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她终于有了机会,可以放声求救,然而她却没有,反而把尖叫都尽量压抑在喉咙里。
这是这个时代,身为男子一项卑鄙的优势。
我知道这件事非常恶心,从凌青云后来的表现,他自己也觉得极度恶心,但他要没这么做,我就根本不可能遇到他了。
我们这样的人啊,像地沟里的老鼠,没人在乎我们,我们便格外在乎自己,时间久了,便觉得一条烂命格外金贵些,为了保住它,什么都干得出来。
“你毁了我一生,我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黑化的年轻人看着风宣若,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吃了什么。
风宣若从刚才的声色俱厉,现在已经抖成筛糠,甚至有些配合地点头。
此时的她,让我想起一些传说中穷凶极恶的死刑犯,在临刑前却痛哭求饶,吓到尿裤子,让管教人员大跌眼镜。。
这些人的嚣张傲慢,像一只飘在空中的气球,来自对自身可以永远作威作福,残害他人的盲目自信,而一旦气球戳破,他们比普通人还要卑微猥琐,他们的自卑与自负,像天堂地狱两个极端。
就在这时,我所在的时空突然剧烈翻滚。
我这才意识到,从刚才那一耳光,我作为“媒”的这枚耳饰就一直处于半松脱状态,而现在它终于掉下去了。
我的视角跟着耳饰,叮叮当当地滚到了大殿外头,很快就看不见里头的事情,唯有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女人的呜咽……
然后我抬起头,看见一张年轻、平凡、两颊圆鼓鼓,却又被吓得毫无血色的脸。
顺子!我没见过她,心头却猛地撞进这个名字。
这就都圆上了,为什么顺子回去复命时,期期艾艾的说,没看见凌青云。
这样的事,在当时,谁敢吐口呢?
镜花熄灭,我跌坐于黑暗里,手脚仍不可自控地剧烈颤抖。
后来的事,我大概也能推测个七八分。
这枚坠子,应该后来被红重捡到了,很可能,她还帮助了销毁证据,比如将那嬷嬷的遗体处理成类似溺水之类。
至于风宣若,我不知她是出于羞耻,还是恐惧,还是受到绝望的打击,但总之,她咽下了这枚苦果,没有揭发嬷嬷的死因,以及那晚的真相。并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因小产和惊悸陷入断断续续的昏迷,直至死去……
同时,如今我才反应过来,摘星楼的说书先生告诉我的,关于数十年前那一小段闲话,是谁的故事。
风宣若是听得高兴,便打赏一把金叶子那个白衣女子,身边青衣的女子,是她的同学,“我”的母亲,安昭鸾,而另一个少年,则是与她纠缠一生的凌海流。
风家的势力如日中天,风家的王女志在必得。
所以她与凌海流的婚姻,顺理成章。
然而她爱听的故事,叫做拱手江山讨你欢。
有着这样爱情观的人,婚姻不出现裂痕,我才觉得奇怪。
自由骄纵的公主困守在婚姻中,得不到丈夫的心,守不住丈夫的人,也许她此时也想过和离,但即使一贯娇惯她的父母,也不可能同意――说到底,这是风凌两家的政治联姻,离了,问题就大了。
所以,最后,她就像一只被养在棺木中的僵尸,做人不得,做鬼不成,朝着越来越妖魔的方向发展下去。
直到最后,被那只从小受她虐打的狮子反咬一口……结束了高开低走的一生。
当然,在这件事里,比起风宣若,我更关注的是凌青云。
原来传说中的“强暴嫡母”,真相是这般复杂黑暗,难以言说。
他看似是一个主动者,施害方,但谁家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会愿意跟四五十岁,皮肤松皱的女人发生关系……
何况这女人刚带着绝大的恶意,揭开血淋淋的伤疤,告知了他最难以接受的事实。
这一次,把他从感情和欲望两方面都完全捣毁了。
听说安可心是同父异母的妹妹后,他怎么可能还继续与安可心的关系。所以宫人才说,自从安可心小产后,他搬了出去。
某种意义上,安可心的体弱小产,或许还让他松一口气,不然真的生下一个呆傻残疾的孩子,又让他如何自处。
他明白,在这件事上,安可心是没有过错的,面对突如其来的冷落,一定感到极度委屈。
可是,他能怎么办呢?
他说也说不了,自己一个人知道真相,已经够打击了,如果向安可心解释,除了让她也经历一遍那种冰水淋头的感觉,又有什么作用?
