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半月之前,南海京还沉浸在过年的氛围里,和平安乐,而此时,风云翻涌,人心惶惶,普通百姓或许还不知道三山的秘密,但看见这么多军士经过,路边小儿也知,可能要打仗了。
我再抬头,远方是缥缈的云气,大概是巧合,有一朵云正像恶鹰展翅的样子,夕阳的余晖映照着它,半天都是血色的霞光。
我盯着它看了很久,转身推门,进了密室。
密室里摆着无数大小不同的水盂,里面荡漾着镜花,红重殁后,我接下了这个工作,按她留下的笔记照料。
这会儿我看见,有一朵花儿打开了花苞。
这可能是今天最令我高兴的事情了,我欣喜地看过去,那朵花在水中投下五彩变幻的色泽。
这朵花,凌青云会想要用来看什么呢?
我伸出手去,手指却停在了半空。
结合红重最后的手语、遗物,会不会,她是在提示我,去了解点什么?
夜血,镜花,媒介,都有了,就差一个时间。
那时间呢?
一个念头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海。
时间,就是安可心小产那一夜,他的耳饰就是那一夜丢的。
而且,我也太想知道,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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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可心小产这么大的事,时间不难找,太医院的档案上甚至精确到时辰。
我一手握着绿幽幽的耳饰,一手将红重给我的血液滴入水中,发出啵的一声。
血丝像树木的根一样延伸开去,在我眼前,徐徐展开一副画卷。
层层帷幔,金碧辉煌,大型的云母屏风像镜子一样映照出宫灯玉案等一切陈设,使墙壁显得更加辽远,屋内更加空旷,同时镀上一层冷色的光泽
这间大屋的中央,站着凌青云,低眉顺眼地垂手侍立。那时的样子大概十六七岁,眉眼青涩,脸颊上甚至还带着一点婴儿肥。
堂上,坐着一个打扮华丽的贵妇,头上戴了尖细的金钗,身边立着一个高且黑瘦的嬷嬷,手捧彩瓷小碗,在伺候她进食,看上去,大概是甜粥或补品之类。
我看过去,这贵妇的面相依稀与风间月风间雪兄弟有几分相似,再结合她的气势,凌青云对她的态度,想来就是凌海流的正室夫人风宣若。
风宣若细嚼慢咽地吃着补品,仿佛无视堂下侍立的凌青云于无物,她金色的衣摆很是宽松,但行动间偶尔还是显出腹部的曲线:她有孕,大概也有三四个月了。
我记得我在无涯阁翻宫室档案的时候,连着看见一年多每天进用各种中药的记录,有中规中矩滋补的,也有稀奇古怪的偏方,看得出她这一胎来的十分不易。
我从旁观者的角度来想,在有这一胎之前,她与凌青云还算是互相依存的关系,凌青云是收养在她名下的嫡子,就算将来继位,尊称她一声太夫人总是少不了的。
但是,如果她自己生下一个儿子,那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凌青云将会从一个助力变成一个阻碍,一个她亲生儿子道路上的绊脚石,眼中钉,肉中刺。
风宣若吃完了补品,好像才发现似的,道了一声:“哟,青云也在这里。”
凌青云连忙下拜道:“儿臣给母后请安。今日给母后祈福的经文已经抄写完毕,请母后过目!”
说着,他呈上厚厚一沓手写的黄纸。
风宣若遣那嬷嬷接了,哼一声,并没细看,却突然笑起来,斜眼道:“坐啊,站着干什么?”
凌青云本来对一切忽视表现得泰然自若,十分恭谨,可听见这句,倒仿佛不知所措,满眼惶恐,哪里敢坐,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搁了。
嬷嬷把一个墩子给他踢过去,冷声道:“夫人叫你坐,听不懂么?”
凌青云这才坐下,不过坐姿我看着都有点想笑:他臀部大概沾了坐墩的三分之一面积,仿佛屁股底下装了弹簧,一副随时准备弹起来的样子。
我也不知之前经历过什么,才让他怕成这样。只能说,也许对风间月来说,风宣若还是记忆里明媚亲切的小姑,可对凌青云,早就是名副其实的噩梦。
“对了,可心的胎,也有三月了吧,她怎样啊?” 风宣若斜着身子,眼睛看着自己精致的假指甲,慢条斯理地问。
“回母后的话,可心生来身子弱,大夫说要静心调养,不过目前来看,托母后的福,胎象都还平稳。”
凌青云尽量中规中矩地回答,但说话时,我还是注意到,他嘴角不自觉地上挑,仿佛谈到妻子和孩子,就是他心中最幸福的事。
“可心那女子,什么时候生的,身子这样不好?”
凌青云眼中划过一丝疑惑,大概不知为何母后会突然关怀起安可心来,但又不敢不回答,于是模糊着道:“可心六月生日”。
风宣若掰着手指算算:“这个时节生,那便是前一年的八九月受的胎,诶,那不是祭狩大会的时节吗?”
