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生理反应就是这么大，以至于他想压抑住情绪，都压抑不了一丁点。
他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在原地缓了许久，他才想起来自己到底要来做什么。
*
芝麻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顾礼枝一定是中了邪。
晴尘离开现世去高天原之后，她就一直站在神社的铜镜前面，对着镜子目不转睛地看。
过了一会儿，她解开了和服的系带，欣赏着平坦小腹上的腹肌，甚至还把和服下摆高高地撩起到大腿，反复观赏。
活像一个变.态。
芝麻没眼看，倒头就睡。
睡醒一觉起来，礼枝还在那里站着。
奶牛猫无聊地打了个呵欠，“喂，你中邪了吗？”
礼枝双手托着脸，左看看右看看，“没有呀。”
“你已经三个小时不动了。”
礼枝这才注意到时间已经来到了下午。
“牙白牙白，过去这么久他还不回来吗？”礼枝有些焦虑。
奶牛猫翻了个神，尾巴在屁股后面甩了几下，“该不会是被天照大御神发现了吧？”
“芝麻！你肯定是知道言灵的，能不能说一点好的话？”礼枝对芝麻大声抗议。
如果真的被天照大御神发现的话就糟糕了，她将会失去她的肉身，同时还会失去晴尘最后的灵力。
到时候，她的身份就会彻底消失，而且顶着晴尘的脸，连学生证都没法用了……
一整个完蛋！
礼枝正在这里忧愁着，院子里闪起了一片金光。
昏昏欲睡的芝麻也被惊醒了。
礼枝夺门而出，就看见晴尘抱着一把刀，站在院子里。
但只站了一秒，他就扑街倒下了。
“这个刀怎么会这么重……”
晴尘趴在地上艰难地开口。
……被累趴下了。
礼枝赶忙从他的手里将刀拿了起来，“很重吗？”
甚至还在手中掂了掂。
晴尘抬头，“因为礼枝的□□实在是太贫弱了！”
礼枝不服气地一扭头，“觉得贫弱的话，就快点换回来。”
“哦？难得可以使用我的躯体，不想好好探索一下吗？”晴尘手指在她下巴上抚过，又风轻云淡地向殿内走去。
礼枝脸上发烧。
虽然这狐狸定然是看不见她的动作，可是，她还是产生了做坏事被拆穿的羞耻心情。
礼枝追了上去，“探索个鬼啦，你怎么这么奇怪？”
芝麻勉为其难地再度主持了一次泰山府君祭，帮两人把灵魂换了回来。
“快给本猫出去，”芝麻推着两人来到神社门口，“青之原地区的妖怪就交给你们了。再见。”
礼枝和晴尘被扔在了神社门外的街道上。
两人面面相觑。
礼枝：“芝麻这么烦我们两个是因为――”
她还没说完“是因为我们最近什么都做不了还净添麻烦”，晴尘忽然别过头，写道：【是因为我吻了礼枝。】
礼枝：“？”
礼枝也速速别过头去。
两人一起向之江神社走，但一个朝左看，一个朝右看。
别扭地来到了之江神社的门前。
晴尘不羁地将太刀扛在肩上，歪着脑袋一脸不理解地打量眼前的之江神社。
经过地震和一百年岁月的洗礼，之江神社实在是破烂，怎么会有妖怪要占据这种无限近似于废墟堆的地方？
礼枝也有同样的困惑。
两个人默契地看了彼此一眼。
现在的之江神社内一片平静，上午那莫名其妙的黑雾早就散开了。
晴尘脚尖刚踏进鸟居内侧，神社内就响起了聒噪的风声，大朵大朵的黑云凝聚了起来，如同暴风雨来临。
礼枝急忙将晴尘拉了回来。
黑雾当中，上午出现过的人影显现。
“之江是我的，我不会把之江让给任何人！”
惊天动地的嘶吼，震得礼枝和晴尘脚下的地面都在抖。
晴尘警惕地握住了刀柄。
礼枝替他问道：“你究竟是何者？”
人影在风中扭曲，“我是之江真正的主人。”
“你区区一个妖怪也敢霸占神社？就算是废弃神社，也是众神祝福之地。”
晴尘眉心一痛。
之江早已不是众神祝福之地了。
天照大御神也许早在多年前，就决心要放弃它。
就像当初决心要放弃他一样。
多亏了之江的人们向稻荷大明神请愿，要迎接稻荷神来此地，他才侥幸逃过诛杀。
彼时的之江地区，由于连年战乱和山贼猖獗，农民终日不得饱食，生活困苦。甚至有村子集体自鲨的悲剧发生。
晴尘从遥远繁华的京城降临此地，给予了灾民们祝福，让本地的农作物生长旺盛，如此改变了之江的面貌。
