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这个神社已经倒了100多年,连政/府都不管它了。”
“诶, 听爷爷说中途修缮了两次,但因为预算问题, 只开工几天就停了。”
“那这是突然有钱了?”
……
之江稻荷神社的门外, 一群路人驻足围观。站在第一排的人不敢贸然入内,站在后排的人只得伸长了脖子, 像一群鹅似的,推推攘攘, 想一探究竟。
礼枝收拾好油漆桶, 随意地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
四人一起忙活了一整天,总算把之江刷成了日本传统建筑常用的朱红色。这是一种在红色里掺杂了橙色调的明亮赤色。古代, 人们通过在木材上涂朱红色漆来提高其耐用性和美观性。
“日本红果然是最适合日本建筑的颜色。”伊邪那美搭着礼枝的肩膀,“对吧?”
礼枝望着金碧辉煌的全新的本殿, 无声地点了点头。
她听见自己的内心分成了两个人在自问自答。
“已经修好了,为什么不觉得高兴?”
“没有晴尘在的之江, 也算是之江吗?”
“振作一点啊, 这应该也是他想看到的吧!”
“那他倒是来看看啊!”
“鸟居外面怎么那么吵?”乙困扰地放下油漆桶,向门边走去。
一眨眼的时间,他就冲了回来,“外面围了好多人啊!该不会是冲着我的美貌……”
“你果然是有什么大病吧?”伊邪那美满面鄙夷地一把拍开他, “不过, 既然主建筑已经重建好, 正常的祭典和仪式差不多也可以恢复了。”
礼枝不掩担忧:“这里并没有神……”
“我们是为了情报。”伊邪那美拍拍礼枝的肩, “你不是说绫子的亲属还在世吗?你打算怎么找?”
晴尘不在了之后,礼枝就精神恍惚, 说了下句,忘了上句。
强迫自己努力刷漆,刷了一整天才能勉强逃避现实,这下又被伊邪那美的一句话给打了回来。
“我打算……”礼枝双目无神,在看着新建成的建筑,又似乎是透过它看向一个更远的地方。
那个老奶奶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她不知道她的姓名,而且,就算知道了姓名也没用。她们婚后会改夫姓,两代人下来,已经找不出当年的姓氏了。
礼枝正要承认自己并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获取情报,耳畔忽然被一阵风擦过。
风送来了不知来处的声音。
“啊对了!那位老奶奶说过,她的外祖父是S大的教授。”礼枝抓住了伊邪那美的手,“我们只要知道绫子的姓氏,就能在档案馆找到他的情报,然后再往下找!”
伊邪那美的眼睛笑成了两个弯月,“那太好了,我们这就走。”
“门外都是人――!”
礼枝话音未落,就被伊邪那美扯了出去。
门口站着的一堆围观群众原本还在热闹地议论不休,见到容貌美艳的古装女子出门,都傻了眼。
伊邪那美抬起做了超长美甲的手指,对着众人指了一圈,妩媚一笑,“之江神社转生成功了,静候各位来捧场哦哈哈哈哈哈。”
礼枝在伊邪那美身后,被迫承受了一些不属于她的目光。
“喂,殿下,这里是现世。”
“我还有急事,就先走了。大家一定要记得来支持之江哦!”
伊邪那美转了半个圈,华丽丽地扯着礼枝以惊人的时速闪现到了S大。
之江门口的众人还没琢磨明白这是怎么个事儿,又被后面追出来的一黑一白两个男人吓了一大跳。
“殿下殿下!等一下啊啊啊!”
*
S大的档案馆内,礼枝带着伊邪那美和甲、乙在一排排放资料册的书架中来回穿梭。
“她是叫浅野c子?”
“是的。‘浅草’的‘浅’,‘上野’的‘野’。”
“1923年前后活跃在S大的姓浅野的男性教授,”礼枝的目光快速掠过一排书,“还是很好找的。”
说着,她就拿下了一本档案册。
伊邪那美迫不及待地抢过来翻开。
“浅野良典?”伊邪那美指着一人的照片,“是这个吗?”
礼枝赶忙看了过来。
黑白照片上的男人戴着一副眼镜,身穿服帖的西装,高级知识分子的气质扑面而来。
虽然老奶奶的照片被岁月模糊了图像,可礼枝还是一眼就将档案里的教授和老照片里的那位父亲对应了起来。
“就是这位。”礼枝肯定地说道。
“然后呢?”伊邪那美合上册子,“这上面只记载了他本人的情报,要怎么联络那位亲属?”
“万能的谷歌。”礼枝掏出了手机,在伊邪那美的面上晃了晃。
伊邪那美:“哈?”