嬷嬷忙道:“可不是,老身还记得,那年的祭狩大会是在安氏举办的,热闹的呢。”
凌青云在下头听着,大概也不知她们为何说起这些,但总之,多说多错,不说不错,所以就三缄其口,对方不问,自己也绝不答言。
风宣若也不理他,自顾自跟嬷嬷继续攀扯,如家常闲话:“说起来,安昭鸾也殁了三年多了……你说,她那般硬的性子,怎会生下可心这样软和的丫头。”
嬷嬷道:“夫人……您这儿媳可不软和哟,您是忘了,上次她还跟她姐姐抱怨,说夫人您苛待了她夫主呢。”
凌青云听见这话,果然啪地一下弹起来了,跪地叩头道:“母后,可心年轻单纯,一时口快,并非有意,还望母后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跟她计较。”
风宣若冷声一笑:“啧啧,我还没说什么呢,看这护老婆护的。”
嬷嬷在旁附和:“那可不,都说小两口是神仙眷侣,天生一对。老奴瞧着,两个生来就有夫妻相!”
安可心和凌青云有夫妻相吗?
本来我没太觉得,经她这一说,我似乎也觉得俩人脸型有点像。
但从这嬷嬷嘴里说出来,本来语意很祝福的一句话听起来就十分怪异,我在想,她这话什么意思?
风宣若没理会底下跪拜的人,转头又向嬷嬷笑道:“李嬷嬷,咱说到哪儿了?”
第七十五章 平地惊雷
风宣若没理会底下跪拜的人,转头又向嬷嬷笑道:“李嬷嬷,咱说到哪儿了?”
嬷嬷道:“说到,说到祭狩大会,那次祭狩大会国主也去参加了,回来高兴得很。”
“这要说也怪我,留不住国主的心,随便去参加个祭狩大会,也能跟老同学搞到一起,” 风宣若说下去,作势用手帕擦拭眼角。
“夫人您可别这么说呀,那男人嘛,都是见块田都要撒种的货,夫人您就是国色天香,那猫儿该偷腥还是偷腥,”嬷嬷道。
等等,她们这是在说什么玩意?
这几句话说的平淡,内容却是平地里一声惊雷。
形势急转直下,跪在堂下的凌青云跟虚空里的我一起伸长了脖子,一脸震惊。
两秒之后,我才反应过来,这是在明示,凌海流和安昭鸾有一腿吗?
凌青云喉结滚动一下,我能感受到他那种想问又不敢问的心情。
风宣若如何知道此事?在这时突然放这种劲爆消息,目的又是什么?
想着,风宣若又不以为意地将手中碗交给身边嬷嬷,嗔道:“李嬷嬷,你也跟我这么多年,怎的这样不晓事,今儿的阿胶羹也忒甜了些。”
那嬷嬷忙应道:“奴婢知错了,明儿一定通知厨房!”
“知道就好,收了吧。”
于是嬷嬷拿着碗应声下去,走下堂时,十分故意地路过凌青云,直接踩在了他撑地的手上。
凌青云的手指立刻肿起来了,我甚至听见他喉咙里轻微地一梗,弓起了腰,才没发出更大的声音。
“哟,李嬷嬷,你怎么走路的?这伤着国中嫡子,安氏的贵婿,跟上回一样,引来安家质问怎么办?” 风宣若在上头道。
李嬷嬷行了一礼,面上却没什么真正道歉的神情,道:“要不还是把少夫人请来一趟吧,老身当面给她解释,别叫她私下里又怪罪了国主夫人。”
她们又绕回了之前安可心告状的话题,看来并没有打算轻轻放下这个儿媳。
凌青云看起来已经有些乱了方寸,只能讨好地求饶:“母后,可心真不是那个意思。她身子弱,不看僧面看佛面,为着她肚里孩子,求母后别半夜让她来了。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任凭母后如何责罚。”
风宣若盯着地上人,似乎有意拉长了沉默,继而突然冷笑起来:“也是,那孩子既是国主孙子,又是外孙,身份是没有再金贵的了,你也是,又当舅舅又当爹的,亲上加亲,真是恭喜恭喜。”
凌青云猛抬头,在一两秒内,脸上神情是懵的,眼神里惊惶疑惑,仿佛风宣若使用的,是什么从没听过的外国语言。
而我在虚空里,都忍不住一口咬住了手指,紧接着哆嗦起来。
结合之前的明示暗示,她在告知凌青云,安可心是凌海流和安昭鸾的女儿,他同父异母的妹妹!那什么“夫妻相”,不是玄学,是生物学……
看得出来,凌青云初次成婚,又是跟自己青梅竹马的姑娘,即使安可心并非他灵魂伴侣,他也真的很看重这段婚姻,千般忍让,逆来顺受,都是想保护自己的妻儿。
而风宣若用了最残忍的一种方式,杀人诛心,在安可心怀胎三月时,告知他两人是亲生兄妹。可想而知,这对凌青云是何等一盆兜头冰水。
她这样做的目的,也许有一部分现实原因:希望凌青云主动不要这孩子,在夺嫡中减少筹码,但更多的,就是纯粹出自人性的恶意。
常年受到凌海流冷落、出轨的她,早不是曾经即便娇蛮也不失光彩夺目的少女,她把所有的痛苦,投向了更弱势,更不能反抗的人。
两三秒后,凌青云才终于跳了起来,忘记礼节,双手捏成拳头,失控冲着上面喊:“不可能!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风宣若瞟他一眼,“你是觉得你爹那老东西管不住自己的裤腰带不可能?还是安昭鸾被迫嫁了那残疾汉,想找人换换口味不可能?”
