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的凤凰,浴火重生。
苏故的气质非常温和。
然而拿起鼓棒后,青年就像变了一个人。
鼓房里的空气仿佛静止了一般,像是进入到了另一个世界,连尘埃都凝结,隐约有躁动的因子在跳动。
黎绯没有去拿起她的琴弓,尹薇也只是注视着。
在加入之前,他们都想单独听一听,他的鼓。
温润如玉的外表褪去后,是火山熔岩的爆裂与蒸腾。
苏故打鼓时,他的手指好像天生和鼓棒长在一起,半环状的架子鼓包围了他,它和他并不是独立的两个部分,音乐将他们紧密连接,不分彼此。
黎绯懂Ryan的意思了。
苏故的确和所有鼓手都不一样。
他是燃烧着生命的演奏。
第三十二章
黎绯单独把苏故拉走了, 带到走廊里沟通。
练习室中,尹薇仍然沉浸在方才苏故带来的震撼中:
“他打鼓的时候, 其实和阿黎拉大提琴很像。”
方以航懂尹薇的意思。
他们两人都是用尽全力,燃烧生命的演奏。
方以航转过头,打趣另一边的黑衣少年:
“怎么办啊,尤然弟弟你好像要落选了喔,我们的小王子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挫折。”
尤然却好似浑不在意,冷漠地应了一声:
“不会。”
“哎?”
方以航愣了,他印象里, 这孩子傲归傲, 却还没到目空一切的地步啊。
“你是觉得苏故的水平……”
落日余晖里的少年, 静静望着披戴着霞光的火凤凰。
“不是,那个人很好。”
“但, 她不会选他。”
尹薇皱眉:“为什么?”
苏故很好, 和她们也很合拍,最重要的是, 他非常适合《Sound of Silence》。
尤然的心头像是梗着一团浸了水的棉花。
半晌,沉默的少年闷闷地舒出一口气:
“因为……她是个傻子。”
走廊里, 少女徘徊着来回踱步。
空旷的寂静中,只有小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声响,格外显出焦躁。
“这么纠结?”
黎绯还在原地打着转, 倚靠着墙的青年, 轻声笑了出来。
“如果是在考虑委婉措辞的话, 其实没有必要这么辛苦。”
“因为拒绝的话, 我听过很多次了, 所以……”
这话苏故是笑着说的,然而成熟男人的语气里却隐藏着很深的落寞。
闻言, 急切的少女在速写本上刷刷写下表白的话语。
——我好喜欢你。
黎绯自认性格干脆利落,她认定的事情从不改变,同样,一眼认定的人也是如此。
她从来没有这么纠结过。
——所以,我才不能选择你。
“啊,真是,”苏故撇过脸,“不带这么犯规的……”
这谁能忍心怪她呀。
明明是她拒绝了他,可面前举起速写本的少女,却反而流露出更脆弱的神情。
“好了,好了,就到这里吧。”
苏故摆了摆手。
他一把年纪了,还不想再扎进小朋友的队伍一起追星,而且追的星还是一个比自己小的小姑娘。
“我都明白的。”
“等会儿,我会主动退出……”绝不叫她们为难。
黎绯拉住了他的手腕。
原本准备径直离开的苏故回了头,未尽的言语在看到黎绯的速写本时,戛然而止。
——你知不知道,像你这样打法,继续打下去,手筋会断的。
注视着他的少女,清澈如月光的眼眸里,明晃晃地盛着担忧。
——你真的明白吗?
苏故沉默了。
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黎绯确定了,他知道。
他真的什么都明白。
场面有些冷寂,苏故故作轻松地开口,试图避重就轻,去转移话题方向:
“其实没什么,腱鞘炎是鼓手的职业病……”
但他的情况不一样!
黎绯只用一句话,就把苏故的嘴堵上了。
——我和你一样!
