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姑娘鼓噪:“良漕你尽说大话,怎么可能那么多……”
“就,就是,” 风家那官员插话,“我们风家这,不过才七八船,你倒有十一?”
“谁,谁说大话了……”良漕经不得激,一股脑儿竟说出更多细节。
我和凌青云在梁上听着,两人都冷汗涟涟。
因为,这是国家机密啊!
从一个漕运官一个月的运量,能推测到他一年的,再按他的职位级别,能推测出凌氏一年的粮食产量。
……
那蓝眼女子娇声笑道:“好,好,良漕既然说了,奴家信你。”
说着,她昂首举杯,竟然面不改色,连灌了十一杯。细密的酒线从红唇两侧流下,在灯火微光中闪动晶莹。
“好!好!湘蓝姑娘真是豪爽!” 酒客们纷纷鼓掌。
那夜华夫人低眉浅笑,顺势道:“许良漕你不知道,我们湘蓝,还没为谁这样过呢。依妾身看,她对你情意深重,今日妾身多嘴,就做个大媒,不如将她许了你带回去吧。”
湘蓝娇羞,喊了一声“妈妈儿”,拿团扇掩住面孔。
漕运官面有难色,道:“可惜下官家中已有妻室。”
旁边人跟着起哄:“大丈夫三妻四妾,也是寻常!”
“实在不行,你就在外租个宅子,金屋藏娇,你那大夫人还能怎的?”
如此一番,那漕运官也就半推半就,揽了湘蓝吃酒,互动亲狎起来。
酒宴持续了一个时辰左右,期间猜拳行令,欢声笑语,好不快活。等散场时,那几个男子,每人至少与一个夜女成了一对,醉醺醺地离去。
然而,这却让我起了一个绝大的疑问:这夜华夫人怎么,有说大媒的爱好不成?想把一个普通姑娘培养成色艺俱佳,不知要花费多少精力,而把她们这样配给那些官员权贵,一锤子的买卖,就算收到了一定赎身钱,也远远不成比例,要是让她们留在楼里,做个长久的资源,难道不更香吗?
凌青云转过来,我看见他脸上连笑容都没了,这很罕见。
他趴在平行的一根屋梁上,用口型跟我传递信息。先表示了“拐卖”两个字,然后双手打了一个叉以示否定,然后又做出夸张的口型:间谍。
一言点醒梦中人,这解答了我的疑惑!
我的思路,一直停留在经济利益上,但如果这夜华夫人的目的,并不止于经济利益呢?
如果以间谍布线的角度,她的行为就容易理解得多了。
刚才几句话间,已经掏出了不少重要情报。而如果成为达官贵人的宠妾,就能保证这条线情报源源不绝。
虽然这些女子最初,可能有不少是像我们一样被拐来的,但能嫁入官府贵宅,锦衣玉食,想来她们也就从此死心塌地,也并不想着逃跑或者报官了。
而夜华夫人一个开青楼的,有什么理由如此大费周章,打探邻国的情报?
这就回到了那个甚嚣尘上的传闻:她是风国国主风间雪的红粉知己。
如今看来,可能不止红粉知己,还是白手套,血滴子……
换句话说,她的所作所为,就算不是风间雪授意指使,也八成是被默许的。风家利用这欢夜坊这柄涂满蜜糖的刀刃,已经撒开间谍网络,温柔地刺入各国心脉。
凌青云看着我,做了一个叹气的表情,直摇头。
我猜他也是被刚发现的事实震撼到了。
他们这几国国主看着都是亲戚,兄友弟恭的,想不到水这么深。
我义愤填膺,想说我们出去后,这事一定要跟风间雪兴师问罪的。
不过,转念又一想,我们先得能出去再说……
底下宴饮散了场,夜华夫人把人送走,站起来,对打扫的丫鬟轻声道:“都辛苦了,你们先下去吧。”
我不知这是不是她一种习惯,那些丫鬟真的都下去了。夜华夫人就静静立在房中,无声无息,不知是在休息,还是在复盘,还是做什么。
我暗中扯了一下凌青云,想说欺负她看不见,我俩趁机往前爬,毕竟耽误了这么久都还没跑掉。
然而,我趴得太久,腿完全麻了,一抬动,实在控制不住,擦撞在木梁上,发出一点闷响。
夜华夫人立刻抬头:“谁在那里?”
凌青云急了,帮我掩饰,捏着嗓子,发出一声千回百转的 “喵~~”
【作者有话要说】
上次忘记感谢了,lily不能再吃啦 读者亲一下打赏了50多咸鱼,多谢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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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感谢其他所有点赞留言的朋友。
我写文的老毛病,卡中段,尽最大努力不要写崩吧
第五十三章 真是个有原则的人啊
凌青云急了,捏着嗓子,发出一声千回百转的 “喵~~”
我捂脸,越来越觉得如果平安回了南海京,我会被第一时间灭口……
昏暗中,我听见夜华夫人轻笑一声,抬起脚步,往前走了。
我心下微微松了一口气,等着她走出房间。
然而,就在下一秒,耳中传来暗器破空的声音!
