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听到动机推断时的演技,元皓ㄏ衷谡飧龊战才像真的。
“我也看过报道,朱令家算得上言情书网,跟孙家这样的还是没法比……我没想到的是,最顶端的那批人还真有只手遮天的力量?”
“是啊,难道朱令的父母人近晚年遭遇这种事,是因为他们不够努力吗?”近乎失独的家庭也和近死者没有区别了,尤其是做母亲的,被动履行着为孩子阻挡死亡的职责,孩子已经进入了全国最好的大学,夙兴夜寐的栽培马上就要开花结果时,却还是被恶魔钻了空子。
“而且他们家以前还失去过一个孩子,说起来,朱令姐姐的死亡也挺离奇的……”
再说下去就是年代性阴谋论了,当着余成荣的面,不合适。意识到这一点,元皓ū丈献欤和银霁一起直直看向面前的成年人。
该说的已经说完了,或许只有森冷的眼神不太客气,没有宣判,也没有激烈问责,可余成荣还是一言不发。银霁微微咬牙,控制着嗓音,为她这场借喻发出总结式的质问:
“余警官,现在您还觉得,清华铊中毒案是一起A女嫉妒B女的个人悲剧吗?”
其实,最可怕的事她还没有说出口:那些目睹了这起惨案的同学,无论案发时是贡献了力量还是置身事外,以健康的心理“允许一切发生”,竟还能毫无作为地过着平静的生活……难怪那位信仰是自己的圣徒,特地选在全校师生最快乐的一天离开了人世。
换句话说,铊中毒案的主犯和从犯皆是动机完整、行动线清晰,重大案件又不受追诉期限制,时隔多年,有一个人被民间之外的力量追责了吗?并没有,他们早已回到了日常、回到了人群中,说到底,大家害怕的并不是寻常人忽然变质,而是变质后的恶行如此昭然时,环境仍允许他们丝滑地变回寻常人。
“天赋和家境都是与生俱来的东西,仅靠个人是战胜不了的,只能想办法去解决。”是了,“战胜”思维和“解决”思维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它们接的宾语最好是“困难”、“问题”这样的无机物,然而在输不起的人眼里,活生生的对手才是唯一动作承受方,“只要她愿意,就不必费力去战胜对手,阳谋是很累人的,既然有条件,为什么不能用阴谋去解决?余副局,你觉得,我们‘中间’及以下的人口组成部分,究竟要如何在世界这个孙维的大型人肉迷彩中保护自己?”
难道只能闭上双眼走进极夜,像留在童年时代一般信任着虚假的中间,载歌载舞着被他们推进深渊?
银霁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勉强盛了小半碗笑意:“就说到这里吧,以上全都是我瞎猜的!在今天的访谈正式结束之前,我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余副局,请问‘附中考生失踪案’这系列事件,你究竟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参与其中的?”
