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只是想问这个――”那么余成荣也只回答这个,“你提到的那些节目并没有停播,要是觉得观感不如从前,也许是为了适应现在的视听环境,有些画面经过了处理:正是因为担心一些猎奇观众模仿犯罪,才特意隐去了详细作案过程,把重点放在普法教育上。”
“原来是‘教育’吗?可我不觉得‘详细的过程’能鼓励大家模仿犯罪哎,反倒是凶手逍遥法外,才为蠢蠢欲动的我们提供了铤而走险的勇气。”银霁戏剧化地扬了扬拳头,“你看,案件被渲染得那么恐怖、受害者展现出来的面貌一个比一个惨,而且全是成年人作案,不像‘少年A’有立法保护,可凶手死活就是不落网!多么好的榜样啊,要是我跟谁结了仇,我也去试试水,反正案子做得越大、受害者的尸体越破碎,警察越抓不着我,那些导演良心大大地坏了,吃着公饷高喊无能为力、宣传哭丧心态,到头来也只是吓得潜在受害者出不了门,顺带鼓励了我这种潜在犯罪分子,是不是故意要站在老百姓的对立面!”
元皓ù笊咳嗽着打断她:“OK,代入到这里就可以了!余副局,您别见怪,银霁她是个中二病……就是比较幼稚又抓马,热爱沉浸式分析坏人的想法,她本人很乖的,才不会这么做,对吧对吧!”
此地无银三百两。银霁立个导演的靶子批判一番,目的是想取代那句直截了当的问责:“人赃俱在你们倒是抓啊!”余成荣又不傻,怎么会听不出来?
就是因为他不傻,才不能直接做出响应,仍在客观全面地反驳银霁话中的细节:“并非所有悬案都是故意造势博人眼球的,白银案的凶手早在16年就落网了;刁爱青案难以告破是因为当时技术受限,现在想重启调查又是困难重重,碍于年代久远、很多线索已消失不见,且时间上也过了追诉期……不,像这样的重大案件,我们绝不会放弃的,我相信总有侦破的一天。至于其余流传于民间的‘悬案’,包括所谓的彭加木双鱼玉佩案在内,很多都是网络上牵强附会的流言,你们应该学会辨明真伪才是。”
虽说余副局的光辉形象已经崩塌得差不多了,银霁却从刚才那番话中听出几分真诚的歉意,小棉袄系统被触发,一时有点发不出火来,尤其是二人的姿势还有点促膝长谈那意味在。
于是裁判元皓ㄕ故境隽饲坑玻骸鞍ィ不是在聊铊中毒案吗?先不要扯别的,要说就好好说这一个案件。银霁,你是为了证明刑侦面前并非人人平等才提到了这个案子,对吧?你接着说。”
这裁判就是来拉偏架的吧……银霁强压心虚,身体进一步缩紧,努力让话题回到正轨上:“除了这个,刚才我说他……呃,一些人对‘中间’的定义有点问题,那时候就联想到了铊中毒案。”
“哦?好难懂呀,这又是从何说起呢?”身后人面具掉得比大盘都快,一瞬间又变回了幼儿园老师。
对上余成荣认真的目光,银霁叹口气,勉强尊重他的客观全面:“从这个案件的源头说起吧,包括朱令和嫌疑人孙维在内,全寝室的四个人中,您觉得谁才是‘中间’那个?”
“四个人还争啥C位啊!”
“我是说高中低的那个‘中’,不是左中右的那个中。”
“哦哦,你继续你继续。”
余成荣听懂了银霁的意思,径直跳过引言阶段:“你认为不愿意成为‘中间’那个人,才是案件的源头――也就是嫌疑人的动机?”
