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顿了顿,开始往外抛有力量的凭证:“你的父亲是当今鬼王,你脸上的面具是你母亲为你向山巫求来,你母亲一介凡女,向山巫求取镇魂面具实属不易,三拜九叩上了山,膝盖手肘额头都是鲜血淋漓,这才求得大山巫动了恻隐之心,亲手为你定制面具,这面具能够镇魂,甚至有自动进食、寻食功能,以防你晕厥太久无知无觉地渴死饿死。唯一的问题是,这面具看起来太狰狞可怕,凡人无知,避之如蛇蝎。你一直想取下这个面具,过正常人的生活,这一点,我们帮你,只要你为我们做一件事,也是为整个修真界做一件事,一件除魔卫道的好事。”
说到这里,烈风堂那人手掌一动,双指捏住那极小的琉璃瓶,里面蛊虫扭动:“只要你将这虫放进黎不知饮食之中,她吃下之后,就会现出原形,所行蛊惑之术,也会统统失效。”
谢谙:“……原形?”
“对,原形,她并非人类,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对方笑道,“你让她现了原形,南淮仙宗那些人说不定还要感谢你呢,你要是喜欢南淮仙宗,在南淮仙宗留下来也可以,届时他们不受蛊惑,必然知晓你与那小姑娘谁才是真正的天纵英才,谁才真的值得培养、宠爱。”
烈风堂那人把琉璃瓶放进谢谙的衣服口袋,轻轻拍了拍,说:“瓶上刻有咒纹,不会被任何人发现,你回去之后,早些行事,也让他们早些脱离蛊惑。还有,千万小心,这事不能告诉南淮仙宗那群人,他们被妖邪所控,若是发现你得知了真相,一定会杀你灭口。谢谙,你母亲唯一的愿望,就是你能好好长大,过幸福美满的一生,你可别让她失望。”
谢谙身体一颤:“你认识……我……”
对方不答,只说:“你母亲留了东西给你,你把事情办好,我们会给你。你知道留影玉简吧?那里面储存的声影,用灵力放出,犹如人在眼前,同你说话。这种玉简,你母亲给你留了八块。”
谢谙恍惚了一瞬。
之前师兄师姐告诉他可以摘掉面具,提到了他的身世,但只着重说了与面具有关的部分,他后来单独问过师姐,他母亲呢?
师姐告诉他,从山巫那里求取面具之后,他母亲带着他的行迹无人知晓,之后他在村子出现,他母亲没有陪在他身边,恐怕是遇到了事。
说得委婉,其实谢谙明白言外之意。
如今烈风堂的人几乎证实,他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但……留了八块留影玉简给他。
还没等谢谙去思索这话是真是假,便又有一股迷烟朝他兜头喷来。
他昏迷过去,再醒来,见到的就是林照紫和黎不知。
……
叙述时,谢谙一直保持着平静。
其实他犹豫过,彷徨过,从漆山秘境出来,他太过疲惫,睡了一天一夜,却也没睡好,半梦半醒,思绪错杂。一时是自己死了,变成鬼,见到了母亲,满心愧疚,母亲很生他的气,怪他没有好好长大;一时是知知变成了怪物,但一点儿也不凶恶,只拽着他的衣服很理直气壮地说:以前你戴面具那么丑陋狰狞,我也没嫌弃你,愿意和你一起玩,我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你也不许嫌弃我!
其实现实里,知知从没有讲过这样的话,既没有讲过“你戴面具那么丑陋狰狞”,也没讲过什么嫌弃不嫌弃。她反倒认真打听过:你的面具哪来的呀?我也想要一个这种面具,又好看又威风,我要是戴上这个,就再也没有妖怪敢抓我啦!
当时,谢谙心中一动。从没有人说过他的面具是“又好看又威风”。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在郊野的一座坟前,谢谙追着兔子到那儿,见到一个又瘦又小的姑娘毫不忌讳地在大吃坟前的贡品,吃得嘴边都是糕点的糖渣。谢谙逮住了兔子,注意到那小姑娘的眼神直勾勾地就看了过来。
谢谙犹豫了一下,问她:“你也想吃兔子吗?”