虽然从余弦那边得知了真相,银霁惦记着那一丝渺茫的兴趣与歉意,仍对余成荣抱有期待,希望听他亲口说出来。阴山八景的画卷徐徐展开,如果他能把手上的残墨擦干净,说不定,银霁这把业火还有机会将彼端的画轴一并吞没。
【作者有话要说】
在老药厂副本细纲成型当日(2023年12月22日),惊闻朱令女士逝世的噩耗。嵇琴弦断、广陵不绝,我不会忘记,我不能原谅,聊举一豆烛火,送行冠绝京华的天才少年、坚韧不拔的女战士。
第199章 客从何处来
在余成荣作答之前,银霁也有自己的答案――当然是以成年人的身份啦。
世界的bug并非仅未成年可见,未成年人发现它的时候就能明白这一点。区别在于,成年人早已习惯了与房间里的大象共生,他们没有能力要求大象为新来的居民“腾点地方”,只能对听得懂人话的新居民好言相劝:“不要靠近大象。必要时,爬到房梁上待一会,等洪水从脚下流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如果因短暂地摘了眼镜而惊恐万分的新住民要问“为什么有大象?”,避讳的美德就能发挥作用。时而,一些半睡半醒的家长实在心疼孩子终日发抖不已,孱弱的身躯就扑将上去,牢牢包裹住她、限制她长个子,至少长不到能被大象一鼻子卷走的高度。要是孩子不信任她,她就不得不扮演成这个房间中唯一的煞神,在孩子的记恨中灰飞烟灭。
与此同时,偶尔也会有人产生消灭大象的想法,终其一生,也只能讨好地伸去一个吸尘器,叫大象抬起它的一只脚来。
“余副局啊――”元皓ㄍ铣ち饲坏鳎尝试打破僵局,“银霁在问你话呢,你怎么不理她呀?是不是她声音频率太高你听不到呀?那我就用次声波再问你一遍吧!鹅鹅鹅鹅――”
“你别捣乱。”银霁反手捏住发出气泡音的嘴,“我们不要把余警官放在对立面上嘛,我妈从小就教育我要有大局观,看事不能有失公允,尤其是要学会为大人考虑。奇怪的是,她有一个特别讨厌的明星,名叫李宗盛,我查过,人家那都是乐坛宗师级别的了,只不过是跟她的偶像离了婚,那就算得上罪无可恕。看见没,我妈这个七五后都没什么大局观,我们就不要苛责岁数更大的人啦。”
“可以啊银霁,你成长了,现在都学会在一句话里推翻自己了。”
“你过奖了。现在余警官的想法还没有发生质变,我要先用废话积累哐特体,万一有一句能碰巧踩中呢?接着说我妈,她第二讨厌的明星是海鲸生――余警官,这个人你应该认识吧?他出现在今年春晚的节目单里了,我们这帮老乡是不是也能跟着沾沾光?他……”
“我感到很抱歉。”终于,余成荣缴械了。
银霁功成身退地闭上嘴,很快又收缴了第二把魔杖:“还有,谢谢你们愿意给我这次机会。”
用一种违背孔孟的傲慢来评判,能得到这次机会,全凭他自己努力。上一回,他在孩子们面前打断了同事的官话,从实用主义角度出发去劝阻自杀,且不谈功效如何,至少比维稳型虚情假意来得温暖;上上回,仅凭区区一个高中生的怀疑,他就愿意亲临尚不确定的“案发现场”,虽没能阻止那场意外,却让包藏祸心的人有限地暴露在众人面前――哪怕是万恶之源、废弃工厂藏凶案,他最开始的选择多半也是出于讲义气,再后来呢,用余弦的话说,作为几代人唯一的好苗子,他不得不背负起全家人的命运,跌进了那个深渊。
失去了榜样作用是一码事,如果他还残存着一丝善念,或许足以成为强有力的人脉,必要时还能依靠一下――银霁冷漠地庆幸着,没有一开始就直白问责真是太对了,她才不要陷入人至察则无徒的尴尬境地,感谢情商大师元皓ㄕ獍咽诸怼
“当时的回答你们不满意很正常,我自己都不满意。”余成荣缓缓说着,面露一丝苦笑,“今天这种情况……你们质疑得很对,我好像已经失去了在人群中讲真话的能力。”
“哎?哪里哪里,都怪我们不讲礼貌。”人已经自行走向断头台了,元皓急忙发挥小棉袄作用,把他往回拉,“那个讲座也是――也是技术性调整!我们第一次亲眼见到身边的人自杀,都有点应激,当然听不了套话,也只有余副局这样经验丰富的人才能安抚我们,要是说得太明白,我们心里还更难受呢!”
厉害啊,一句话就模糊了受质疑的主题,双方忽然都没错了,这才是打圆场的奥义,像银霁这种轮廓锐利的人就做不到这一点,她只能从自杀案联想到存在云端的视频,虽然只过了几遍,那个一跃而下的场景每天都在她脑内上演,情绪的闸口也随之打开:“现在不是流行说谁痛苦谁离开吗……可我不觉得离开这个世界才是唯一解法,那些真正不该留在世上的人,我们应该在有生之年尽可能地送走……不过说到底,尊重个人选择。”
这句话说得实在不好,余成荣笑中的苦味都开始回甘了:“很多连环杀人犯也有你这种想法。”
“比如呼兰大侠?”
