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校长看到他们,露出一个标准的和蔼微笑:“哎呀,这不是刚刚打完篮球赛的两个班吗?快进来躲躲雨,可别着凉了。”
此刻,虽然男生们屏蔽五感、连霸王龙都敢单挑,但伸手不打笑脸人的美德也是刻在骨子里的,打头的黎万树甚至鞠了一躬:“校长好……”
八丈高的气焰都被雨水浇灭了。
走进门卫室,郑师傅从舒适的单人沙发上起身――是为了表达对校长的尊敬。一看到跟进来的那群恼人的家伙,果然川剧变脸,活像吃了苍蝇。
十几员大将把小小的门卫室塞成了沙丁鱼罐头。一米六的银霁藏身丛林中,没法第一时间露脸,郑师傅只能联想到最近的案子,率先开骂:“说了好几遍要把自行车锁好,自己疏忽大意搞丢了,找我有屁用?”
“不关自行车的事。”不擅长运用转折关系的(19)班男生挺身而出,强行把气焰的小火苗从余烬中唤醒:“我们是来……来问你为什么冤枉好人的!”
姜校长的白眉毛挑起老高:“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男生把缩在一旁的黎万树拖过来:“是这样的,他有心肌炎,有一天上午,他快要病倒了,但是他同班一个女生要送他上医院,被郑师傅拦着不让出去。”
但是,“但是”放错了位置。
姜校长却能忽略错误的语法,望向郑师傅:“这是真的吗?”
“不仅如此哦!”黎万树也暂且放下礼貌,指着眉毛倒立的门卫,添油加醋道:“事后,郑师傅还张贴大字报羞辱银霁,全年级的人都知道了,都在背后嘲笑她呢。”
“大字报?你们怎么会知道大字报?现在的历史书还教这个?”
“不……我也是听家里人提到……”
到目前为止,整个洽谈现场还是一派和谐――除了重点有些跑偏。不知不觉,纯粹的找麻烦已经变质成了“请校长替我们做主哇”,你说这群高中生,出走半生,归来还得告老师。
这也不能怪他们。绝对的权力上位者一登场,裁定权便顺理成章移交到他手上,可怜男生们本来摩拳擦掌地要大干一场,却不得不在大佬面前偃旗息鼓,熊熊燃烧的情与义无处安放,一个个气喘吁吁的,很是憋闷。
这样也好。既然皇榜已揭,大多数人都知道这件事的荒唐之处,银霁没受到实质性伤害,大事化小也无所谓,否则,十几个人背处分的场景未免也太震撼了些。
看不到郑师傅被捣成肉泥的样子的确可惜,然而,按照原定计划在胰岛素上动手脚,也别有一番潜行者的风味。
“小郑,你怎么说?这里肯定有什么误会,一定要跟孩子们讲清楚。”这回的法官是个大忙人,双方都没掰扯完,看不见的槌头已然敲向桌子。
不管被告怎么说,银霁都打算带着这帮梁山好汉先行撤退,除了认怂,更重要的是――她饿了,现在她只关心披萨。肚子发出闷响,她看一眼拦在前面的元皓ǎ对方正在烦躁地抛接篮球,门卫室的天花板胆战心惊地沁出了湿意。
这人不至于干完体力活还不吃不喝吧……
郑师傅用鼻子哼声:“还有什么好讲的?违反规定的学生我本来就有权力处置,这都是得到过学校许可的!啊,就你娇贵,就你有特权,有本事改个国籍去读国际学校啊!那里白天翘课,晚上群P,自由得很,你们去啊!你们去读啊!都来读二中了还不认命,规矩就是用来约束平民老百姓的,在这跟我狗屁倒灶,你们算老几?”
“哎,小郑,你也不要这么说嘛,总之……我看你还是先去把处分通知给揭了吧。”
“哪敢劳烦郑师傅,我们已经揭了。”黎万树的怒火眼看着就要压抑不住,甘恺乐捏住他圆墩墩的手腕子,手指都陷进了肉里。
“揭了就好。你看你,把学生吓成什么样子了,下不为例,记住了吗?”
好饿……披萨外卖正在风雨无阻地赶来,希望好汉们还记得这件事。
“道歉。”
最好没有榴莲味的……
“道什么歉?”
炸虾一定要配千岛酱啊!
“我叫你给银霁道歉。”
元皓ㄌ岣呱っ牛宛如打开高压水枪,把快要和好的稀泥一下子冲散了。
他都不用看身后,直接把受害者从人群中掏了出来,推到肇事者门口,再三强调:“快,跟她道歉,我们就算扯平。”
扯不平的,朋友。
一个是普通班的班长,一个八成是校长的某位内侄儿,一斤棉花的对头是一公斤砝码,指针还被动过手脚。看到校长脸上那些饱经沧桑的沟壑了吗?比这张皮还难扯平哦。
指针一声叹息,姿态低下,语调平稳:“好了好了,我替他道歉就是,咱们不要斤斤计较了行不行?哦,你们吃饭了吗?是不是来校门口等外卖的?黄思诚,你的电话响了好几遍,是外卖到了吧?”
