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什么康?这种时候你还想着你那个实验呢?!”温热的雨水划过脸颊,沈越岳凑在阮如安身边,却根本不敢碰她,“你自己睁开眼睛说清楚!别睡!听见没有?!别睡!”
对啊,不能睡。
阮如安的意识逐渐飘散,但眼睛却还倔强地睁着。不知过了多久,有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蓝相间的灯光映在她有些扩散的瞳孔上,带来了生的希望。
*
这是一场深沉的噩梦。阮如安随着梦境的波浪起起伏伏,一直飘到遥远的曾经。
“她”从小就是一个异于常人的孩子,太过聪明的头脑让她的幼儿时期过得十分艰难。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它们一股脑地涌入她小小的身体,就像把无数条沙丁鱼塞进最小号的罐头。稚嫩的大脑无法处理冗杂的知识,所以极大地影响了她的表达能力。
所以她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不像同龄的女孩那样喜欢玩养育婴儿的游戏,也没办法说明自己是出于好奇,才会乐于拆解精致的汽车模型。
布置温馨的教室内,不知名的线将她与“他们”划分成泾渭分明的两个部分,看上去像是有人在刻意排挤她一样。
教室外,幼儿园的老师毫不掩饰自己对异类的厌恶,她对着那对衣冠楚楚的父母说出自己的看法:
“这孩子几乎不和任何人交流,也完全不像个正常女孩那样喜欢亮闪闪的小物件,我们怀疑她可能有自闭症,阮先生、阮太太,你们还是带着这孩子去看一看吧。”
似乎是笃定了年幼的孩子听不懂这些,大人的议论并不避人,但她其实很轻松地便能理解这话里的意思。然而发育不全的语言系统无法对这些话做出有效反馈,她就只能睁着一双娃娃一样的大眼,直勾勾地看向门口的方向。
“您看,她,她看过来了!”老师有些心虚地低吼道,“她一直是这样,问她什么她都不回答,只会用眼睛盯人,她已经不止一次吓哭其他小朋友了。”
“我们知道了,给您添麻烦了老师。”
女人的声音满怀歉疚,她悄悄来到她的身边,轻声道:“我们软软只是不喜欢说话,但我们也不一定要和别人打成一片,对不对?”
终于有人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满意地点了点头,把自己往女人怀里塞了塞。
时间一点点流逝,随着身体的快速发育,她终于能像个正常孩子一样,模仿、学习、表达。
学校的课程太简单,获得满分总是轻而易举。在又一次第一个被点名上台拿奖状时,她表现出了一种习以为常的淡然态度。但也许是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让老师心里不满,那个中年大肚的男人在把奖状递给她的时候说:“女生获得了好成绩也不要居高自傲,毕竟男生的后劲更足。等你再大一些,学了物理化学就知道了。男生啊,天生的理科思维就强,到那时候你们女生光靠努力可追不上。”
她不太明白这番话的逻辑,奇怪道:“理科思维和性别有什么直接关系?这次的全国奥数比赛,我比排名第二名的男生高了三十多分。连小学奥数都学不明白的人,也能靠后劲超过我吗?”
这样真诚的发问却出乎意料地引来了怒火,她的父亲被老师叫到了办公室狠狠批斗了一番。
――没有女孩子谦逊的样子。
这是老师给她的评价。
父母似乎也觉得她有些过于锋芒毕露了。女孩子可以机灵,但聪慧太过就成了尖酸刻薄,不够大气、分毫必争的女孩将来结了婚,只怕也要让婆家嫌弃。
国学、音乐、舞道、插花、茶艺……一系列修身养性的课程如流水般袭来。她对知识并无偏见,所以还算适应良好。但她那个从小就被安排学习精算和管理的哥哥就过得不怎么样了。
在又一次轻松指出计算上的错误后,哥哥有些郁闷地道:“软软,你学什么都快,连爸爸让我们练习的商业策划书都写得这么好。我就不一样了,我看见这堆数字就头疼。要不然我去和爸爸说,让你当继承人吧,我真不是这块料啊。”
这个想法理所当然地遭到了拒绝,同时还连累着她挨了一顿手板。两个孩子惨兮兮地面对着墙壁,被命运裹挟着踏上截然相反的道路。
相比起言语上的打压,那些无孔不入的规训更加可怕。广告、电视剧、新闻广播……画面上哪些手持厨具,笑容灿烂的“成功女性”像标杆一样,反反复复地撕裂她的身心,在她心底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美丽、安静、听话、懂事、奉献……层层叠叠的枷锁嵌套在她身上,一点点磨灭她与生俱来的灵性。她逐渐堕落,果真成为了老师口中“后劲不足”的人。
长大后,她按照父亲的指示,找到了一个“虽然现在没钱,但很有能力的潜力股”结成婚约。事实证明她的眼光还不错,贺天赐果然是个值得投资的绩优股,他只用了不到三年时间,便重振了自己的家族,让贺家重新回到了B市豪门圈中。
可是这真的是对的吗?