“说个更近的吧,”他懒得再追究银霁的信息源,“红谷滩随机杀人案的凶手。只是他的归因模式和你不太相同。”
看来他们对这个案件又有相反的看法。不想拐到不必要的话题上浪费精力,银霁的策略是跨步进入总结时间:“没什么不一样的,既然大众及配套设施都觉得成年男性应该对老婆唾手可得,更确切来说,‘妻源’向来是随取随用的,可时代变了,有些妻源竟敢跳出框架、用所谓的‘自由’去破坏‘责任’,这个凶手为了捍卫有利于他的规则,即便当事人没惹到他头上去,也代表了毁灭稳定的变数,当然要未雨绸缪地消灭掉了,很多支持者还觉得他替天行道呢――世上哪有这么多客观、理智、顾全大局的圣人?是个人都天然为自己的立场而战斗,即便真有这种傻子,失去一切后也会为曾经共情了对手而后悔,什么勇敢善良、不畏强权,那都是把敌人当同胞的愚蠢做法,因此,身在‘中间’的我也在有意无意捍卫那条基准线,为了让生活更加轻松和稳定,见势不好,还会主动把蹿上来的人往下踩,身边的人都这么做,我也不会觉得很愧疚。”
元皓ㄔ菔北A粢饧,多半是没分清银霁这段是在代入凶手,还是肺腑之言。
余成荣比他更快做出判断:“你的想法都是人之常情,真正能够痛下决心付诸行动的人,为顺利脱罪,通常都会强调自身的特殊性,让人觉得他不具备完全刑事责任能力,且尽力避免在警方面前提及公序良俗。”
银霁摸摸后脑勺:“原来如此……怪不得动辄甩出精神诊断书呢。那没事了,反正我不想和这种人享有同一种死法。”
余成荣不置可否地笑笑,抬眼看向元皓ǎ骸八这种情况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元皓ㄒ惶手:“我哪知道,我以前又不是她的监护人。”
银霁看看这一唱一和的,面色很是不虞。什么叫“这种情况”?他个拉偏架的裁判怎么突然跑到敌人的战壕里去了?
“问你呢银霁!”他还理直气壮地立起眉毛,“好像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就……对世界有一些自己的看法了,到底是为什么?”
时间被拉回了十几年前,真是谢谢他没供出大将军陨落的真相。
被杀了个回马枪,银霁一刻也不敢放松,压低嗓音,一字一顿地说:“行,这可是你要问的――你知道我们幼儿园有人被杀了吗?”
元皓ㄑ凵裣蛏掀,真的陷入了回忆,没过三秒钟,又捶了银霁的兜帽一记:“你又开始了!杀人就杀人,还在幼儿园里杀,画风太不搭了!”