被cue到的黄思诚垂下头去。韩笑真是太敏锐了,点名大法是教育工作者的一门绝学。
银霁感觉到一个37码左右的巴掌贴在她脊背上,滚烫的温度隔着好几层衣服,穿越她的腠理、肌肤、骨骼,径直扑向心肺。她不敢回头看,也不甘心劝身后的人“不要斤斤计较”,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郑师傅,心里祈祷他最好不要被一道天雷劈死。
郑师傅是不懂积口德的,一撇嘴,抖着身子恶言相向:“哦!我明白了,女孩子啊,难怪这么多人给你出头呢,平时没少下功夫吧!”
人越上年纪可能越像小孩。我是指,像银霁那群到处打听鸳鸯浴的小学同学。
滚烫从银霁的心肺撤走。身后传来“嘭”的一声巨响,比郑师傅撒气关门的巨响还要巨。
众人虎躯一震,望向墙角的小冰箱――明明是金属制的,硬是被篮球砸翻在地,还留下一个坑,倒霉催的。
始作俑者举起双手,状似无辜地说:“不好意思,手滑了。”
与此同时,冰箱门也大大敞开,尖着嗓子,发出骇人的电子长音。从中掉出来的,除了笔形针剂,还有剂量完全不像是给胰岛素准备的针筒,以及――
“安非他命?”
黄思诚指着散落在地上的袋装结晶物,那上面不知死活地贴着甲基苯丙胺的分子式。
这东西吧,黑话中叫做“猪肉”,出现在法治节目时,还有一个更加广为人知的名称――“冰毒”。
第34章 副歌的时候
“慢慢挑,不着急,四寸都一个价!我们这边用的是高档动物奶油,你要不信,我可以拿原材料给你看,全都是冷链配送的,早上才送到,带冰碴子,绝对新鲜!”
真的吗?
“那我要这个泰迪的。”
银霁指着图样,小狗脑袋上糊满了3D奶油。
“不好意思,这一款今天没备货,可以看看柜台那边的成品……”
“那就麻烦你现做吧。你刚刚不是说材料还有剩吗?我可以等。”
“……”
蛋糕屋店员翻着眼睛走进后厨,乒乒乓乓开始调配巧克力味的动物奶油。
银霁觉得,自打搬出来一个人住,她是越来越会过日子了。
相比较而言,大她40岁的郑师傅完全不懂得生活的哲学。炒股亏了着急可以理解,干点什么不好?开源节流也要讲究基本法,明明头顶上有个校长,屁股下坐了个萝卜坑,非要铤而走险倒腾那些东西,既没经验又没高人指点,直接从私人化工厂搞到没有提纯过的――所以标签才大喇喇贴在表面上;完了还不会找合适的藏毒地点,在人来人往的大门口、几千号人的眼皮子底下实名制搞小动作,从头到尾,每一步都透着让人发笑的愚蠢。
不中用了。就算他被警察带走时不停咆哮着“老子根本没沾,只是个中转”,在单纯的学生们眼里,毒品和狂躁具有先天性的因果关系,到头来,他还是落了个“吸嗨了到处咬人”的骂名。被这种犯罪分子压着打了好多年,一见他咎由自取,大家只觉得大快人心,无人在意辩词的真假。
虽然校方连夜封锁消息,通过非官方渠道,银霁还是得知自己的估算太保守了:郑师傅的病有朝着胰腺癌发展的迹象。七年的牢狱生涯足以把人的身体掏空,有幸获得乔布斯同款死法,也算便宜他了。
计划被打乱的方式的确出其不意,不过这个热闹可真好看,为此,银霁高高兴兴地去校外买了点好吃的,以犒劳各参演单位。
当然,名义上是为了报答各路英雄的仗义执言。
回到教室,大多数同学都在午休。长江头的原住民还清醒着,头挨头聚在手机核电站周围,争分夺秒地开黑。
韩笑正对教室门,是最先发现她的人:“老师,你回来啦!”
其余人手忙脚乱地藏手机,一抬头,看到来者是银霁,都想给韩笑两拳:“不要报假警!”
“人天天辅导我们,怎么就不算老师啦?”韩笑指着银霁手上的大礼包,“这是你的午饭吗?
“我买了点蛋糕点心什么的请大家吃,昨晚你们冒着雨被盘问,都是因为我……”
黄思诚腾出一只手拆开大礼包:“哦多,你这也太见外了。”
“哇,谢谢银老师,可是我不能白吃白拿第二顿――别剪缎带,我想要!”
“都走都走,几岁了你。”
“明明我们没帮上什么忙,又害得你被吸毒狗侮辱,你还对我们这么好,叫我黎某人如何问心无愧啊!”黎万树感慨一番,含泪炫了五个蛋挞。
小点心很快售罄,泰迪犬蛋糕还没人动。
银霁用余光清点过人数,问道:“班长人呢?”
“医务室挂水呢。”
“啊?他怎么了?”