黎不知点了点头。
谢谙说:“那,我们一起来烤吧,先捡些柴火……”
烤兔子时,便说到了面具。谢谙说少有人看见他的面具还能那样直勾勾看他、不避开目光,要是天色暗时,甚至有人会大喊一声鬼啊,撒腿就跑。
之后便有了黎不知问他面具哪来的话。
谢谙问她:“你经常遇到妖怪吗?”
黎不知点点头,小声咕哝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但是谢谙心里忽然生出了念头,他对黎不知说:“那你以后跟我一起走吧!我戴着面具,从没有妖怪打过我的主意,你跟着我,说不定妖怪也不会抓你了。我打算去仙云城,听说那里十分繁华,有很多仙人……”
黎不知眼睛亮了:“我也要去仙云城的!”
原以为两人结伴,谢谙戴着面具能震慑妖物,结果事与愿违。遇见黎不知之前,谢谙偶尔才会碰到一次那些东西,遇到黎不知后,出事的频率大大增加。不过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大部分都冲着黎不知去了。
好几次,黎不知从妖魔洞中死里逃生,看见谢谙在洞口,甚至进洞寻她,黎不知会喃喃两句:“你还在啊……”
他们就这样结伴走了很久的路。
在野外林间,谢谙会摘果挖菜打猎,进了城,黎不知能讨到吃食。
这么一路跌跌撞撞,到了洛城。
记忆里的点点滴滴随梦境涌出,天色亮起时,谢谙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知知若是妖邪,一路上还会被妖怪那么欺负吗?他见过她受的伤,见过她满身的血,见过她哭。他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咕哝的什么,她说:“我特别倒霉。”这样说的时候,是带了委屈的。
后来他们说到各自的身世,黎不知说:“没有人愿意和我做朋友,没有人喜欢我。”
谢谙说:“我也是。”
于是他们约定,要成为朋友,喜欢彼此。
知知若是妖邪,若是如烈风堂的人所说有蛊惑人心的能力,还用担心没人喜欢她吗?
所以一定不是的。
天刚亮,谢谙就醒了过来,下定决心,便沉静下来。
……
院子里陷入寂静。
信息量太大,大家得捋捋。
烈风堂那个人说的许多事,王灵犀那边也查到了,这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对方怎么知道谢谙,怎么想到去查谢谙的?不仅知道谢谙,还知道黎不知,知道南淮仙宗对两人的态度有所差别,甚至以此为突破口,想借谢谙之手害黎不知……
同学们之间暗暗传音:
“幸亏小谢是个好孩子,不然我们现在就不是在这听故事了……”
“其实吧,虽然烈风堂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有些话确实说得……大家都懂的。”
“……从小谢的角度一想,确实有点扎心了。”
黎不知忽然开口,看着谢谙,十分忧虑:“那你娘留给你的八块留影玉简怎么办啊?”
第35章 搬家
谢谙怔了怔, 低声说:“……那还不知道是真的假的呢。”
王灵犀站起来,一挥手:“不管真的假的,我们都会查清楚, 如果你娘真的留了玉简给你,师兄师姐一定给你拿回来!”
……
派出去的各位同学完成各自的任务回来, 齐聚一堂。
寒食宗的情况已经明了。
万渊道做了点小审问, 寒食宗虽然也不是好门派,但在万渊道面前属于是小巫见大巫, 简单一审,就招了。
他们并非幕后主使,只不过是拿钱干活的。
寒食宗没有参加漆山大比的资格,所以他们才找了太清教与之合作。太清教急于扬名获利,听了寒食宗的忽悠,相信对方能在漆山大比中帮助太清教进入前五, 因此他们带寒食宗的人进去,不仅没收对方的钱, 反而还给了寒食宗一笔灵石。
“寒食宗还挺会做生意。”
“你去看了就知道, 寒食宗也挺穷的……”
“不过寒食宗下手真的狠。毒蝎飞虫的确是他们所豢养, 他们的看家绝技。在秘境里, 他们使用的会产生巨响爆炸的,也是一种虫子。”
“这么说白椿山那五个人也都是寒食宗的?他们是不是会御虫?”
