看他。
随后,她眼中涌出了泪水一样的鲜血,大颗大颗的血珠子从白到发灰的脸蛋上滑下,浸染了勉强还算干净的领口。
人死之后,离体的灵魂借助念力还能继续操控身体,但身体毕竟已死,因此灵魂本体必须承受着巨大的疼痛才能牵动身体。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让她耗费全部的精力。
一直忍耐着钻心剜肉的痛苦,本可以独自忍受,可被晴尘点破之后,她就有了无限的委屈,嚎啕大哭了起来。
她伏倒在地,纤瘦的脊背因为哭泣而起伏个不停。
晴尘跪坐下去,在扶住她胳膊的瞬间,迦羽夜抬起了头。
她那张灰败的脸,俨然已经化作青色的鬼面,双目闪着金光,恶鬼的角从她的头骨中穿破了皮肤生长而出。
“稻荷大明神,我好恨!我好恨!”
这是……变成了怨灵?!
晴尘后退几步,抽出了符咒,却不忍心动手。
“我的一生,实在是太痛苦了!家道中落后我孤身来到伏见,原以为我发自内心信仰的神明会拯救我,可最后,连稻荷大明神也什么都做不了。我好不甘心啊!”
被鬼角刺穿的额头皮肤流出了鲜血,顺着她的一张小脸,往下低落,逐渐糊满了整张脸。
“稻荷大明神,你究竟可以拯救得了谁?”迦羽夜的怨灵发出了嘶吼,音波尖锐聒噪,强大到可以扰乱神明体内的灵力。
晴尘咬着牙忍耐着,符纸在他指间刷刷作响,可他无法念出一个字。
这是他的神社里最重要的神职,是为了他能够奉献最美好年华的人,要亲手杀死她,他做不到。
“右大臣……对了,还有右大臣……是他们害死了我,是他们害死了我!!”迦羽夜身体漂浮而起,眨眼间就消失在了夜幕中。
第二日,京城中就人心惶惶。说是昨夜有一个女人的怨灵在城中作祟,杀死了右大臣的一个儿子和侍卫,还要杀了右大臣,幸而天亮了,她才没能得手。
右大臣和夫人受了惊吓,正举家向陛下请求辞官休养。
事情闹得极大,惊动了阴阳寮。
阴阳头正是安倍晴明的后人,修行高强,只花了三日,就向陛下禀报了对策。
“那怨灵对右大臣一家心怀怨恨,想要捉住她,还需要右大臣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