几百年来，之江地区因为他的庇佑而得以繁荣昌盛。
此地世代相传着教诲――是稻荷大明神拯救了之江，之江的人们要永远感激稻荷大明神的恩泽。
直到突如其来的关东大地震，将之江完全摧毁。
战后，此地区重建，连名字也更改为青之原。
来源是……
“根据旧时东京居民所说，此地青绿色的稻叶繁茂生长，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平原。”
青绿色的稻叶繁茂生长，
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平原。
礼枝回过头，怔然地见到晴尘的眼睛里，泪水满盈，倒映着之江神社里浓郁的黑雾。
“晴尘……”
晴尘睫毛轻颤，水晶珠子搬的泪滴落在了他脚下震动的地面上。
他的薄唇无声地动着，如同默念般，一字一句地说：
“就算众神都背弃之江，我也不会放弃它。”
第53章 第五十三块油豆腐
礼枝注视着晴尘, 瞳孔扩大又立即收紧。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误以为那是错觉。
晴尘在哭。
她举步上前，错愕地想要询问为何, 可心脏传来无名的钝痛，她下意识地按住了胸口。
神社里的黑色人影尖锐地笑着。
晴尘拔刀出鞘, 向前小跑几步, 一跃而起。寒光沿着刀身闪过，在刀尖凝结成一个耀眼的光点。
他利落地挥动刀剑, 全力向着那个黑色人影刺去。
黑色人影反手捉住了太刀的刀刃，似是完全不知道痛似地, 将刀身拧了半圈。
晴尘被巨大的力量拖拽着, 身体在半空中翻滚了半圈。
礼枝在边上看得一阵心惊肉跳。
那黑影捉着刀，狠命向远处甩去。晴尘失去平衡, 径直坠落在地。
礼枝像是被抽走了呼吸。
她狼狈地手脚并用爬到跪倒的晴尘身边，瞧见他身下的地面上悄然晕开一小滩鲜血。
礼枝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看向那个黑色人影。
黑影五官模糊，也看不清表情, 可她莫名看出他脸上的得意和挑衅。
“你……到底是谁？”她的声音染上了恐惧。
“不是已经回答过你们了吗？”那黑影浮动着, “我是之江真正的也是唯一的主人。”
礼枝刚要说话，晴尘的动作打断了她。
他擦去嘴角的血，重新站了起来。
刀从他手里掉落下来，“当”的一声, 与地面碰撞出声。
晴尘步步向前走去, 似是全然不畏惧这强大到连本地的土地神也无法战胜的妖怪。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光缠绕在他的身上, 礼枝再抬眼, 就看到晴尘化作一只白色的狐狸，喉咙里低吼着, 向那妖怪奔去。
礼枝不断地叫他的名字。
他也全都当作听不到。
白狐狸露出尖牙利齿，冲着黑色人影飞扑上去，一口咬住了那人影的咽喉。
礼枝捏了把汗，双手紧握放在了胸前。
人影开始了疯狂的摇晃。
它的动作幅度巨大，如同地震后排山倒海而来的特大海啸泛起波浪。
然而任凭它怎么甩，晴尘死活不肯松口，以至于他的口中流出了鲜血。
血沫四处飞散，空气里泛起了血色的薄雾，腥甜的铁锈味充斥在鼻腔。
礼枝被这场景给骇住了。
完蛋……
晴尘好像疯了。
照这样下去，他一定会再次重伤。
就算式神是不死之身，也不能这般不要命吧！
那人影似乎也被晴尘的疯劲给吓到了，挣扎一番后，嘶吼着飞散了。
晴尘从高处落地，躺在地上痛苦地喘息着。白狐狸的身边，是一颗带血的硬物。
礼枝将它捡了起来，指腹传来锐利坚硬的触感。将那上面的血迹擦去，硬物的原形赫然显现。
是一颗折断的狐狸牙齿。
礼枝眼眶一热。
她顾不上会将衣服染脏的鲜血，心疼地把意识不清的狐狸抱在了怀里。
踏进神社，礼枝沿着建材中间留下来的一条小路走到了本殿前。
几日不见，之江稻荷神社似乎比从前更加残破了。
礼枝望着摇摇欲坠的建筑物横梁，暗暗下定了决心。
这里是晴尘就算忍受痛苦也想要守护的地方，那么，他们一定要将之江重建起来。
一定。
屋脊后的黑色人影专心地看着本殿下方抱着白色狐狸的女生。
“在之江和你之间，你猜他会选哪一个呢？”
“我真是太期待了……呵呵呵呵……”
礼枝对屋脊上的人无所察觉。