“寒食宗的确会,不过, 白椿山那五个人, 只有两个是寒食宗的人,另外三个, 钱子杰在想办法追踪了。”
沈倾言喝了口茶,说:“在秘境里, 有几个门派的人明显不对,明霄宗、千罗斋、麟鸿山……啧,没一个好东西。我本来神识一直关注着照紫她们的动向,但对方来人的时候,我怕他们发现,所以收起来了。我往外传音的时候,看他们的表情和灵气波动,应该知道我在传,只是不知道我传音的具体内容罢了。”
王灵犀把谢谙说的事提了,告诉她:“按照烈风堂那个人的说法,观妙山他们也有人。”
沈倾言说:“我会回去查清楚。”
“还有,”王灵犀皱了皱眉,低头看向她铺在眼前的宣纸,她把谢谙说的都写了下来,关键处圈画起来写了笔记,“结合上次知知和小谢被烈风堂莫川和妖族绑走的事,我怀疑,我们这座宅子早就被盯上了。”
洛城中毕竟凡人为主,这座宅子较真起来,也确实显眼。
李唐梦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是我的问题,我想得太简单了。”
“不,”吴子陵说,“是我们所有人,都低估了修真界的复杂性。”
王灵犀听到他这么说,看着自己手上厚厚一叠资料,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她猛地站起来,就差拍大腿了。
其他人看向她。
王灵犀说:“是这样的,我们不是低估了修真界的复杂性,我们是忽略了修真界的复杂性。因为这是我们‘写的小说’,我们觉得自己掌握了所有的设定,我们本身就是修真界顶端的重要人物,所以除了关注未来可能成长为大反派的黎不知以外,我们根本不在乎其他的事。”
她抖着那叠资料:“就是因为不在乎那些背景设定、细节设定,或者从来没出现在我们设定中的东西,所以之前知知和小谢被绑架,所以漆山秘境钓鱼行动差点出事,所以……我们这个宅子很可能早就被黑衣人背后的势力紧密关注,而我们还一无所知。诸位,我们要认识到一点,这是个世界,一个非常完整的、复杂的世界,就像这个世界里的人,都是完整且复杂的。”
顿了顿,王灵犀看向同学们:“举个例子吧,就像小谢这次的事,大家都认为,小谢是个好孩子,所以他没有被烈风堂‘收买’,确实,他的设定是这样的,但从另一个方面想,人是会成长和改变的,小谢的未来并不在我们的设定里,我们怎么肯定他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十年之后,假设在这十年里他不管被怎么对待、遇到什么样的事,他二十二岁,还会像十二岁一样温润善良吗?”
沉默片刻,吴子陵说:“设定不是不可改变的,如果不可改变,那我们对黎不知的‘救赎’也就毫无意义了。”
“那……”寇宸有点茫然地举手,“这么说,这个世界跟我们写的小说,有点儿……不是一回事的感觉啊。”
“这个问题我想过!”说话的是甄甜。
重要的会议,李唐梦会通知每一位同学,甄甜虽然不是每一次都到了,但能来还是会来。不是不想每次都到,实在是她麻烦缠身。
甄甜说:“我觉得,不管这个世界是本身就存在,还是因为我们的集体创作而存在,它在成为一个完整、真实的世界时,就一定脱离了我们的掌控,我们写下的设定,只是浮现在表面上的一角冰山,我们随手写下的一句话,在这个世界成为现实时,蔓延生长出了冰山在海面下的部分。小谢的面具是我写的,但面具背后的故事,在真正进入这个世界探寻之前,我一无所知。同样,有些表面的设定,未必符合我们写下它时的初衷。”
她这么说,正是因为自身很有感触。
作为合欢宗宗主,她随手就是一笔“艳色绝世,一颦一笑,令人神魂颠倒”,想象中,是修真界无数风流潇洒玉树临风的美男摆到在她裙下,现实里,是走哪都有一批烂桃花死缠烂打追着跑。惨,太惨了。
同学们陷入沉思。
王灵犀掏出一叠空白宣纸,平心静气道:“不急,我们从头来理一下,就从小谢转述的烈风堂所说的那些话开始吧,大家一起集思广益,看看能从中推测出什么。”
李唐梦说:“这座宅子很有可能已经被发现并监视,不安全,住所要换。”
寇宸想了想说:“他们似乎知道知知有问题,说什么她命里带有毁天灭地之能。”
吴子陵补充:“但对知知的认知,并不完全正确。知知不会蛊惑人心。”
程暮说:“他们涉及的势力很多,也很庞大,但是……他们并不完全清楚南淮仙宗是怎么一回事。”
王灵犀记录的笔一顿,有点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