他所能做的,所在做的,就是把这件事一个人默默全都扛了下来。
从他母亲的遭遇,从他言谈透露出来,他憎恶寻欢出轨的男子。
而他偏偏摊上了这样的事情。
他不能够以男女之情去爱自己的妻子,却也不愿去寻找其他的女人。
最后,就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坚守了自己的内心:
他对安可心一直很好,除了没有肌肤之亲外,给了安可心一切照拂。外界看来,两人是神仙眷侣,恩爱夫妻。可是实际上,已经知道真相的他,在这段关系中,必定是疏离、后退的,安可心越是追逐不解,他就越把自己从感情上封闭起来。
一段畸形而空心的关系,并不好,很糟糕。
可是,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致了。
感情上的自闭或者还有一个原因:在这件事上他也深受打击,曾经的真情,迎来的是上天一个恶意的玩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不敢再向任何人出示自己的真心,同时也害怕自己的感情,带给别人的,到最后都是伤害。
这样多少解释了他后来的行为模式。
他拒绝了安玉暖的投怀送抱,对红重温柔又保持距离。
至于对我,那就更矛盾了。
如果说,红重最后的话是她对凌青云长期了解的结果。如果说,人对他人是否喜欢自己,多少有所感受。那我之前的直觉可能确实没错,凌青云对我是有感觉的――这个“我”是住在安可心身体里的“安莉”。
然而,与妹妹曾有肌肤之亲的事实,就算外人不知道,在他自己心里却是磨灭不掉的污点。让他甚至矫枉过正,所以他呈现那种忽近忽远,飘忽不定的情绪。精神上,似乎情不自禁想接近我,而身体上一旦有任何碰触,又像被火烫了一样躲避。
就在这时,我听见轻微的“咔塔”一响,急转头,竟然是凌青云。他不知何时,进来了这间密室。
我们对面站着,我看见他脸色急剧涨红,双手握拳,可眼光又是看着地的,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羞赧,又不知该怎么面对我。
而我奔了过去,抱住了他。
他先是一愣,继而下意识地往后闪躲,粗鲁地想推开我。
可我死命不松,告诉他:“没关系……在我的年代,父母兄妹之间的拥抱只是礼节,一点都不逾矩的。”
他终于肯让我抱着,心跳从擂鼓一样的节奏,也渐渐平缓下来。
我又说:“我不评价对错。但我理解你的所有选择。”
他身体猛然抖了一下,然后我感到,一滴湿热的泪水,落在我的颈窝。
我抬头想看他的脸,他偏过头,不让我看,可只是,颤声吐出一句:
“如果安可心当时也这样说,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传说中的清水边限章……
放飞的几章基本结束,下一章回到现实线
但中间我又要歇一天……
第七十七章 万鬼城
安可心当时究竟什么反应,凌青云没有说,我也没有问,但心里,已然能够猜到。
在这段表面恩宠,实则疏离的关系里,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安可心,其实也积累了满心的委屈和怨怼。
一方面,作为一个女人的敏感,她能感到凌青云在她身上没有男女之情了,而另一方面,身边人一直在说,凌青云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丈夫,年轻俊美,权势滔天,对你也好,也不勾三搭四,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让她也自己去说服自己,麻痹自己,相信那些话语。
所以当真相暴露的时候,她定是极度崩溃,口不择言。
她说出的话,八成彻底贬损了凌青云的人生价值,用一个错误全盘否定了他这么多年的委屈隐忍,所有付出,扎透了凌青云的心。或者更严重的,她失控到要将此事告诉姐姐,甚至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揭穿凌青云的真面目之类。这才让凌青云真实地动起了杀心,如果不是我穿过来,也许她真的会像原作一样香消玉殒。
凌青云很小心地环着我,好像抱着什么易碎的物品,小声问:“你真能接受这样的我,怎么洗都洗不干净的我吗?”
我搂着他,笑了一下,道:“为什么不能,如果我是你,也会跟你做一样的事情的。”
我又笑道:“之前,难道不是你一直装高冷,从不回应?”
他把下巴搁在我肩膀上,低低地道:“安莉,那我说了……你在棺材里问我的话……我喜欢你的,我早就喜欢你了……我只是不知道,该怎样隔着这具躯体,拥抱你的灵魂。”
“我推开安玉暖的时候……至少有一个原因,是我明白,这会伤了你的心……虽然我这么想也很可笑吧……毕竟咱们两个,并不能说是在一起的……”
我擦了把脸,脸上湿湿的,有两道冰凉的水迹。
我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也流泪了。
这真是天大的讽刺,如今我终于知晓了他的心意,我们之间的鸿沟却丝毫没有减小。只要我还住在这身体里一天,我们就不可能更进一步。
就在这悱恻又无语的气氛中,赤鹦突然从无涯阁的独窗飞了进来,展开绯红的翅膀,一边盘旋一边鸣叫。
我心中虽还一团绞乱,却也收了泪,擦了擦眼角,道:“私事慢慢想办法,先把眼前的危机度过再说,这好像是安氏的回信。”
凌青云唤下鸟儿,展开脚上的纸筒,念出声来:“万鬼城?”