本来准备好了搪塞说辞的苏故,顿了顿,叹了一口气。
他该知道自己敷衍不了她的。
在林栋粤打鼓之前,就能够敏锐发现镲片位置的少女,显然自己也打过架子鼓。
系统也叹了一口气。
它有时候希望黎绯可以自私一些,因为苏故的鼓真的很适合。她明明可以暂时装作看不见,不知情,等苏故打完一公这一场,再进行劝告。
但是这句话一出来,系统就明白没有任何回旋余地了。
如果装作看不见,哪怕只是让苏故这样多打一场一公,对他的手腕都是沉重的负担,更别提正式的一公之前,还有多次的练习和彩排。
黎绯既然看见了他的痛苦,也经历过这样的痛苦,又怎么会容许自己去成为压在他的身上,或许是最后一根的稻草呢。
黎绯高中有过叛逆期的时光,公司给她制定了人设框架,她那时候没有资本反抗,不仅在片场,只要有镜头的地方,她就得演戏。因此黎绯其实非常理解傅绍安为什么私下里那么排斥镜头。
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少女白天按部就班地学习工作,晚上一头扎进地下乐队。因为怕被认出来,她也是一直戴着口罩打鼓,和今天练习室站在角落的少年很像。
大提琴也被设计进了对外的形象中,打鼓成为那段日子里她唯一的出口。虽然为了避免扰民,黎绯租用的鼓房在地下室,对她来说,鼓声却总是明亮而自由的。
黎绯打鼓非常用力,而且是真正地在用自己手腕的力量,其实是错误的,架子鼓的第一节 课,老师就会不断提醒,手腕放松,放松。
但是即便到后来,有镜头恐惧症的僵.硬少女,渐渐学会如何轻松自如展现自己,挣脱了既定人设模板的黎绯,在拿起鼓棒时,手腕仍然是紧着的。
——在高负荷的练习量下,发炎过很多次吧?
黎绯的手还虚扣着苏故的手腕,她甚至不敢触碰。
苏故长长叹息一声,他同样不敢回应少女的目光。
黎绯只是业余打了几年,经历过那么几次发炎肿痛,长了记性,降低打鼓的频率就好了。
但是,职业鼓手呢?
因为自己打鼓,所以黎绯看乐队的时候,第一眼反而会优先去看坐在最后的鼓手,因为自己的手腕有问题,所以看鼓手的时候,下意识去盯他们的手腕。
完全是不由自主的反射行为。
或许是出于视网膜效应,同样的问题,黎绯其实在职业鼓手身上也看到了不少,她第一眼就能发现症结。
但是苏故让她忽略了。她只沉浸在他创造出的那个宇宙中,一开始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手腕。
然而当她一旦注意到他的手腕,便止不住地心惊。
苏故叹了一口气,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想缓和一下凝重的气氛:
“所以整个过程中你就一直看我的手腕了吗?”
怎么会?
黎绯摇了摇头。
——我喜欢看鼓手的手腕,但是你打破了这一习惯。
苏故挑眉,有些惊讶:“哦?”
——直到高.潮的部分,那个非常帅气的交叉手,我才第一次注意到了你的手腕。
苏故笑了笑。
黎绯却有些难过,的确非常帅气,也非常用力。
太用力了。
其实不仅是手腕松不下来,苏故的整个打法都太用力了。倾尽所有,毫无保留,就像每一次的演奏,都是最后的一次。
看上去他是在燃烧生命,而事实上也是如此。
他在燃烧自己的职业生命。
练习室中,方以航问尤然:
“你说的傻子,是指黎绯,还是苏故?”
