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枝看着诚意满满的攻略, 虽然不是很想动, 还是舍不得浪费朋友的一片热忱, 想着距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 闲着也是闲着,就答应了下来。
从东京飞到大阪, 逛吃了几天之后,再铁路去京都。
正值樱花季期间花开最繁茂的时节,京都的大街小巷都游人如织。是景点的地方和不是景点的地方,都挤满了来自全世界的游客。大家有着不同的肤色,讲着不同的语言,但都热情满满地穿梭在古朴的街道之间,贪婪地饱享景色。
礼枝夹杂在天南地北的游客大军中,和依景紧紧地挽着彼此的胳膊,生怕一不小心,转头就要去寻人启事处登记了。
如果把国内的防丢绳批发过来卖,一定可以暴富。
逛了两天,晚上回到酒店,礼枝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私汤,在蒸腾的雾气中懒洋洋地趴在池边,问依景明天的安排。
依景抱着个死沉的iPad Pro12.9寸,用手扒拉了一下图文并茂的攻略。
字写得过于密集,她不得不眯着眼睛仔细分辨。
在礼枝快要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她才说:“明天是宗教主题。伏见稻荷大社、藤森神社、晴明神社,还有三十三间堂。”
礼枝搭在池边的手蓦然一滑,整个人措手不及地跌进水里。
扑通一声,把房间里的依景吓了一大跳。
她忙跑过来看,见礼枝正扑腾出水面,狠狠滴呛着水。
“不是吧,泡个温泉,你干嘛这么激动。”依景丢了个干爽的毛巾过去给她擦脸。
礼枝胡乱地擦掉脸上的水,又缓和了一阵呼吸,道:“我是惊讶你安排得太好。”
依景得意地叉着腰,满面春风,“京都可是我的精神故乡。我从小就是精神京都人。以后我一定要成为真正的京都府府民。”
礼枝眉毛抽了抽,看依景洋洋得意了一会儿,她收了笑意,说:“伏见稻荷大社我可以不去吗?”
依景震撼地看着她,“你没事吧顾礼枝,来了京都怎么可以不去伏见稻荷大社?不去那里,你就是白来了。”
礼枝随口扯道:“那里的游客数量爆炸多。去了也没法好好欣赏风景。”
依景点了点头,“你说的好有道理。”
礼枝松了口气。
谁知依景真是个电话手表,她眼珠子一转,提议道:“我们可以晚上去,入夜去。”
礼枝:“啊?”
依景开心地蹲到私汤边上,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泡在池子里的礼枝,“晚上灯火辉煌的样子,比白天更有味道。你可真是提醒我了。”
礼枝:“啊?”
泡完了澡,两人关灯睡觉。
礼枝在黑暗里睁着眼睛躺着,睡不着。
伏见稻荷大社是京都的地标之一,千本鸟居甚至是全日本的代表性建筑,但是……
人不像神社这样坚韧挺拔,人很脆弱,会触景生情,会感觉到伤心。
从东京的那场雪至今,过去了两个月,礼枝好不容易才整理好心情,能够重新习惯一个人的生活,不再总是想起“他”。
将客厅恢复原样,将“他”的物品收进柜子深处,才终于可以在回家的时候喊出那一声“我回来啦”。
做这些事情,对于不喜欢变动的人来说是很艰难的。
所以不想打破重新构建起来的生活的秩序。
或者说,内心的秩序。
第二天,礼枝跟着依景去探访各个神社和寺庙。
晴明神社用来祭祀安倍晴明,藤森神社供奉了平安末期的名刀,三十三间堂据说实现愿望最为灵验……
每家神社的神都有着自己的位置,礼枝仰望着他们的神龛,思绪不由得飘远。
飘回那个冬日下午,她坐在“他”的身边,回看1923年以前,之江旧时的风貌。
神乐铃与现实里的铃声重叠,她看着眼前流转的景象,眼眸湿润。
“啊啊啊,真是太好看了呜呜呜,他们的审美真的好绝!”身边的依景感动得要哭了,连连晃着礼枝的手臂,“我都不敢想晚上的稻荷大社得多好看。”
“你不行,不像我,”礼枝拍拍她的手,“我就敢想!”
实际上,一点也不敢想。
与稻荷神有关的字眼,都像针尖,扎在心尖尖上,好像虫子在啃咬。
“晚上去真的安全吗?”礼枝内心抗拒,遂找起了理由,“最近游客太多,可能会有乱七八糟的人……”
“这里是日本,顾老师,你是第一次来吗?”依景笃定地说,“怎么会有安全问题?”
礼枝:“万一呢?”
