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过头，对上一双漂亮的赤色瞳孔。
白色睫毛下，眼睛如同血月的色泽，歌舞伎町的霓虹灯在其中流光溢彩。
“……晴尘？”
他仍然是一张心情不大好的脸，责备似地用指尖戳了戳她的脑门，略带怒意地对她压下了眉毛。
礼枝：“出了异界就不能讲话了吗？”
晴尘不理她，自顾自地在前面拖着她向车站走去。
两人一道经过歌舞伎町璀璨夺目的繁华街道。
走出几步，礼枝注意到路人都在向他们这边侧目。
“牙白（日语：ヤバイ，感叹词），新宿居然有这么漂亮的牛郎？”
“那个小姐姐应该超级有钱吧，这种帅哥一定是头牌。”
“好羡慕好羡慕！！我也想要指名那样的牛郎！”
礼枝听了，在心里暗笑。
“喂，晴尘头牌――”
晴尘侧过头，用眼神给她飞了把刀。
礼枝小跑着拉近两人的距离，抓住了他的大尾巴。
“是头牌就要有服务客人的觉悟！”
第46章 第四十六块油豆腐
也许是走在路上不好发作的缘故, 晴尘一路上虽然臭着脸，但还是由着礼枝乱摸他的尾巴。
走在回家的坡道上，礼枝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过几天是我们学校的开学典礼。”礼枝说道, “到时候就可以让芝麻见到真凛了。”
晴尘不以为然地点了下头。
当初，他们和芝麻达成了协议, 如果能帮芝麻找到想要寻找的少女, 就能获得重建之江稻荷神的材料。
不过，以现在晴尘的身份, 重建神社这件事，就显得稍微有些棘手了。
礼枝刚刚好转的心情又变得沉重了起来。
晴尘为什么会选择失去神明的身份, 真的只是因为他如黑岩所说生性喜欢自由, 受够了神社的束缚吗？
她看着走在她身旁的晴尘。
察知到正在被注视，晴尘转过了头, 与礼枝对上视线。
礼枝呼吸的节奏被打乱，脸刷的一下红了。
她忙目视前方, 一本正经地问：“之江那边，要怎么办？”
她深知晴尘说不了话, 所以她也并不需要得到他确切的回答。
比起被回复, 她更想把这份担忧传达出去。
晴尘淡然地眨了眨双眼，似乎并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么问。
礼枝说道：“放弃之江的话，我觉得很可惜。”
晴尘唇边泛起了满不在乎的笑意。
礼枝：“不可惜吗？”
“如果以前信仰晴尘的人们知道他们心目当中的神明大人最后消失不见的话，一定会非常难过的。”
晴尘竖起一根手指摇动了几下, 意思是没有那样的事。
“可是……”
“不好意思――”
路旁忽然窜出来两个满头大汗的小孩儿, 两人皆是惊慌失措的表情。
礼枝：“怎么了？”
其中一个小男孩儿指着某个方向, 说：“我们刚才在那里骑车, 遇见了一个晕倒的大姐姐。”
“如果可以的话，拜托两位请去看一看吧, 好像情况很危险呢！”
两人一脸的急切，没准是关乎人命的事，礼枝不好拒绝。
她看了一眼晴尘，后者也是同样的神色。
他们默契地跟上两个小孩子。
小孩子跑着在前面带路，不断催促两人快一点。
穿过小巷，礼枝远远地看到路上果然躺着一个年轻的长发女子。
她的脸垂直向下，胳膊以奇怪的角度扭转着，看起来晕倒的时候毫无征兆，否则人体会本能地做出自保的动作。
“这位小姐？能听到我说话吗？”礼枝上前，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肩膀。
躺在地上的女人毫无反应。
礼枝不敢贸然动她。
果然这种时候应该叫救护车才对。
等她抬起头来时，刚才在前面带路的小孩儿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四下里只剩下她和晴尘，以及晕倒在地不省人事的女人。
晴尘的耳朵竖了起来，宽大的耳廓机敏地捕捉着周围一丝一毫的声响。
但是，这周围安静得反常了。
安静到，什么都听不见，风声、远处传来的消防车声、附近信号灯的提示音，好像在一瞬间里全都消失了。
晴尘刚想上前把礼枝拽回来，他们脚下的地面就发出了剧烈的震动。
礼枝差点没有站稳。
在这剧烈的震动里，她看到原本在地上躺着的女人身体里渗出了血迹。那血液以飞快的速度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去。