“昨天淋了雨,有点发低烧。”
还真是个林黛玉啊。
“那这个蛋糕留给他吧。”
“动物奶油放久了不好吃吧?刚好元元没吃午饭,树,你这么菜,你给他送过去,换我来打。”
“我也很柔弱的你忘了吗?外面好冷哦。”
“好吧,晚点吃也饿不死他,我先开喽。”
好惨。元皓ㄔ谡飧霭嗉体拿的也是飞鸟尽良弓藏的剧本吗?
既然父亲都发话了,为了维护社会的和谐,只好轮到外人来送温暖了。银霁提起蛋糕:“还是我去送吧。”
“等一下。你现在过去恐怕不合适。”
“为什么?”
黄思诚一眯眼:“别理他,怎么不合适?现在去正合适。”
“……算了,随你便。”黎万树抬头瞥到蛋糕的形状,说了句奇怪的话:“这下倒好,他人生中最怕的两件东西凑齐了。”
***
前往医务室的路上冷冷清清的,雨落在伞面上也发不出半点声音,银霁就像是穿越了一个真空。
掀开厚厚的帘子走进那间平房、差点撞上医用屏风,她要找的人就歪在屏风后的病床上,床边还摆了个折凳,上面坐着一位意想不到的人――高一的级花大人。
开学以来,银霁只远远见过她几次,第一印象是脖子以下全是腿。今天凑近一看,她的皮肤也是少见的冷白皮,光洁又细腻,藏在乌云背后的太阳只需提供一点点光线,就能给那蓝紫色调的软底罩上一层透明冰晶,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提子慕斯蛋糕一样可口。
与之相比,被探病的人就显得很怂了。元皓ㄎ言诖餐罚用浅褐色围巾把自己裹了个严实,口罩遮住大半张脸,跟身边的大美女没有任何交流,只是偏着头,出神地望向窗外。
这就是黎万树说她现在过来不合适的原因吧。
晚了。医务室里没别人,屏风后的两个人都把目光投向银霁。病患第二眼就看到她手上的蛋糕,绝望地说:“你怎么也……”
鼻音确实很重。
“哦,大家担心你没吃午饭,我送完慰问品就走。”
“等等。”元皓ǔ兜艨谡郑掀被子下床,僵着那只正在打针的胳膊,仅用一只手艰难穿鞋,“我也走。”
“你的药还剩半袋。”级花幽幽开口,“医生去吃饭了,谁给你拔针?”
听到这个,他全身都僵住了。
银霁放下那颗泰迪犬脑袋,这才发现桌上还有一个没拆封的柠檬乳酪蛋糕。这牌子她见过,会过日子的人通常是吃不起的。
元皓靠回枕头上,闷声闷气地对她说:“那你走的时候顺便把这个也带走。”
他不客气地指着级花,连人称代词都不用。太没礼貌了吧!
也不知道人家哪里得罪他了,按照惯例,银霁先在心里给男方定罪。
都被抗拒到这个份上,级花冷笑一声,起身就走。厚门帘再次被掀起,裹进一阵湿冷的风。
银霁查看药袋,只是普通的消炎药,但患者脸色发白,没有好转迹象。难道存在误诊或给药不足的情况?
“我看你还是请假回家休息吧。”
“不至于,下午都没有动脑子的课。”
“量过体温了吗?”
“拔了针再量。”
银霁注意到,元皓ㄋ祷笆保眼睛一直到处乱放,就是不看自己打着针的左手。最后,他干脆掀起被子一角,把左手盖了起来,眼不见为净。
这一举动唤醒了银霁遥远的记忆――大哥,十七岁了,还怕打针?
第35章 炸弹早已埋在心中
雨越下越大,整个医务室只有一把伞。银霁好心坐到折凳上,等待那半袋药输完,好把病号干燥地送回教室。
摘掉口罩后,元皓可能是想活动脖子,视线从窗外收回,转而盯着头上的药袋发呆。
银霁主动挑起话头:“你认识敖梦露啊?”
“人家叫敖鹭知。”沉黑的眸子瞥向她,“不要看人长得漂亮就随便起外号好吗,太没礼貌了。”
你也知道人家漂亮哦,元黛玉。
但愿敖鹭知能在被雨淋湿前赶回教学楼,否则,她这一天也过得太糟心了――话又说回来,银霁觉得自己的处境并不比她好多少。
阳光变得愈发昏暗,无法穿透属于元皓ǖ哪遣惚晶。闲着也是闲着,银霁决定讲个故事活跃活跃气氛。
“你知道八十年代的乙肝大爆发吗?当时,全国有一亿多人感染了乙肝病毒。”
元皓ǘ酝蝗缙淅吹囊搅苹疤飧械矫H弧
“现今能查到的资料只会告诉你,乙肝的传播途径要么是母婴,要么是……不过,我妈有个朋友在医院上班,她跟我讲过一点真相。”
“……什么真相?”
“以前我们国家医疗器材供应有限,质量又不能把关――你看过那种古早作文书吗?很多80后写到,他们小时候都是在屁股上打针的,那时候小孩打针会吓哭很正常,他们用的针和现在的不一样,我见过。”银霁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长,这么粗,生生扎进肉里,很快就会肿起来,为什么要打在屁股上呢?因为屁股是全身肉最厚的地方……”
元皓ㄍ围巾里缩了缩:“等一下,你、你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