中文里最暧.昧的微妙表达,无疑是“他”与“她”的同音。
少年不动声色,垂下纤长的眼睫。
“两个人,都挺傻的。”
走廊里,黎绯深呼吸。
——如果我可以很自私的话,我是非常非常想要你的。燃烧全场,炸裂气氛。
——但是比起这个,我更希望你休息,哪怕三天。
黎绯知道方以航替苏故请了一周的假。
——能不能在这几天,考虑一下?改变打法,会很难很辛苦,但是可以延长职业生涯。
黎绯措辞极尽小心,上面那句话来来回回删改了好几次,她知道自己其实没有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但是如果不说出来不争取一下,就不是黎绯了。
黎绯最钟爱的大提琴家,杜普雷的职业生涯自十六岁登台,到二十八岁落幕,辉煌而短促,一如她的琴声。
杜普雷一直演奏到手指失去知觉,罹患多发性硬化症。
天才与凡人之间相隔天堑。黎绯知道这是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但她希望自己,可以演奏得更久一点,再久一点,延长海德格尔的琴声。
出乎意料的是,苏故的反应十分平静。
“其实,你可以自私一点。”
面对黎绯不可置信的眼神,苏故莞尔。
“你是学古典的孩子,大概没什么体会,我们这一行的职业生命,是很短的。”
“我现在的年龄,在这个圈子里,已经算老的了,等再过几年,大概就要被划分到油腻的中年大叔的范围了。”
“小孩子说梦想大家会鼓励,人到中年再谈梦想,像个笑话,无非是一种逃避现实的借口罢了。”
黎绯怔了怔。
见苏故转身欲走,她连忙抓住了他。
苏故抽了一口凉气。
黎绯松了手,心里却在想,疼吧?疼死你好了!
比青年矮了一个头的少女直接堵住了去路。
——你以为这样很帅气吗?
她大概知道他的计划了。用尽全力去打鼓,不计较对自己身体健康的耗费,甚至是有意无意地加速这种耗费,以提前结束职业生涯。
然而,见过了他的演奏,她可不会觉得,他真的会甘心告别舞台。
人是贪心的动物。
——你其实不过是在逃避罢了!
苏故的视线停顿在了“逃避”两个字上,文字是安静的,少女的笔迹也是纤秀的,然而这一行字,却比任何话语都振聋发聩。
年轻的时候叛逆,为了逃避现实,一头扎进了摇滚。等到了无法逃避责任的年纪,才讪讪退出。
但其实生活的责任与追梦的热爱,根本不是矛盾冲突的。
——想要真正不留遗憾的方法其实只有一个,去面对它,去解决它。
苏故笑了,像是在笑小孩子的天真可爱。
黎绯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突然想到Ryan和苏故之前的话里都提到了同一个关键词。
——你觉得摇滚是年轻人的专属吗?
黎绯咬牙,她也不怕得罪人了,反正这是他们的私人谈话。
——小孩子的装酷有什么意思,我觉得中年人的摇滚才是最酷了。
说话从来滴水不漏的少女,第一次使用这样偏激的言辞。
年轻时候的天真纯净,固然美好动人,大多却是出于无知的一腔孤勇。
——认清了现实仍然选择去爱,这是大人的浪漫。
她在他的音乐里听到了这种珍贵的浪漫。
她不想让它消失。
黎绯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觉得这样的苏故油腻呢?
认清了这个世界的糟糕,选择与它同流合污,这是油腻,但经历了那么多的糟糕过后,他仍然没有被现实改变,坚持自我,黎绯甚至会觉得,这样的大人,或许比天真地相信一切美好的孩子,更接近于温柔勇敢的本质。
苏故愣怔间,黎绯一鼓作气趁胜追击。
——你的鼓有名字吧?
——你真的甘心它蒙尘吗?
哪怕想象得再美好,竭尽全力到最后一刻,然而直到真正的告别时刻来临,才会意识到,人终究是低估了自己的贪婪程度。
杜普雷有三把大提琴,最著名的是出自斯特拉迪瓦里之手的大卫杜夫,被病重的杜普雷交给了马友友。黎绯也非常喜欢马友友,但是对于大卫杜夫来说,这把有灵魂的大提琴,可能会更希望陪伴杜普雷继续演奏到八十岁吧,而不是终结于二十八岁的绝响。
黎绯提起他的火凤凰,苏故才深刻地感受到了,一直深藏于内心的不甘。
青年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