礼枝惊叫着跳开，跑回了晴尘的身边。
虽然作为式神他的力量与从前相比不可同日而语，可她每当站在他身边就会感觉到心安。
不过，晴尘看起来对目前的状况也是一无所知。
地面上的血流好像是有生命，如同毒蛇一般在地上四处游走。
几缕血迹向不同的方向流淌，最终在同一个点上汇合。
礼枝忽然分辨清楚地上的图案。
它们绘画出来的，是一张能剧面具里会出现的鬼面！
“噫！”礼枝一下子抓紧了晴尘的衣袖，“这……这是什么？”
晴尘的耳朵伏低，尾巴也绷紧了。
是遇到危险情况才会摆出的防御动作。
礼枝心里产生了不妙的预感。
脚下的震动陡然停止。
地上巨大的鬼面发出了刺耳的大笑。
“我们要不要跑？”礼枝扯了扯晴尘的袖子，小声低问道。
逃跑虽丢人但有用，尤其是他们现在手无寸铁，能力衰弱，和被捕猎的小兔子没什么差别。
晴尘还没有给出回应，那鬼面就张开了嘴。
“哈哈哈哈，想逃跑？”
地面上出现了一道深渊。
能看见那鬼的獠牙从里面伸出来，猩红的嗓子好像直通岩浆，冒出热腾腾的烟雾。
它的嘴咧得越来越大。
在眨眼之间，裂缝就蔓延到了礼枝的脚下。
她整个人像是被从悬崖上踹下去一样，直直地向那鬼面的口中坠落而去。
求救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出口，礼枝就感觉手腕被人抓住了。
她忍耐着高温蒸汽喷在身上的不适，向上看去。
晴尘咬着牙发力，勉强将她捞了上来。
脚一沾上地面，礼枝就和晴尘夺命奔逃。
那鬼面在后面不知疲倦地追，所过之处无不地动山摇。
眼看鬼面就要追上，一道五芒星封印陨石般降落而下。
鬼面一触到五芒星，它就像是被灼烧到了，啸叫着萎缩、消失了。
礼枝累得弯下了腰，按着岔了气的侧腹。
一天狂奔两次，这谁受得了？
“真是太凄凉了。”一只奶牛猫蹲在墙头上，对路边的两人说道，“之江，你居然会沦落到被这种垃圾小妖怪追的境地。”
晴尘冷眼看向墙头上的芝麻。
然后缓缓抬起手，比了个国际友好手势。
奶牛猫只当看不见。
它舔舔爪子，笑道：“你是不会说话了么，怎么打起手语来了？”
晴尘两只手都给它竖了中指。
奶牛猫：“学得不错嘛，双重肯定表加强语气，这都会？”
晴尘想咬人。
芝麻从墙头上跳下来，围着晴尘走了一圈，继而爆发出讥笑。
“啊，你已经不是之江稻荷神了。你是式。”
礼枝缓了过来，站到了晴尘身前，“他是我的式神。”
芝麻圆溜溜的眼睛看着礼枝，求证似地说：“你的意思是，之江已经完全空了下来？”
礼枝艰难地承认了这个事实。
芝麻“喵”了两声。
礼枝：“我们可能用不上建材了，但是请放心，真凛过几天就会来的。”
芝麻一跃上树，高高在上地俯视下面的两人。
“本猫说到就一定做到。至于要不要用，那是你们的事。”
礼枝看了晴尘一眼。
他还在和芝麻置气，满脸杀意。
礼枝扶额。
自从她用晴尘残存的毛毛将晴尘召唤出来之后，晴尘就和从前完全不同了。
以前，他是没有爱恨嗔痴的神。一切情绪都是淡到几乎难以分辨的，全身上下都是与这世界相隔的疏离感。
他回来之后，就成了情绪泛滥的傲娇大狐狸，甚至让她感觉到头疼。
这样的话，就算修复好了之江神社，对于晴尘来说也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毕竟，他不像是还能回去当主祭神的样子。
最重要的是，黑岩说过，人们的信仰不会再复原出一个晴尘。
但，礼枝还是抱着一丝丝渺茫的希望。
“重建之江之后，之江稻荷神真的不能回来吗？”
芝麻：“看起来你对神明的体系全然不了解啊。”
礼枝诚恳地说：“请告诉我。”
晴尘无奈地觑着她。
“用你们人类能理解的话来说，稻荷大明神就是一个计算机。”
“计算机？！”
“计算机能同时处理许多事，比如播放音乐，打开浏览器，加载游戏。那么，稻荷大明神也如此。它能够同时在全列岛范围内处理每个神社的事务。由于每个地方的信众不同，每个神社的稻荷神模样也各有差异。”
礼枝第一次听到这样详细的说法，惊讶得眼睛都睁大了。
“你应该知道，在日本，人们需要将神明迎接至此地方可建立神社。”
“作为一个稳定运行的系统，自然会涉及到资源合理配置。以之江为例，”芝麻用爪子指指无语的晴尘，“他离开伏见之后无处可去，而伏见又产生了新的主祭神，所以他完全是系统里冗余的部分。”