说着她又笑道:“我就说我那远族堂弟,之前也成婚纳妾的,从来没个一男半女,怎么给安家当了上门女婿,倒生出安可心这么标致的姑娘,敢情也是个便宜闺女。”
嬷嬷打边鼓道:“公子你要不信,去问问你爹的婢子,要不是她说漏了嘴,咱家娘娘且也蒙在鼓里呢。”
“嗨呀,真是狗咬吕洞宾,” 风宣若哼一声,继续笑道,“好心告诉你,你还不信,那就生下来瞧瞧呗。听说乱伦杂种,八成都痴呆丑怪,看到时是谁后悔。”
凌青云呆立在原地,那时的他,还不像现在这么善于控制情绪,我看见他的手脚都在抖,眼睛发红,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又像一头不知该在何处泄愤的公牛。
而嬷嬷却还不肯放过,笑嘻嘻地附和主子:“唉哟可不是嘛,俺老家那儿,有个傻汉x了他亲妹子,生的小杂种,连小几几都没有,搁在外头,两天就自己死了。”
隔着一个时空,我都能感到那种羞辱和痛苦。
为什么有的人可以恶得这么彻底,在别人的毁灭上取得自己的快慰。
局面终于失控,凌青云站在空旷大殿中,满脸是泪,声嘶力竭地冲上面的贵妇大吼:“你的孩子才是杂种!你的孩子才活不长!!”
“大胆!” 风宣若脸色才微微一黑,那狐假虎威的嬷嬷早冲下去,照着凌青云的脸给了一耳光。
凌青云被她扇得偏过头去,极为清脆的一声。
王家宫廷里伦理纲常早已是入骨的驯化,这嬷嬷身后站着风宣若,所以大概她也丝毫没有多想。
她忘了,驯兽师能指挥一头狮子,难道真是因为手里的小棍威力无穷吗?
凌青云把脸正过来,摸了摸,他的眼泪止住了,换上的是愤怒纵横的鲜红血丝,加上眼珠因为没有遮挡,开始呈现极纯极亮的暗金色,像两轮橙色的血月。
我在虚空里捂住了嘴,汗毛倒竖,仿佛已经闻见狮子口中的血腥之气。
嬷嬷似乎终于感受到一丝恐惧,退后一步,口中吐出一个字 “你……”
然而已经晚了,凌青云猛扑过去,掐住了她的脖子,那嬷嬷连挣扎都没来得及挣扎,我就清楚地听见颈骨碎裂的咔嚓一声。
死亡带来失禁,淡黄的尿液流了一地……
嬷嬷尸体滑下去的一刻,别说在场的两个人,连我都傻住了。
毕竟谁都没想到,刚才还唯唯诺诺的少年会当场杀人。
可现在怎么收场?
要知道,在当时,凌青云的地位还并不稳固,风宣若作为长辈和主母,外头有风家做靠山,肚里有凌海流的孩子做撑腰。平时没事还要大力找茬,如今杀死嬷嬷的事能既往不咎?
果然,风宣若先反应过来,开始大喊:“来――”
她肯定是想叫“来人哪”的,可刚出口半个“来”字,凌青云已经再扑来,把她嘴捂住了。
事情进展到如此,我已经完全懵掉。
这架势,难道他也要杀了风宣若吗?
那样他如何脱身?不少人知道他来给国主夫人请安过。风宣若如果横尸当场,难道他跑的了吗?
大概我想到的,风宣若也想到了,一口咬在了他捂嘴的手上。
她打赌,他不敢杀她,只要咬松了他的手,喊来众人,她就能赢回她的优势地位,挥舞权杖,处置这个大逆不道的嫡子。
而凌青云显然也明白这一点,他不敢真的捂死嫡母,但也不敢松手,眼看着手掌血流如注。
我隔着一个时空,都忍不住屏住呼吸。
这般死局,是如何往下进展的?
【作者有话要说】
嗯,我会慢慢往回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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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毁灭
意料之外的转折这时发生。
我听见裙幅破碎的声音,撕拉一声,像指甲划过金属那样尖锐。
我惊得在虚空里坐了一个屁股墩。
风宣若的愤怒冲上极点,肌肉绷紧,身体乱扭到变形,一双手掐上凌青云捂着她那只胳膊,恨不得拆卸下来。
而凌青云在这时,居然松开了手,淡淡地道:“喊吧,大家一起死。”
他这话的语气,是如此的平静,带着一分疏离。
刚才那个困窘不已男孩子好像在一瞬间长大,由还带着两分稚气,到黑铁般的阴毒。
他气疯了,也恨毒了,他不想死,所以做出了这种选择。
风宣若张了张嘴,双眼死命瞪着凌青云,如果眼神能杀人的话,这混蛋早已死了千万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