“可我真是亲眼看到的。”
“你确定是亲眼‘看’到的?那你快说说怎么杀的。”从动词判断出她的参与度尚在安全线内,元皓ㄐ⌒〉厮煽谄,做了个“请”的手势。
“是这样的,有一天中午,我们班在场子里玩的时候,我一个人觉得无聊――”
元皓看起来有话要抱怨:“是的,你老是满脸嫌弃地躲开人群,我好不容易帮你抢到秋千,喉咙都叫破了,你也不去荡。”
“对不起。”
“原谅你。”
严格意义上,银霁并不能确定“那个”算是人;生命的本源应该把死的本源也囊括进去,对她来说,本源应该命名为“一位橘子皮肤老太太不知道杀了什么东西案”。
那天中午,天色阴沉、闷雷滚滚,隐有暴雨袭来之势。银霁本就觉得气闷,加上刚进幼儿园,满眼都是不受控制的陌生人,实在融不进吵吵闹闹的人群,远远站着都嫌烦,于是趁老师不注意,脱离了大部队,独自溜到幼儿园的后巷中去探险。
这条后巷与大狗看守着的近道不一样,入口通常是紧闭的,可那个木门经年累月地阻拦着行人,从内里已经腐败了,而今破出一个奇形怪状的狗洞――如果是身高不够的人类幼崽,一弯腰也能通过。
后巷与对面的小区以一条臭水沟为界,那里住的大都是幼儿园老师及家属,橘子皮老太就蹲在臭水沟的这一头,眼下还不到接孩子放学的时间,银霁想到了第三种可能性:她是从地里钻出来的。
来自地底的老太太背对银霁、面对着一只痰盂,明明再走两步就到臭水沟了,许是手里需要处理的东西很小、很小,小到一个痰盂就能淹没,她何必多费腿脚?好老了,像是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她。
银霁站住不动了,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场景――就算对一个刚上小班的孩子来说,世间的新鲜事物也不是能全盘接受的。
那老太太手里的东西,银霁还记得,一定是在发出声音的。老成了一堆橘子皮的她应该也耳背吧,就像在火锅店里烫毛肚,或者用质量不好的蘸水笔写信,放下去、蘸一蘸,拿起来看一眼;再放下去、蘸一蘸……如此反复。不多时,“那东西”再也不能发出声音,老太太的这套流程却还没走到尽头。
中断了程序的竟是银霁的目光,她躲在墙角,只探出一个头,饶是如此,两颗石头也砸中了老太太穿着深蓝色褂子的脊背。老太太回过头,望向不知从何而来的小看客,那双眼睛比大爆炸前的宇宙还要混沌,又如煮散了的饺子汤一样浑浊不堪,几乎分不清瞳仁和眼白,颜色青黄交织、难以用现存的任何语言去描述。
银霁宛如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浑身通着电流,脚步却半点也迈不开。与她相比,老太太神情麻木,垂着半拉眼皮看了她一会,满脸粗糙的毛孔及散乱的褶子只是略一移位,又回过头去,继续着她的“日常”:接着蘸一蘸、再拿起来看一看。
回忆的碎片被压缩过后吞进了虫洞,银霁不记得她是怎么离开那里的,回过神时,元皓ㄔ诖罅σ∷的手:“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颜色和形状你还记得吗?”
“枣红色的,或者橘红色的,形状……”
银霁试着在沙坑上画出来,元皓ㄍ嵬费芯苛税胩欤还是判别不出来:“这是什么呀,勾玉?”
余成荣似是明白了什么,看着银霁的发旋,语气非常肯定地说:“当时你逃走了。”
“嗯……”
闻言,元皓ㄊ掌鹱吧得婢撸声带如注射了液氮般即刻变得酷寒:“什么叫逃走?她才几岁,她有什么办法?”
余成荣没有回应,依然审视着银霁:“你逃走了,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后悔。”
“好像是哎。”不知怎么地,熟悉的电流回到了银霁的膝盖中。之所以顺着对方的意思提起这件事,主要是想证明自己的经历也颇具特殊性,在这个为礼貌而临时搭建的法院里,她也不具备刑事责任能力呢,可余成荣这是在干什么?釜底抽薪?
冲着发旋,审判的天音如开颅的手术刀搬,直直钻进了她的大脑:“从那以后,一旦遇到‘有人被杀了’的情况,你不允许自己不付出行动,就算很害怕,也要咬着牙冲上去,不能容忍自己有一丝一毫的怯懦。你做这些事,其实都是为了惩罚当年的你自己。”
银霁心底大为惊骇。她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个说法――原来,她奋力追逐着“非日常”,最深层的内驱力是自我惩罚?就像中考前被补习班透题,上了高中后,哪怕做一个“学霸”很辛苦、很违背爸爸的藏锋式教育,她在学习上却更加不敢松懈,唯恐自己无法为……过去的经历赎罪。
“不、不对,我那是太无聊了,才……”
此刻的辩解相当无力,元皓ㄒ脖恍抡胶纠锏淖芩玖钏捣,掰着银霁的脸和自己对视,双眼变成诺亚方舟,除了倒映着的乘客,还载满了心疼:“唉,我说呢,这就是你每天一睁开眼睛就在过度思考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