一条长鞭劈开层叠的纱幔,像传说中海怪的触手,猛缠住凌青云的脚踝,电光石火间,将他从梁上扯下去了。
我听见一声惨呼,然后是身体撞上了桌椅的巨大声响,夹杂了细碎的闷哼。
一切发生得太快,我愣在当场,手里还抓着半根银灰色衣带。
听见打斗声,楼中的侍女和护卫们冲了进来,把凌青云团团围住。又有几个簇拥着夜华夫人,连声问:“夫人,您没事吧?”
凌青云都被俘了,我自然也藏不住,放弃抵抗乖乖下来,跟他被绑在一处。
借着火光,我看见他委顿在地,一只脚踝高高肿起,那件不合身的灰袍被撕破了好几道,露出血痕。唯有脸上,还撑着那种不知死活的笑容。
夜华夫人擦擦嘴角,淡淡道:“若不是听见猫叫,还不知楼里进了老鼠。”
凌青云笑眯眯应道:“是我小瞧您了,下回说外语之前一定好好练练。”
我:“……”
“你们是什么人?” 夜华夫人身旁一红衣侍女提灯照着我们的脸,厉声问。
“我们?当然是两个倒霉蛋,参加个凰神祭也能被你手下强行绑来。” 事已至此,我没好气地道。
另一个紫衣侍女呵斥道:“说话客气点!”
凌青云笑着帮我回了句嘴:“若您肯放了我们,别说客气,就是趴下给您磕十八个头我也是愿意的。”
紫衣侍女没搭理他,抬头向夜华夫人道:“夫人,这一阵好像有人在追查咱们,说不定,他们就是探子!”
红衣侍女激动道:“若是探子,杀一儆百,不可让他们破坏夫人大计!”
夜华夫人蹙眉,沉吟半晌,突然用鞭稍指着我道:“我们,是不是在什么地方,碰过面?”
我心里一沉,心道,都说目盲之人耳力聪敏,会不会是她记起来上次与楚汀兰一起来过。
但是此时此刻,我想,坦承身份绝对比不坦承还要危险,因为以我俩的身份,一闹起来,风间雪恐怕也得给个交代,那么站在夜华夫人的角度,就更不可能会放过我俩了。
正在我绞尽脑汁,想如何敷衍过关时,门砰地一声开了,跌跌撞撞又跑进来一个碧眼的女子。
“干什么?这样没规矩!” 先前的红衣侍女斥责道。
然而那女子顾不得被斥,凑在夜华夫人耳边,嘀咕了一阵。
只见夜华夫人脸色大变,顾不得我们,匆匆而去,走之前只留下一句“先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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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兜转转,我和凌青云又被关回了来时的地方――那具棺材。
棺材丢在地下室里,地下室昏暗冷清,刚才那些年轻夜女不知哪里去,那些女看管也不见了,可能都去帮忙应付令夜华夫人失色的大件事。
过了好一会,周围完全没动静了。
我知道凌青云脚踝受伤,站不起来,我又不想坐以待毙,只有趁这个机会,开始往上拱,试图用后背去撑盖子,以求一线生机。
但是,我双手被绑住,力气又不够,试了几次,全无用处,反而弄得自己满头是汗,气喘吁吁。
这时,底下传来一声:“你别动了。”
我愣了一秒,突然间,脸上火辣辣地发起烧来。
在这个地方,没有光线,空间狭小,等于我黑灯瞎火地一直在他身上起起落落,还弄得自己一身是汗。
能不尴尬吗……
尤其这让我想起,那颇为扎心的一推。
他不喜欢跟我过于亲密的身体接触,我从那时就知道的,然而每次需要他提醒,便显得格外伤人。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我的情绪,他怔了一会,然后补充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现在的情况,可能不动,更为有利。”
他这样一说,我也有点反应过来了。
我这个人啊,什么都想靠自己。但有些时候,机遇比努力更重要,一动不如一静。
他用很节能的声音接着说下去:“……你看报信的慌张的样子,这楼里一定事不小,说不定会有人发现这地下室。与其拼命挣动,消耗空气,不如节省力气在最重要的关头。”
这番话有道理,我想起,那侍女确实提及,有人在调查这楼。
何况我确实也顶不开盖子,于是听话地躺下了,后背紧贴着侧边的木板。
棺材里很黑,很静,也很气闷。
我俩都沉默着。
然而,一旦不说话了,没有一点事占用脑子,就忍不住胡思乱想。
我理解凌青云的选择是一个医学式的选择:A方案存活率是60%,B方案是 50%,那就选A方案。我们当前的情况,无力自行逃脱的情况下,尽量节省体力,赌被人发现的概率,是最优解。
但是,没有有人能给我们保证,A方案就不会死,或者等在这里,就一定会被发现啊!