“这时，之江的人们想要建一座新的稻荷神社。于是，他侥幸逃过清除，被派到了此地担任主祭神。”
“这样吗……”礼枝眸光暗了暗。
原来，他曾经，差一点就……
晴尘鄙夷地盯着芝麻，用眼神告诉他不必再说了。
芝麻扭头不看他，继续对礼枝说道：“之江消亡，就等于是系统关闭了这一项进程并删除数据。人们再次恢复信仰之后，之江稻荷神社没有神来承托信仰，于是这些信仰将会自动归到稻荷大明神的系统里。受到人们的感召，稻荷大明神会再一次降临此地，但这一次，要么是派出冗余的一支但据我所知最近没有，要么是再造一支。”
“但这一次，塑造出稻荷神的人是现在之江的信众。你知道这狐狸是怎么来的吗？”
“是三条宗近向稻荷神祈愿……”
“很显然现在不会再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人在一模一样的时间地点发出一模一样的祈愿。所以，作为稻荷神的狐狸不会再回来了。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礼枝低下了头。
晴尘注意到她的肩膀的细微地颤抖着。
他张了张嘴，但是发不出任何的声响，他只好懊恼地攥紧了手心。
“不过，之江失去主祭神，对于本猫来说，是个大麻烦。”芝麻说道。
“为什么？”礼枝问。
“当然是因为之江没人管了。”芝麻舔着腿上的毛，含糊不清地说，“从前是那狐狸管的。就算他衰弱了，到底也是他的责任范围。”
“而且力量的失衡，说不定会带来更大的问题。”
意识到占用了芝麻的时间，礼枝赶忙向着墙头上的猫鞠了一躬，“谢谢刚才芝麻大人出手相救。”
芝麻傲气地甩了甩尾巴，“本猫先走了。”
它翻过墙头，跑进了夜色里。
礼枝背对晴尘站着。
她第一次知道晴尘离开伏见之后是在列岛颠沛流离。
他从来不曾开口讲过那段时间。
从别的人口里听来，更显得悲凉。
曾经在众人之巅，被人类放在心目中最重要的位置上，有迦羽夜那样眼里只有他的信徒，在应仁之乱的大火之后一切都被燃烧殆尽了。
她曾经习以为常的日日面对着的晴尘，从遥远的平安时代，跋涉过战火纷飞、漂泊不定，无数次阴差阳错，最后不早不晚，与她相遇。
她转过了身。
晴尘平静地在她面前伫立，向她伸出了手。
那一刻，她看见的是一千年的浮光掠影凝聚成洪流无声倾泻而下。
她托起他的手，低下头，对着他手腕上凸起的腕骨处，虔诚地落下了一个吻。
第47章 第四十七块油豆腐
春天的风, 是温热的。
轻柔地跃过树梢，撩拨起心底无形的弦。
有不知名花的香气。
和礼枝的吻一样。
古代日本，吻独属于灯火昏昧、暗香浮动, 被帐幔遮掩的寝殿里，爱人在渴求彼此的场合。
是风光旖旎、外人不可窥见的私密欲望。
晴尘生平第一次被人亲吻。
虽然只是在手腕的位置。
但腕骨的皮肤比别处更薄更敏感, 遍布了和人类一样的感觉神经。若即若离的接触精准地触达到了感官敏锐的末梢, 将羽毛拂过般的舒爽送上了大脑。
他的后背绷直了，脖子本能地微仰起来, 将滚动的喉结暴露在了清冷的路灯光下。
无端燃起的火焰山火一般烧过他的面颊，势头凶猛地猛扑向下。血色一直蔓延到了耳根, 被灯照得一览无遗。
礼枝松开手, 歪着头对他一笑，“我们回家吧。”
晴尘的脑袋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晕乎乎的, 有种酒喝多了飘飘欲仙的感觉。
是东京的春风太醉人，还是异界的酒后劲太慢。
他几乎是什么都没有想, 就跟在了礼枝的身后。
一进门，他就看到家里最高处挂着他从心鞠卮回来的学业御守。
御守被礼枝用塑料膜好好地装了起来, 纸做的御守几个月过去, 居然一丁点都没有褪色，仍然是鲜红醒目的样子。
注意到晴尘在看御守，礼枝说道：“多亏了它，上个学期的成绩果真很好。”
晴尘歪着脑袋看她, 似乎是在等她说详细点。
“我拿了全A。”礼枝说, “还有一个A+。”
拓云和早雾惊呼出声, “主人大人的学业也过于厉害了！”
“虽然我付出了巨大的努力, 但是――”礼枝感激地看向挂在最高处的御守，“还得感谢神明的眷顾。”
晴尘轻描淡写地摆了摆手, 对礼枝的感谢装作不以为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