依景担忧地端详着她,“你以前从来不瞻前顾后的。”
礼枝忙用尬笑遮掩过去,“可能是凶杀案看多了。”
于是还是被拽去了伏见。
稻荷大社在稻荷山上,需要爬不少台阶,才能到达。
夜晚的神社,石灯笼亮着温暖的橙色光。两排灯火,将一路的台阶照亮。
这灯在昏昧和明亮的分界线上,不多一分不少一分,意境绝佳。像极了古代绘卷里的风景,又带着点奇诡,好像下一秒哪里就会跑出妖怪来。
在梦里、在回溯的时空里,礼枝若干次站在此处。
但每一次每一次,都只是站着而已。
迦羽夜的灰败僵硬的脸隐约出现在被灯光映照着的黑夜当中。
“是我终我一生,即使不得不舍弃一切,也要供奉的唯一的神。”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虔诚而又恭敬,像是在诉说一场少女的甜美的幻梦。
“走了走了!”旁边的依景拍照拍够了,便拉着礼枝开始爬。
两人一鼓作气爬到了社前。
四下里无人,只有轻柔的春风吹过的声响,树叶沙沙摇动,在地上投出绰约的影子。
礼枝忽然觉得胸前热了起来。
那股热意升温极快,眨眼之间就达到了烫皮肤的程度。
她趁着依景不注意,将手伸进领口,扯出了挂在脖子上的东西。
是“他”给的御守。
“他”离开之后,御守还发挥了几个小时的作用。但第二天早上,她就看不见家里的座敷童子,也看不见路人身上的气息了。
她站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看着恢复往常的世界,平静地推测:“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然而,潜意识里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总还在固执地等待着什么。
所以把御守系上了挂绳,和玉坠一起,佩戴在了靠近心脏的位置。
视线接触到绣着狐狸纹样的御守,礼枝惊异地看到它竟在微微地发着光,像是燃烧了起来,烫得指尖刺痛。
再抬眼,面前站着一个男人。
他的头发和“他”的一样,是漂亮的银白,发尾几乎要触到了地面上,被缎带细致地束了一道。鬓边的头发则被编成了几道,垂在身前。
金色的眼睛微垂着,神情冷漠,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礼枝。
这绝对不是人。
是神。
礼枝赶忙用视线搜寻依景,那“男人”仿佛知会她的心思,道:“本神已经在你我身边结印,她看不见。”
礼枝闻言,结结巴巴地问他是不是伏见的稻荷神。
男人颔首,指着她胸前的御守,“我感应到了之江稻荷神。”
许久没听见也不曾允许自己想起这个名字了。
礼枝眼眶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攥紧了御守,被烫到了手心也不放开,说:“他还存在于世吗?”
伏见稻荷神半闭着眼睛,银白的长睫微微颤动,“之江稻荷神的本体在高天原灰飞烟灭了。一共切割了一千零八刀。”
礼枝瞳孔骤缩。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液体漫过眼眶,礼枝疯狂地摇着头,“他明明答应了我,要一起重建神社的。”
伏见稻荷神冷淡地看着她,声音里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但是他留了一样东西给你。”
他靠近,尖细的长指甲勾起了礼枝的御守,“这里面装着的,是之江身体的一部分。”
礼枝低头看向小小的御守,眼泪更加难以控制。
“他的灵力已经……这只是狐狸的毛毛而已。”
“毛发吗?”伏见稻荷神顿了顿,面瘫一样的脸上浮现恍然大悟的笑,“看来之江留了一手啊。”
礼枝止哭,“诶?”
“之江把稻荷神珍爱的毛发给你,那他一定也告诉过你,毛发也是灵体的一部分吧?”伏见稻荷松开手,长指甲漫不经心地理着头发,“他消失了,但没完全消失。”
“可是御守失效了。”
伏见稻荷神说道:“御守之所以有效,是因为毛发的灵力可以与之江的灵力产生连接。现在之江的本体毁灭了,御守当然发不出作用。”
礼枝心跳得扑通扑通。
伏见稻荷神转过了身,一头茂盛的长发在身后甩动,“之江的性命,就在你的手上了。”
第40章 第四十块油豆腐
就算伏见稻荷神这么说, 礼枝也很怀疑这一团干枯的白色狐狸毛还能与“性命”这个词沾上关系。
她半信半疑地反复思考着伏见稻荷神的话究竟是不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
随着伏见稻荷神的离去,周遭的结界也消失。
“礼枝,你怎么还在那儿站着?”依景收起手机, 向面朝正殿的礼枝招招手,“我们该回去了。”
礼枝猛然回神, 像是小睡一会儿被踩空的梦惊醒。
她忙将御守塞进领口里, 小跑着去追依景,“来了来了!”