她明明也出身富贵,容貌美丽,学识丰富,却只能被困在家里,做丈夫身边昂贵的摆件。
付出真的能收获爱吗?
她明明献出了自己的全部,却还只能一次次地看着丈夫牵起别人的手,还要含笑为他善后。
凭什么?凭什么?!
她在郁郁中死去,却又在名为系统的东西降临之后重生。
大梦一场,她才发现这一切不过是系统对“女主”的考验,她应该重生归来,用“不爱”去换取丈夫的“爱”,然后一边装作不在意,一边生下三个孩子,和丈夫过完甜蜜的一生。
可她这样聪明,怎么会看不破这种低劣的绞杀。即便重生后被冠上了“大女主”的桂冠,她的人生依旧要被强制带上“牺牲”、“奉献”、“伟大”的桂冠。
可为什么牺牲的人一定是她?她自己本可以过得很好。
如果拒绝加冕,那你就会被这个世界排斥,系统威胁道。
可她还是拒绝了桂冠。
比起“利他”,“利己”才是一个人最原始的本能。
于是她被放逐,被冷落,被扔在社会的最底层。可一次次的转生并没有消磨她的力量,反而令她的灵魂熠熠生辉。不知道漂泊了多久之后,她又回到了最初的世界,回到了做出选择的那一天。
所以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同名同姓的人,那只不过是一个不屈的灵魂,在一次次的风雨中逐渐挺直了胸膛。
“心率下降,AED准备好了没有?”
“康博士!快看这段波动!”
“记录,快记录!捕捉到了没有?!”
刺目的灯光给匆忙往来的人镀上一层模糊的边。阮如安迷茫地睁着眼,竭尽全力地呼吸。蓬勃的生命随着记忆在身体中迸发,有冰凉的液体划过脸颊。但她相信这滴眼泪并不苦涩,相反,它应该带着新生的希望。
麻醉针被推进了体内,她被迫合上了双眼,在黑暗降临的最后一刻,脑海中似乎有声音响起。
【数据库遭外部入侵,将进入休眠状态,任务模块暂停,监控模块暂停,惩罚模块暂停。】
【系统将切断与宿主联系,请宿主好自为之。】
第57章
阮如安觉得自己像一叶漂浮在海上的小舟, 时不时就要被汹涌的浪潮掀个跟头。又或者她魂穿了某著名文学人物――老渔夫圣地亚哥先生,但显然她并没能钓上来一条大马林鱼,酸软的身体反而像是被那条一千五百磅的鱼扇了好几个巴掌。①
积攒了不知道多少个世界的记忆将她淹没了, 过了不知多久, 温暖的阳光才终于施舍一般地照在她脸上。她艰难地睁开眼,入目却只有一片寂静的白。
这是哪里?
恍惚了好一会儿, 她才隐约想起自己好像被颠公男主带着经历了一场严重的事故。撞瘪的车头、滚起的浓烟, 还有刺鼻的血腥味犹在身侧, 她眼前再一次腾起了雪花一样的小点。
耳畔似乎有喧闹的声音, 模模糊糊的, 像隔着一层水幕, 叫人听不明晰。
她疑心自己已经死了,毕竟在被系统流放的无数岁月中,只有死亡能让她短暂地回忆起过往。她曾无数次漂浮在纯白的虚空中回味自己的人生,然后在系统的提示音中被投向下一个目的地。
她默默计算着时间, 等待着又一次重启。
希望这次是个高科技世界, 她苦中作乐地想。去末世打丧尸也不是不行,就是吃不饱饭太让人着恼了。
迷蒙的视线中缓缓出现几个镀着白边的光影,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难道是系统觉得她在初始世界闹得太过, 气出真身了?
“……脑震荡会导致反应速度下降, 还有可能会永久损失一部分记忆。现在的情况都是正常的, 后续如何治疗还需要进一步观察。”
隔绝世界的水幕忽然消失了, 阮如安的眼前缓缓聚焦, 连耳边的声音都逐渐清晰了起来。但随之而来的是仿佛被卡车碾过一般的酸疼感, 她难受地挪动了一下, 却被一个人按住了不安分的手臂。
“不要乱动。”
阮如安觉得这低沉的声音有点耳熟,在冗杂的记忆中寻找了片刻, 才犹豫道:“……符斟?”
“嗯。”
男人背光坐在她的床边,看不太清神色,阮如安眯起眼睛仔细分辨了一会儿,有些疑惑:“符氏遇到困难了吗?连你也要上街发传单了?”