这纯粹是赌博。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未知的恐惧,无望的等待,好像一只黑暗的兽爪攫住了心脏一样。我感到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精神也越来越恐慌。
我开始想,真会有人发现我们吗?是不是凌青云安慰我才这么说的?会不会来的人被夜华夫人忽悠走了?会不会他们搜查但没搜查到我们这里?
我脑中甚至浮现了画面:我跟凌青云在这棺材里腐烂,变成两具白骨。有妖艳的花朵,从我们骸骨上长出。
然而这想法竟然让我还笑了出来:
我俩恋爱都没谈过,就直接合葬,真是一步到位啊!
凌青云听见我的轻笑,诧异地看我一眼。我想,他一定觉得我疯了。
不过谁在乎呢,我也觉得自己疯了。
但疯就疯吧,要死了,还不能疯一下么。
我突然开口:“凌沐云,我想告诉你。祭狩大会上,你给我捡花的一刻,我好开心,我这辈子,还没被人排在第一顺位过。”
他的声音显得有点局促:“你知道,那不过是……”
“不过是演的,对吗?” 我打断他,“我知道,但又怎样。你瞧从古到今,人人都爱看戏呢,便是人在戏里,悲欢也是真的。”
“……”
他不说话,我心情却有些激动,继续道:“凌沐云,求你件事?”
“什么?”
“死前说句喜欢我行不行?”
他愣了半天,然后道:“别这么丧气,又不一定会死。”
现在是没死,但死了不就来不及了,我心想。
于是我自顾自说下去:“别这么小气嘛,我又不是要你真心表白,反正咱们也演过那么多次戏,说句假的让我乐呵一下不行吗?……我这辈子,还没人说过喜欢我……就这么死了,有点不甘心。”
他不说话,我就在沉默里等着他。
好像一年那么长的一分钟过去,他回答了我,声音很低,似乎在压制着颤抖:“安莉。换个人吧……如果你知道,安可心小产那一夜我在哪里……你会失望透顶的。”
我:“……”
刚才还处在半癫狂状态的我,渐渐冷静下来,像被针扎了的充气河豚。
他这一堆话,不管有什么借口,在我耳中,不过两个字:拒绝。
真令人失望,我理解他不必喜欢我,却也没想到,连敷衍的话都不愿说。
我抬眼看着棺材里极为压迫的天花板,自嘲地想:
真是个有原则的狗男人啊!就算要死了,都不肯有一点违心。
他知道我这个典型回避,奋起多大勇气才对他提要求么?
比起我那对谁都可以爱来爱去的老爹,此时此刻,我竟然觉得这家伙还要更可气一些。
看来我这辈子,是连句假凤虚凰的告白都听不到了。
但是,即使这样,又能怎么办呢,有的人生来没有鞋,有的人生来,没有脚。
我这样想着,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嗯~左修右修,都达不到让自己满意的程度,发了算了
第五十四章 切割
终于,终于,终于,事情遂了凌青云的预测,向最好的情况发展了。
我被巨大的敲击声吵醒,大概凌青云听见外头有动静,像是军士的靴子踩踏的声音,于是奋出积蓄的力量,猛力撞击棺材侧壁。
我兴奋至极,跟着他拼命敲击,手破皮流血都浑然不觉。
官靴声由远及近,有人大喊“这里有人!” ,发现了我们。
棺材盖被劈开的一刹那,我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像濒死的鱼一样张着嘴喘气,火把的光线照过来,刺得双眼不停流泪。
等好不容易我能看见人,才认出来,领头是风间月,拿着长剑,带着几名亲兵,和几名解救出来,还在抽泣的夜女。更多的军士则在背景中跑动,呼来喝去。这风月所温柔乡,此时在一片火光中,显得像个修罗场。
原来夜华夫人真摊上事了,当初我们跟风间月约定,让他从拐卖人口那条线调查,终于殊途同归,也是查到了欢夜坊身上。
说起来,还多亏风间月有着单纯潇洒,非黑即白的男主人设,即使知道夜华夫人与他哥关系特殊,也未徇私情。此夜他带领私兵近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了欢夜坊,在地下搜出了刚被卖来的夜女,可谓人赃并获。
风间月看见我和凌青云时,跟我俩一样惊讶,一张俊脸上几乎呈现了名画《呐喊》的表情。
“怎么是你们?!” 他问。
“你听我解释……” 凌青云灰溜溜地从棺材里爬出来,一身灰布袍子里头连件中衣都没有,被打破的几处直接露着皮肉和血痂。
风间月带着同情和贴心的目光,伸手拍了拍他:“我不会传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