“我没有在谁的盘单一动机,而是在说某种现象,你先听我分析分析,看看是不是这个道理。虽然儒家讲究中正平和,仿佛越靠近中间的越稳固,然而事实上,‘中间’的标准一直是波动的。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按照当前的学历歧视标准,普通一本是‘中间’,清北的学生姑且还能高枕无忧;如果学历持续贬值,‘中间’又变成了国内985,那么清北人的危机感就开始滋生了,而普通一本的学生呢,怎能容忍本来踩在脚下的那条线越过自己的头顶?都怪考上985的学生越来越多,害得他们失去了‘中间’的裁定权――看,解决方案已经浮出水面了:第一,控制‘中间’以上的人口比例;第二,避免最顶尖的那批人突破天花板,连带着‘中间’基准线同时起飞,只有这么做,才能把标准拉回原来的位置,自己的努力也不会付诸东流。”
元皓ò严掳透樵谝霁的头顶上,说话时的口腔开合度彰显愤慨:“然而卷王们都没发现,学历歧视本来就是不对的。”
“也不能全怪卷王,学历歧视都是就业环境造成的,这个时代人口又多,经济也一直不景气,还有机器人跟人类抢饭碗,可以这么说,中间以上是天堂,中间以下是地狱,不去争破头根本没活路。”
“话不是这么讲的,没有人的默许,规则如何行得通?除了中间那群人,难道中间以下的人就没长嘴吗?他们才是最直接的受害者吧,不发言是沉默的螺旋,一发言就会遭到变本加厉的歧视,被人质疑‘谁叫你们不努力的’――天天过这种鬼日子,还不知道反抗!你说下层人最怕云端那批人突破天花板,卷王卷到最后也是在阻碍社会发展,依我看,等这帮平庸之恶全都消失了,这一潭死水才能被盘活!”
“不要这么偏激……”其实银霁差不多也是这个意思,却不想说得太明白,哪像这个大莽子,差点就要站起来唱why nobody fights了。
“你说得对。”余成荣点点头,竟对元皓ǖ募で榉⒀员硎救峡伞
“我再补充一句!”得意归得意,银霁能明显感觉到身后人奋力忍住了和对方辩友击掌,“他们还默认一件事:中间以上的人越是远离中间,越是接近于那个什么,呃,赵家人、婆罗门,如果说每个阶级都有混子,顶层的混子们最害怕的不是天才陨落,而是地面变高。”
“这不就是我说的意思吗……”
“是啊是啊,你继续,这就是那几个室友成为共犯的原因吗?”
“等等,未必是她们啊,调查结果还没出来呢。”银霁觑着余成荣的表情,语气僵硬地往回收了收。她是血条越短人越怂,元皓ㄈ瓷钰洗讼彼长之道,在她虚弱时稳住了控方气势,把一个悬而未决的犯人死死摁在被告席。
第198章 薛定谔的棺材 下
在看似不着边际的东拉西扯中,趁被告尚不能蓄力反击――或者错估人家的道德水准了,他压根没打算反击――银霁加快了语速:“还有,我认为‘大众’也是‘中间’的同义词,大众的取向总是随着中间的标准变化。就比如,各种调查表明,朱令不是那种惹是生非的人,她只不过是埋头做自己的事,做到各个领域的天花板都快让她突破了,就这么变成了‘大众’――也就是另外三个人想要消灭的对象。很多调查者怀疑共犯收了主犯什么好处,才甘愿冒险维护她,可是我觉得,共犯之所以成为共犯,是因为他们的根本利益一致,不是能靠蝇头小利收买来的;在寝室这个小环境中,她们要保持‘中间’的标准静止不变,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底层逻辑就是这样。”
“你认为,另外两个室友也嫉妒朱令?”
不是吧阿sir!银霁感到神经痛,说了半天还归因于“嫉妒”?带女字旁的贬义词才是宇宙真理吗?是不是四人寝室五个小群、闺蜜在生日会上泼红酒的笑话也要趁机插在黑天鹅尾巴上了?
不能当面骂人,至少还能阴阳怪气:“您觉得把全世界的恋童癖抓起来,童婚习俗就能消失吗?”