我扑哧一笑:“是万国城吧。”
凌青云亦笑:“这不是喊顺嘴了嘛。”
不错,安氏提出来的会盟地点,叫做万国城。
那地方位于三国之间,数百年之前曾兴旺发达,最初是一间驿站,往来商旅交汇于此,互市特产,买卖奇珍,乃至于发展成为一座小的城池,不止有酒楼、戏院等为活人提供服务的设施,更安葬了大量客死异乡的旅人。因此有了万国城这个名字。
然而沧海桑田,城池渐渐荒废,在周遭形成一片沙海荒原,传出极多恐怖故事,说住在那所城池里,夜夜可闻鬼哭不止,又说那些无法归乡的游魂心怀不甘,每每从坟中将生人拉进,形成“坟吃人”的怪谈……
如果用科学一点的精神,我私心推测,此地地址结构应该比较特殊,地下有石洞孔穴之类,随着时间的侵蚀,地表变薄,空洞加大,行人就会落陷,而且有风吹过,空气共鸣,就会产生“鬼哭”。
但不管怎么说,如今世人对那片地方都避之唯恐不及是事实,浑说浑叫,把那里从“万国城”称呼成了“万鬼城”。
说回来,安氏把它提出来当会盟地点,还真是神来一笔,这里既然是荒原,完美符合我之前说过那几点,保密性又好,又是三国之间难得的空白中立的地方,沼泽环绕中又有古代建筑,正适合我们几家国主在内谈判,军队在外围驻扎,半兵半礼,互相威慑的期待。
凌青云率先同意了这个提案,然后很快也收到了风家回信,终于把这些天争吵不休的会盟地点定了下来。
不日,我伴着凌青云一同前去。
这是一场气氛微妙的谈判,如同走在空中的钢丝线上。
像我之前说的,此事绝不可公开或泄露细节,因此互发的国书里,商定只有风间雪、凌青云、安玉暖三家国主,外带一个我作为证人出席。
然而今时今日,我们又都已然互不信任,我们这几个人中除了我之外,谁身上都担负重责大任,不容有半点闪失。因此各家身后又带了庞大的军队,就驻扎在荒原四周之外,一旦有任何对自家国主不利的风吹草动,便可迅速发起进攻。
整个气氛,犹如开着油罐车经过战区,任何一点火花都会引起巨大的爆炸,即使双方口头向你承诺不会对你射击,你却没办法阻止一颗心始终悬在嗓子眼上。但为什么要开这危险道路?恰恰因为,把这油罐车安全开出去,是和平的唯一希望。
凭着这一点挂在钢丝上的信任和微茫的希望,按照约定,三家派人提前铺设一条道路,互相监督,确保只要走在这条路上,就绝对不会落陷,然后,与会之人徒步前往,在沙海中央的小城遗址那里会面。
凌青云私下向军队做好交代,如果他明天午时还不回来,就无条件地动武开战,我估计,风家安家,也有类似的措施,作为制衡。
少倾,三家国主都到了,我们像祭狩大会那时一样行礼相见,然而,气氛与那时又截然不同。
数月不见,风间雪还是那身宽大白衣,撑着国主的气势,但肉眼可见地苍老憔悴许多,若不是此时氛围不对,我甚至想开口问问他经历了什么。
我姐披着青色外裳,愈显皮肤冷白,行动之间关节处稍显臃肿,底下似乎有防御性的衣物,表情严肃,看见我,也只是微微点了个头致意。
不过她在事件当中,多少还算个中立地位,因此由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我们一行四人,遂一同踏上道路。
俗世的热闹在身后退去,行不多远,两侧便尽是黄沙,我开始听见传说中的“鬼哭”之声,呼号幽咽,如泣如诉,我安慰地告诉自己,这只不过是地下的空气共鸣,但还是禁不住汗毛直竖,想来晚上听见,会更觉恐怖。
又走了小半时辰,古城的旧址开始展现在眼前,能看见道路两侧,依次出现牌楼、戏院之类的设施,但又都披着厚厚一层黄沙。我对这样的遗址总有很特别的一种恐慌:设施都在,只是人去楼空,仿佛一个沉默的老人,目睹了无数恐怖的真相,却什么也不诉说出来,让人心生寒意。
建筑之中,有一间“义馆”保存最好。
所谓“义馆”,是当时商会的人筹资所建,为客死异乡的商旅丧葬后事所用,“义馆”之后,还有着大片墓园的遗址,所谓“万鬼”传说,也与这些墓园脱不了干系,说那些漂泊的灵魂不得归家,才日夜呼号。
不过,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人了,我想现如今,别说灵魂早该转世,就连遗骨应该都粉化了罢。三位国主更是八字硬不信邪,选定了这家“义馆”作为商谈之所。
天气乍暖还寒,我们点燃一堆巨大炭火,噼啪作响,映得我们几个各自红光满面,煞气腾腾。连凌青云这种从来带笑的柔和面相,都不自觉添了几分咄咄逼人。
然后这片大陆上最有权势的几个人,坐下来,开始会谈。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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