都说上山容易, 下山难。
尤其是在市内逛了一整天之后,两人的精神都灭了大半。
磨磨蹭蹭地走到半程, 礼枝忽然听见道旁的草丛里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她忙拽住依景,竖起手指放在嘴边, 比了个“嘘”。
依景停下来,竖起耳朵仔细听。
草丛里的悉悉索索声音的存在感愈发强烈起来, 还隐约伴随着生物呼哧呼哧喘气的动静。
认真分辨,能听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是草木被踩断的咔擦声。
就在两人听动静的几秒钟里, 这声音越来越近了,哼哧声沉重又鲜明,仿佛能从这声音里感觉出这莫名的生物鼻子里正冒出热气。
京都流传了千百年的妖魔鬼怪的故事轮番在两人脑海中上演,春寒料峭的夜晚, 礼枝和依景都冒了汗。
两人大气不敢喘, 想着尽可能轻地放慢脚步, 神不知鬼不觉从这是非之地溜走。
谁知刚抬起步子, 一团黑乎乎圆鼓鼓的东西就从草丛里冲了出来!
依景大叫一声,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几乎爬到了礼枝的身上。
礼枝说不上是被那团不明生物吓到了,还是被依景吓到了,她小腿直哆嗦,扯着依景向后退了两步,才看清那生物是――
野猪!!!
那野猪浑身都是健身房举铁男也比不上的腱子肉,长着一对獠牙,似乎自己也对此也很满意,正满脸凶相地瞪着她们。
野猪的咬合力极强,被创倒是次要,如果运气不好被咬一口,大腿骨都有可能折断。
“卧槽!!!为什么会有野猪啊啊啊啊!”认出野猪的礼枝吓到变形,拽着依景的胳膊就往山下狂奔而去。
那野猪先是被两人发出来的动静惊得后撤了半步,见两人落荒而逃,便起了追逐猎物的斗争之心,结实的猪蹄刨了两下土,对着两人的背影奋起直追。
拽着依景一连跑了十几级台阶,礼枝回过头查看身后的情况。
只见那野猪瞪圆了眼睛,眼中大放光芒,兴奋地朝两人猛追而来。
礼枝顾不上换气,扯住依景又是一顿狂奔。
但两条腿的人类怎么可能跑得过四条腿的野猪,又是起伏不平的台阶,两人很快就被野猪追平。
那野猪的长长的獠牙只差分毫就要戳在礼枝的小腿上。
依景一回头,就对上了那野猪的大脸,她脚下一滑,就摔倒在地。
摔倒的同时,把礼枝也绊住了。
毫无防备地失去了平衡,礼枝来不及做出自我保护的动作,整个人从高高的台阶上滚了下去。
那野猪撇开了坐在地上对着礼枝大喊的依景,径直朝着滚下去的礼枝冲了过去。
四月正是春日最好的时光,礼枝穿得不多,从坚硬的石阶上一路滚落,她的全身都被凸起的石头碰撞了一遍,甚至无法腾出手来保护头部。
连续的翻滚让她大脑模糊,只知道全身上下四分五裂一般的疼,连喘气都像是要将肺部撕裂。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停在了最后一级台阶上。
耳边划过的风声止息,可她随即又听到了低沉的、黏糊糊的带着热气的哼哧哼哧声。
她浑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想移动手臂支撑自己起来,却牵动不了胳膊。
挣扎了两下,她认命地躺在了原地,闭上眼睛。
野猪靠近了,獠牙就在她的脸边,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野猪的呼气喷在她脸上的泥土湿润气味。
那一瞬间,礼枝连自己死了之后会如何上新闻都想好了。
她心里只剩下一个简单的愿望,那就是,别啃脸,留点面子。
礼枝视死如归地屏息等了一会儿,那野猪还没有来咬她。
她心想,野猪桑,你给个痛快吧!
悄悄地把眼睛打开一条缝,她看到那野猪的脸正对着她的胸口,全身僵硬,四条腿颤抖着,进退不能。
明明是做不出任何表情的生物,可野猪的脸上似乎写满了人类可以读懂的极端恐惧。
它张着嘴发出低吼,身上的黑色鬃毛都炸了开来。
声势摆得很大,但野猪却在步步后退。
礼枝便大胆地睁开眼睛和它对视。
野猪盯了她一眼,迅速地转身跑走,钻进了茂盛的草丛里,不见了。
礼枝死里逃生,气都喘不匀了,便就地继续躺着缓劲儿。
依景连滚带爬地跑下来,跪在她身边,急切地问:“你还能动吗?”
礼枝坐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应该能。”
依景慌忙把她按回地上,害怕地说道:“你先别动。我这就给你打救护车。”
“不用了,不至于。”
“不行,都是我的问题,不送你去检查我放不下心。” 依景说着,不给礼枝反驳的余地,就拨打了119。
礼枝被迫躺在台阶下。
走过路过的游客们和居民都好奇地上前围观,还有人问是不是低血糖,上前来给礼枝喂可乐。
礼枝无奈地用英语和日语表示自己是摔倒了。
众人就更惊讶了。
从这么高的台阶上滚下来居然还头脑清醒,实在是万里挑一的好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