这倒也不怪阮如安认不出来,原本花孔雀一样的人此时套着一身皱巴巴的衬衫,一头油乎乎的乱发贴在头皮上,眼下乌青,下巴上还带着没剃干净的胡茬,此番尊荣颇有一种大龄已婚男青年骤然失业,为迷惑家里的妻儿老小,不得不拎着公文包假装上班的味儿。
符斟:“……”
他半扬起头深深呼吸,咬着牙勉强歪了下唇角:“没良心的女人,你以为是谁把你从撞得跟罐头一样的车里拉出来的?一睁眼就没好话,还不如接着睡呢。”
阮如安眨巴了一下眼睛,用晕乎乎的脑袋缓慢思忖着他的话。
看着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再多的责备也说不出来了。符斟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和她描述那天的情况。
事故那天,沈越岳从出门就开始心神不宁,她本不欲放阮如安独自一人赴约,却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劝得住这头倔驴。在通讯录里翻了一圈,她最终还是拨通了符斟的电话。
两人在林家的酒店外碰头,还没说上两句话,就眼睁睁看着阮如安和前夫哥两个人拉扯着开车扬长而去。他们不明就里,只能开着车远远地坠在后面。
也是因此,他们成了事故的第一见证人。
好消息是,阮如安的求生本能救了她一命,因为转向即时,她才没和前夫做一对跳崖的野鸳鸯。但坏消息也显而易见――因为车子的行驶速度太快,剧烈的撞击让大半个车头几乎卡死在了山壁上,弹出的安全气囊在保护了他们的同时,也挤压了最后一丝空间,把两人按在座位上动弹不得。
万幸霸总的商务车安全系数很高,在这样激烈的撞击中都没有彻底散架。而且副驾驶这一侧受到的冲击更小,他们得以把阮如安挪出来安置。
“那贺天赐呢?”阮如安哑着嗓子问道。
“死了。”符斟翻了个白眼。
“别耍脾气了,他到底怎么样了?”
反正肯定没死,要不然系统早就跳出来要死要活了,阮如安心想。
但这种笃定似乎激怒了符斟,他眯起眼睛,冰冷的眸子扫视着阮如安,良久才道:“你倒是关心他。”
“我……”
“确实没死,但伤到了脊柱神经,已经瘫了。”
干巴巴的语气让阮如安本就昏沉的脑袋更疼了,她迷茫地盯着天花板,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奇怪道:“你在生气?生什么气?为什么生气?”
这个问题直把符斟气笑了。
他顿了半晌,才低声回到:“我怎么敢生你的气?我是在生自己的气。阮如安,你知道我在看到你满身是血,卡在车里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阮如安这才感觉他有些不对劲,她微微侧首,终于从符斟的表情中发现了一丝端倪:“想什么?”
“我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比不上贺天赐,在想你为什么不选我,在想你凭什么不告诉我,”一片阴影笼罩了符斟,阮如安觉得自己又看不太清楚了,“你怀孕了,对不对?”
阮如安张了张嘴,却被符斟的一个手势制止了:“听我说就好。”
“从竞争对手的角度来说,贺天赐与我而言只是只打不死撵不走的苍蝇。我固然烦他,但也还不至于想要除之而后快。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厌恶他,嫉妒他,想要取代他,”符斟的脸越凑越近,眼底深邃的让人看不懂,“这都是因为你,阮如安。”
“我承认最开始我也就是抱着玩玩的心思。但你呢?你又把我当成什么了?需要我的时候就凑上来,不需要我的时候就一脚踢开,我对你来说连个情人都算不上吧?”他懊恼地捋了一把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但该死的,我就是喜欢你这副谁都不爱的样子,真是犯贱!”
符斟的声音高昂起来,懊恼中带着委屈:“我对你不好吗?你对我太不公平了,我和贺天赐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人,你怎么能因为被他伤害过,就彻底地否定我呢?”
阮如安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心里竟然升起一两分怜爱,同时又有点好笑。
她心说你想多了,我其实就是见色起意,顺带借个种完成任务。
但符斟眼中的悲伤几乎要溢了出来,她实在没办法戳破残酷的真相,只能静静地听他剖析内心。
“但我现在觉得这都不重要了,”符斟那副忧伤的神色蓦然一收,严肃道,“其实在你眼中,我和贺天赐也没什么区别,对不对?”
阮如安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我明白了,”符斟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但是没关系。”
再次与阮如安对视时,符斟的脸上竟然挂起了淡笑,眼中那片暗藏汹涌的海也逐渐归于平静:“谁叫我就喜欢你只爱自己的样子呢?”
一只手摸上了她的眼睛,阮如安下意识地闭上眼。在失去了视觉之后,其他的感官就会变得更加敏锐。符斟的声音放轻了,但内涵的力量却越来越强:“你是该冲上云霄的鹰,贺天赐留不住你,我也留不住你。你有自己的谋划,我阻止不了,也无意去阻止。但下次你至少要和我说一声,这样如果你遇到危险,我就能第一时间去救你。”
睫毛划在掌心。那一瞬间,阮如安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她独自漂泊了太久,其实已经失去了对爱的感知能力。但此刻,有一个人承诺永远站在她身后,站在她一回头就能看到的地方,成为她的锚点。
原来她也有能够停靠的港湾,即便不能长久地留在那里,在这里短暂地休息片刻也是好的。
身体的疼痛将软弱的情绪放大了,她鼻头泛酸,眼底也蓄起了水光。
但她是强大且独立的阮如安,不过片刻,她就将混杂着苦味的声音咽了回去,只颤抖着哼出了一个“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