这个人类少女,怎么眉眼间有点狡黠,倒让她想起了某只已经死了的故人,啊不对,故狐。
*
“这……就是从前的之江吗?”满头银发的老奶奶坐在轮椅当中,出神地望着之江富丽堂皇的本殿。
“没错,洋子女士。”打扮成一般人类模样的伊邪那美蹲在她的身侧,耐心地解说,“毁于地震之后,之江在地震后和战后两次被决定修缮,但因为经济和人力原因,都是不了了之。今天,为了保护青之原的重要文化财,人们按照当年的模样一比一重建了它。”
蹲在角落里的芝麻舔着爪子,给伊邪那美丢了个白眼。
Cecilia感动地擦了擦泪,转念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我和奶奶一起来的时候它还是废墟,短短几个星期不可能建好的。”
礼枝一时语塞。
“呃……这是因为……”
“之江的稻荷神自古以来都相当灵验。”伊邪那美从容不迫,“说不定此地真的有神明的庇佑呢。”
洋子奶奶笑了,岁月在她脸上刻下的痕迹因为笑意,而变得更为深刻。
“是啊。只要信仰那位神明,无论走多远,都会被庇佑。”
礼枝听着,眼睛和喉咙都酸得要命。
然而旁边几个人看着,她没法放纵自己哭出来,只能拼命咬舌头,然后抬起脸来看天空,以防止眼泪掉下来。
太晚了,这一切都太晚了。
若是她早一点踏进之江,又或者洋子奶奶早一点回来,晴尘也许就不用为了她、为了之江而在无人问津的境地中死去。
“那么好的神明,反倒是我们人类配不上了。”礼枝开玩笑似地说。
洋子奶奶慈祥地注视着礼枝,“他是我们每一个人亲手送上神坛的神,是青之原的大家爱着的神。所以,他才会爱我们。”
“可是他回不来了。”礼枝忍了许久的泪水,还是夺眶而出,“就算是在这里跪三天三夜,也无法将心意传达到神明那里。”
洋子奶奶仍然保持着慈祥的微笑。
她在风中静坐了一会儿,说:“我们举行一个活动怎么样?”
Cecilia:“诶?”
“Cecilia是我们家族基金会的副会长吧?”洋子奶奶说,“等我死了之后,你就是基金会的会长。在那之前,你也应该锻炼好组织活动的能力。”
Cecilia刚压下去的泪意又翻涌了上来,“奶奶,您在说什么?”
“东京国立博物馆有一个展厅是纪念关东大震灾遇难者的主题。我认为,之江也应该有一次这样的纪念活动。”洋子奶奶的语速不疾不徐,像是将陈年旧事娓娓道来,“周围的人们对之江唯一的印象,就是它在地震中倒塌,被废弃了一百年。那么,就从这个时间点开始,将之江的历史接续到今天吧。”
Cecilia看了礼枝一眼,瞧出她脸上同样迷茫的神情,便有了底气似地,问:“我不明白这应该是一个怎样的活动。”
洋子奶奶:“这就要你去策划了。”
Cecilia:“我还是不明白……”
眼前的混血女孩儿是典型的白人长相,已经很难分辨出亚裔血统的痕迹。她对此地文化的疏离,恐怕不比长相上的差别更小。
礼枝趁机说道:“我来帮你吧。虽然我也是外国人,但好歹也在这里生活了几年……”
Cecilia上一秒还茫然无措,下一秒就松了一口气,“谢谢你。”
伊邪那美张牙舞爪地对礼枝打手语:“我的情报呢?”
*
“我们之江神社的第一个祭典就在本周末,有兴趣的话一定要来参加!”乙挥舞着传单,卖力地吆喝着。
伊邪那美摘下墨镜,在伞下的躺椅里瘫倒,“用狐狸嫁女的巡游来纪念往生者,顾礼枝还真是会想。”
“请给我一份。”跃令生路过之江门口,驻足向乙要了一张传单。
上面说,之江神社为了纪念一百年前的大地震死难者,也为了向过去一百年的沉寂致敬,决定举办一次狐狸嫁女的巡游。
狐狸嫁女的队伍将会在周六凌晨三点从之江稻荷神社出发,绕青之原地区一周,再回到神社。
传单中还注明了队伍的组成:为首是坐在轿子上的狐狸新娘,后面跟着打扮成随从模样的人,一路上欢迎路人们加入队伍。
令生问白衣青年:“凌晨三点?没电车,大家怎么来?”