明明说得不客气,余成荣却又坐近了几寸,眼里闪着颇感兴趣的光,乃至挑明了银霁的潜台词:“我当然不会那么天真。”
“……是,我相信你不会。说‘嫉妒’也太轻微、太个人化了,案件发生的场景很特殊,不能用日常思维去简单归因。刚才说过,主犯与从犯的共同目标是避免‘中间’标准越过自己,而主犯还有另一重目的,那就是摆脱‘中间者’的身份。别人要的是安稳、不跌向地狱,她要的是完完整整的privilege――‘最高’的位置上,有且仅有她一个人。”
“她凭什么……哦!”元皓明白过来,“那个年代能考上清华的,很难不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吧,她有这种思维也合理。”
“是啊,考进了清华,却和朱令分到一个寝室,这才发现天之骄子也分贵贱。像朱令这样百年难遇的天才少年,从学习到长相,甚至运动细胞和音乐素养都能轻松碾压一众普通学生,尤其是孙维这个所有赛道都跟她基本重合的人。或许孙维在别的环境中总能排到‘最高’的位置,朱令一出现,带着流星般夺目的天赋与才华,一下子把她这个凡人衬得黯淡无光,天之骄子的头衔也该易主了,对她来说,简直是世界观颠覆级别的伤害。”
“对啊,如果她一开始就接受了自己普通人的身份,又怎会产生如此深重的仇恨呢?“
“虽然击落天才是大众的诉求,孙维的个人动机还是很特殊的,就比如,我们看到敖鹭知,对她只有崇敬,谁会真的起杀心?当然,想得悲观些,这是因为我们跟她的距离实在太远了,而孙维的赛道上只有一个刺眼的第一名,消灭了朱令,桂冠就能永远落在她头上。”
“别这么说,太抬举她了。”也不知道这个闷闷的“她”字代指谁。为了叹气,元皓ò严掳鸵瓶了银霁的发旋,“都是清华学子,看起来是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实际上哪儿哪儿都不如别人,一直靠pri……那什么,特权生存的人,一朝失去了特权,她不疯谁疯?”
“这么说还不够严谨。”银霁抬起头来看着他:“有一个优势是孙维无论如何也不会输给朱令的,猜猜是什么?”
余成荣替他抢答:“你是说家庭?”
“不,我觉得范围应该更广,确切来说,是孙维的‘人脉’。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孙维这些年来为自己脱罪的行为――作为头号嫌疑人,是否过于上蹿下跳了些?就我的感觉,这些行为在潜意识中都有向朱令及其支持者炫耀的意味,‘只有这点我比你强,而你就是输给了这样的我’。”
元皓ù蛄烁龊战:“人都躺在病床上了,她还来这套?”
“吓人吧?我们一步一步来看,在‘人脉’的帮助下,孙维以本科生身份进入研究组,得以接触到铊盐,而没有这个优势的朱令正是为它所害;又因为旧例的空白,家境普通的朱令没能第一时间引起医院重视,就这么耽误了治疗;投毒后,那些被孙维的‘好人缘’收入麾下的室友无一不给她打掩护;直到最后,所有的嫌疑都指向了孙维,校方和家族也不遗余力地保护她。理论上,孙维逃到国外,应该从此改名换姓、低调行事,可她偏偏三番五次地跳出来、拉帮结派为自己辩护,也没能力提出新的嫌疑人,只是在和铊党表演亲如一家的戏码罢了,几岁的人了,怎么可能觉得别人会相信人缘好等于免死金牌?试想,一个有脑子考上清华的人,若不是藏着别的心思,会做出那种漏洞百出的发言吗?如果我是孙维,我没有选择冷处理,而是在案发多年后还坚持付出行动,说明脱罪已经是表层动机了,向内探索的话,我的深层需求是搭个大戏台,在全国观众面前展示自己通过‘唯一优势’获取的胜利――没错,不同于那些‘中间’标准的捍卫者,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朱令的消失,而是朱令的惨败,我要她彻底输给我,输给她轻轻松松就能压过一头的我――还假惺惺地把我带去民乐团!这场零和博弈的胜利者只能是我!我才不要她死,她最好是嗅着自己越来越腐败的气息,眼睁睁地看着我越变越好,升学、出国、组建一个美满的家庭,而她……当初那么厉害的她,只能在黑暗的角落里永世不得翻身……”
“好好好,你的意思我们差不多都明白了!”未免银霁又在警察面前过度代入,元皓捏着她的耳垂招魂,“真过分啊这个孙维,不像我们银霁,天赋与才华都是顶级的,人还这么谦逊有礼、尊老爱幼,在我们这里好几百年才会出土一个,你猜怎么着,上一个是武则天。”
奉承话擦过耳畔,银霁还在意犹未尽地喃喃着:“像我这样心理扭曲的‘高智商’罪犯,理论上应该判终身监禁才对啊,我的事迹也该在法制频道滚动播出,小孩子晚上睡不着觉,大人就会提起我的名字,可是为什么,直到今天,我还能坐在这里跟一个货真价实的警察促膝长谈,目的还是证明自己才是正确的……”
元皓ㄊ翟谑懿涣耍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出戏!”