她抚摸过落了一层灰的赛钱箱，记起第一次走进这个神社的场景。
那时候她身心健康饱受摧残，还被瘴气困扰了许久。
明明是她走错了地方、许了不恰当的愿望，晴尘还是出现在她的面前，庇佑了她。
想来几百年前，之江的居民，也是这样受到了神明的祝福，才得以绵延至今吧。
如果没有那场地震，这里说不定会和浅草、上野之类的地方一样，成为著名的旅游胜地呢。
她摸着狐狸柔软的毛发。
晴尘，就算是做了式神，失去了稻荷大明神的身份，你也没有办法放下这里的。
眼前是晴尘疯魔一般死死咬住黑影的身影。白色的狐狸好像周身带着光，将那浓郁到晕不开的黑色劈开了一道缝隙。
“这是你爱着的地方啊。”
“说着不管不顾什么的，其实都是违心的话吧？”
狐狸哼了一声，向她怀里蹭了蹭。
风吹拂而过，送来空气里各种气味。
有春天的不知名花香，泥土的味道，以及……
等等。
礼枝皱起了鼻子，用力地嗅了几下。
她闻见了陈年木头的味道。
干燥的木质清香当中带有年久失修的腐朽，和一点霉味。
这不是在教室上课的时候闻见的味道吗？
当时就觉得似曾相识，但一直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曾经闻到过。
现在，这气味卷土重来，让礼枝很快弄清楚了情况。
这种味道，就是之江稻荷神社本殿的气味。
这座神社初建于应仁之乱后的那段战乱时间，距今大约六百年，在这六百年间经历多次修缮，却依旧保留了最初的承重柱。
她每次来神社，都会闻到古老的木头气味。如果进入本殿内部，味道就会更加强烈。
因为所有人和物品，乃至空气，都会有独属于自身的气味，所以礼枝从来没有特意记下神社的味道。
也难怪当时一点想不出来。
可是，为什么教室里会有之江的气味？
当时坐在她身边的只有柚木一个人，她第一时间就在怀疑那是他身上的气味。
但，大学的男生，就算用了香，也不会用这种有年代感的味道。
实在是太暮气沉沉了，年轻人不可能会用。恐怕是老年人都会嫌弃的程度。
因此她没有认定是柚木的问题。
但此时此刻，她不由得怀疑，柚木是否来过之江稻荷神社。
假设柚木真的是在之江沾染了之江的气味，那么他也必须得在这里待得足够久才行。
礼枝在之江昏睡过，身上的气味过了一会儿也就散了。
想要做到那样持久，恐怕得泡在这个地方。
她第一次来甚至觉得此地阴森恐怖，要泡在这里，得是什么奇怪的心理啊？
根本说不通。
天色已暗，眼看就到了逢魔时。
青之原灵力紊乱，白日里都有飞头蛮乱闯，一日的两次逢魔时之间就更是凶险。
礼枝不敢久留，抱着狐狸就溜回了家。
在拓云和早雾的帮助下，礼枝洗干净了狐狸毛发上的血迹，有把毛发吹干，仔细地梳理了两遍。
拓云接过礼枝的梳子，“晴尘大人真的不怕疼吗，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早雾将擦拭血迹的纸巾收集起来，皱着眉道：“虽然不会死，可也会痛吧……”
礼枝端详着手心里还沾着血的狐狸尖牙，心里泛出难以形容的滋味。
她握紧了手心。
狐狸变回人形。
晴尘醒了过来。
礼枝忙把狐狸的牙齿随手放进衣服口袋里，藏好难过的神情，平静地说道：“你醒了。”
晴尘宝石般的眼珠子缓慢地转动了一下。
他坐起来，揉了揉头发，无声地与礼枝对视。
礼枝望着他的脸，万般情绪一齐上涌，一时间竟眼眶湿润。
她吸了吸鼻子，郑重地说：“我想好了。”
晴尘不解地眨眨眼。
“我应该把你还给之江。”礼枝说道，“我知道新的稻荷神出现可能需要几十年，没准那时候我已经死了。但是，我认为之江比我更需要你。”
晴尘怔了怔，眼眸里浮现出苦涩的笑意。
他抬起手，在空中写道：【之江不会再有新的稻荷神了。】
礼枝：“什么？”
【众神抛弃了它。】
礼枝惊到喘不上来气。
怎么会？
失去了信众，也失去了众神的支持，之江俨然是一座荒芜的孤岛，一无所有。
所有的记忆与过往，也终将烟消云散。
所以，那时晴尘的眼泪，是为此而流淌吗？
晴尘对着礼枝愕然的神情，云淡风轻地笑了一笑。
笑容意味不明。
礼枝只觉得心脏很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