乙神秘一笑,“总有人会来的嘛。”
令生客气地点了头,收起传单离场。
转眼到了周五晚上。
Cecilia在神社外盘点完物品,走进了内殿。
更衣室里,几个和服老师正在帮礼枝披上白无垢最外层的打臁
上等正绢材质的和服,\的织造工艺将樱花与凤凰的花纹编织得栩栩如生,尽管衣服从里到外通体都是象牙白,可细节却十分丰富,鉴赏起来颇有趣味。
和服老师向Cecilia展示袖子, “这件礼服用到了横振刺绣,是本国独有的技法。”
Cecilia赞不绝口,连连说礼枝适合华丽的风格。
镜子里的礼枝,头发是文金高u田,身披纯白优雅的嫁衣,衣襟里插了一把怀剑。
她轻轻摸了摸插在头发上的玳瑁梳子。
“给。” Cecilia递上了狐狸面具。
礼枝接下,低头戴好。
手绘的狐狸面具主体是白色,眉眼却用红色勾勒,撒了金粉。
Cecilia在她身后抱起和服的拖尾,“我们可以出发了。”
礼枝愣了片刻,才应了下来。
巡游的队伍已经组好了,礼枝一出门,大家就请她坐上轿子。
传说狐狸嫁女,会下晴时雨。但今天万里无云,天亮之后,一定是个晴朗的好日子。
轿子启程。
礼枝按住了胸口的怀剑。
它起源于武家文化,意为即使是女性,也必须保护自己,逐渐演变成了父母对女儿在新家庭不受伤害的美好期待。
礼枝藏在狐狸面具后的脸上滑落了一滴泪。
她的确有一个想嫁的心上人。他从神坛上一级一级走下来,带着她从这现实里出逃。
那位殿下,温柔、强大、无所不能。
如今她身披嫁衣,却是在悼念,灾难、痛苦、无数次的分别。
“狐狸新娘好美啊!”轿子一出神社,人群里就传来呼喊声。
透过一层模糊的泪水,礼枝看见门外已经站了许许多多的人,每个人都捧着一盏小灯。大家井然有序地不断加入巡游的队伍。
“一百多年来,大家都在回避关于那场地震的记忆。”Cecilia提着灯笼在队伍的最前面走着,“但是,悲伤的回忆还是快乐的回忆,都一样构成了今天的之江。请大家不要忘记那段时间,重新回到这里吧。”
伊邪那美灵活在队伍中穿梭,偷听人们关于之江的谈话,企图分辨出一些有用的情报。
“是你。”伊邪那美忽然被人叫住。
她在人群里回过头,看见了那日停下来要传单的男生。
“没电车不也能来嘛?”伊邪那美笑道。
“……”那男生怔了一下,说,“那位戴着狐狸面具的小姐,真的很美。”
虔诚的爱意似乎散发着柔光,为她蒙上了神圣的纱,虽然身处热闹的人群中,却又像是飘在云端,遥不可及。
乙拉着甲在队伍群魔乱舞,“这么一看大家对之江也不是毫无印象。”
甲四肢不协调地乱跳一气,“毕竟那位殿下很灵验。只可惜……”
越来越多青之原的人们加入,队伍持续地壮大,四周热闹非凡。
礼枝后背挺得笔直,任凭轿子怎样晃动,她都平静无波地坐着。
天边泛出了鱼肚白。
新的一天就要来到了。
白无垢是对新生活的祈愿,也是对过去的告别。
就算有万般的不舍,也只能――
再见了。
晴尘。
泪水沿着脸颊如雨般滴落。
天亮时分,队伍回到了神社。
洋子奶奶早早在正殿前等着了。
队伍一回来,她就拉着礼枝和Cecilia,对众人道:“传说神明是人类信仰凝聚之灵,请诸位一起向稻荷大明神祈愿,祈愿他能再次为之江赐予祝福和恩泽。”
礼枝面具后的脸已经是泪迹斑驳。
她向着空置的本殿屈膝跪下,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再一次在此处许愿,她却没有什么具体的愿望。
能聆听她声音的神已经不在了,不会再有人千里迢迢地去为她求学业御守、为她带来天降的好运。
稻荷神是掌管什么来着?
财运和丰收对吧。
礼枝心中默念。
“那我祈愿农业丰收、财运亨通,世界和平。”
澄澈的晴空日光浸透,朱红色的屋檐斜飞,如同羽翼,风送来夏日繁华的清香。
神前的幔帐卷起,垂下整齐的流苏。
流苏随风轻柔地舞动,像是在同来人亲切地挥着手。
不知从何处传来清脆的神乐铃声。
铃声叮当作响,好像穿越了千百年的时光,将礼枝拉回了一千多年前某个春日的早晨。
“神明大人,请给予我力量,为陛下锻造出一把宝刀。”
然后,金光在那人面前凝聚,汇成了一个人形。
银白色长发的少年垂眸看向他,眉间带着高贵的笑意。
“怎么不祈求无痛顺利毕业了?你不想毕业了?”
“诶?”耳畔突如其来的声音让礼枝禁不住抖了一下。
这声音……
礼枝缓缓睁开了眼睛。
台阶上,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身着一袭白衣徐徐向她走来。
一步两步三步。
在最后一级台阶处,他单膝跪在了她的身前。
银白色的长发随风轻飘,赤色的眸子里倒映着礼枝戴着狐狸面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