“出了出了。我是说,孙维那些年一定没少跟警察促膝长谈吧。”
今日惜字如金的余成荣还记着维护团队形象:“那时候的调查组还没有今天的技术,我相信他们在有限的能力范围内,没有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包括不提供测谎仪?”
银霁注视着余成荣的眼睛。只有这一瞬,她觉得对方比自己要虚弱一些。
见对方退回沉默的外壳里,她便多说一些:“完美犯罪的实现确实需要一点特权。”
无法忍受一点冷落的元皓ㄌ酵房此,岂止变成了插座脸,仰角都能看出嘴巴是type-c的接口:“你管这叫完美犯罪?不像你的作风啊银霁,说好的下克上、荆轲刺秦呢?”
“每个人的追求都不一样嘛,对于志不在制造惊天大案的凶手来说,能完美脱罪就是完美犯罪。”
“太没出息了你!”
“是孙维没出息,关我什么事?如果我有她的条件,我会干一票更大的,跑不跑得掉另说。”
“我提个要求好不好?‘如果我’句式每天限额三句,今天的已经用完了。”
“咦,用完了吗?行你说了算。总之,人脉作为唯一能凌驾在朱令头上的优势,对这起犯罪的仪式感和操作性都有巨大价值。仪式感说完了,我们说回操作性,依然假定孙维是真凶,假定啊!不要追究我的语病哈,在案件调查期间,孙维曾主动向警方要求测谎,被一口回绝了。除了余警官提到的技术局限性――鞋子里藏大头针就能蒙混过关――我觉得,她还有法子上双保险,就比如说,要是她爷爷再给点力,测谎结果也是可以动手脚的嘛,但孙爷爷年纪大了,警方不想麻烦他老人家,好说歹说把当孙女的打发走了,他们的主张大概是‘我们这边又要销毁线索又要捂嘴还要想办法公关,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你个凶手别添乱!’”
元皓ǜд拼笮Γ骸澳惚鹚担还真有可能!”
余成荣再不扶额摇头,精神病院的救护车会开到老药厂门口来。
“或许测谎仪的猜测有点牵强,那么协和医生拒绝外援就很能说明问题了,你看,这么厉害的一家子,做起危机公关来也没点创意,要么实名制干预,要么威逼利诱;对受益方来说,捍卫‘中间’标准的急迫性还没那么强,人这种群居动物总是倾向于和资源更多的一方结成利益共同体,那可是过命的交情啊,简直都算得上一家人啦,偶尔做做共犯也是为了贯彻‘家丑不可外扬’的传统美德。”
“出现了,经典前后矛盾。”元皓ǖ拇竽锤缰赶蛘飧鋈劝推翻前言的造谣者,示意余成荣不要把她的话当回事。
“最后,这个案件还不是激情杀人,犯人有预谋,也有预后,把持续投毒当成一个课题来做,就像跟进了一场实验,这其中的心理压力不是常人能承受的――没有夸孙维强心脏的意思,只有确信能够逃脱惩罚的人才有这个资格。不过,我还有一个猜测:随着顽强的朱令一次一次重新站起来,他们逐渐转了主意,又想把她置于死地,毕竟,朱令多活一天,包庇凶手的人肉迷彩就得多流一天冷汗,所以你觉得,她在治疗过程中感染丙肝,真的完全是因为当时的医疗设备落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