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妖谱·肆——裟椤双树【完结】
时间:2024-04-25 14:40:12

  桃夭嘻嘻一笑,一掌推开了山神庙的大门。
  里头的小姑娘依然握着短刀,神情却很是淡定,脸上看不到半分畏惧,只对磨牙说:“你的法子果真奏效。”
  磨牙睁开眼,放下捏着佛珠的双手,整个人仿佛立刻就要垮下去似的,哭丧着脸对桃夭与柳公子道:“你们来了……”
  滚滚扑过来,跳到他身前又拱又舔,而磨牙却暂时连抱起它的力气都没有了,喘了半天才勉强把佛珠挂回脖子上。
  柳公子过去把他扶起来,摸了摸他的光头:“现在知道我是为你好了吧。”
  磨牙擦了擦汗:“可你也没跟我讲用个咒比爬十座山还累啊。”
  “那是你基本功不够,而且你还吃素,力气就更小了。要不改吃肉吧?”柳公子笑眯眯地建议。
  “罪过罪过,纵是让妖怪将我吃了,我也不能吃肉。这馊主意你赶紧拿走。”磨牙摇头叹气。
  “你才是尽出馊主意!”桃夭上来就对着磨牙的脑门弹了一下,恨恨道,“暴殄天物是要遭天谴的!”说着又看了那小姑娘与男子一眼,心痛道,“你烧了几张纸!!”
  磨牙捂着脑门,支支吾吾道:“两……”
  “胡说!两张我能冒烟吗!!”桃夭眉毛一竖,“出家人不是不打诳语吗!”
  “两……三……”磨牙心虚道,声音越来越低,“四……五六张吧……”
  桃夭捂住心口:“可真大方啊!你是不知现在我的纸市价是多少一张了吗?”
  “那个……”磨牙鼓足勇气抬头看她,“不是情况紧急吗!若你们不来,门口那只妖怪便要杀掉我们了!”
  桃夭哼了一声:“就你这种又善良又不长脑子的,街头随便一个人都能宰了你。”
  磨牙又把脑袋垂下去,嘀咕道:“无冤无仇的,人家宰我作甚。”
  “还顶嘴!”桃夭作势要拧他的耳朵,却被一只小手抓住手腕,力气还挺大。
  “我知道你是谁了。”小姑娘看着她腕子上的金铃铛,“但我没有买过你的纸,所以不知是什么价,要不你跟我算个数,我赔你。你不要再骂小师父了。”
  知道她是谁还敢直接抓她的手阻挠她教训人……桃夭盯着小姑娘毫不惧怕的眼睛,笑笑:“我还以为这时候你要下跪感谢我呢。”
  小姑娘松开手,认真道:“我很少下跪,但若跪了你,是不是就可抵了那几张纸?”
  桃夭瞪大眼睛:“小丫头片子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你的膝盖就算是金子打的,也赔不起我的纸。”
  小姑娘看看自己的膝盖,说:“那便不跪了。”
  桃夭哭笑不得,小东西说的每句话都不中听,但又不能说是错,直来直去软硬不吃的样子居然并不讨人嫌,且明知面前站的是谁,还能淡定若此,她就更想逗她一逗了。
  “不跪也成。那就拿别的东西来抵。我从不白白救谁性命。”桃夭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搓着下巴道,“横竖都不像有钱的……”说着又将目光挪到那男子身上,此刻他依然呆坐在蒲团上,紧紧握着布袋子。
  桃夭眼睛一亮,指着男子手里的布袋:“拿这个给我,咱们就算两清。”说着便伸手要取。
  突然一道寒光闪过,短刀的刀锋几乎贴着桃夭的鼻尖擦过去,当的一声扎进后头的墙柱上。
  磨牙吓了一大跳,失声喊出:“可使不得!!”
  “好刀法!”柳公子不禁鼓掌,还悄悄跟磨牙说,“她干了我天天都想干的事,小姑娘前途无量!”磨牙缓缓看了他一眼,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此刻小姑娘已然挡在男子面前,直视桃夭的眼睛:“这个袋子只能是他的。”
  桃夭摸了摸鼻子,故作伤心道:“你对救命恩人的报答就是削她的鼻子?”
  “不独是你,谁夺他的东西我削谁。”小姑娘认真道,“救命恩人也不能硬抢别人的东西。”
  “哈哈,说得对。”桃夭笑出来,拍拍小姑娘的头,“不闹了,你既知道我身份,也该知道我的规矩。是你烧的纸对不对?”
  小姑娘点头:“小师父让我找出他身上揣的纸,让我在每张纸上都写下‘冒头坡山神庙,有妖怪要吃我,磨牙’,然后一并烧掉。”
  “这便是了。”桃夭一本正经道,“烧纸给我,而我又同意出诊,那么无论如何,烧纸给我的家伙都要做我的药。你没意见吧?”
  “有意见。”小姑娘毫不犹豫道,“我并没有要求你给我治病。”
  “我不管。”桃夭无赖起来,“反正纸是你烧的,我只认这个。”她顿了顿,嘻嘻一笑:“要不你马上找个病出来给我治。要知道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可知多少家伙在排队?”
  小姑娘摇头:“我现在没有病要治。”说罢,她走过去拔出短刀放回腰间的刀鞘,又走回男子身边,说:“走吧。”
  男子仿佛只能听到她的话,慢慢从蒲团上站起来,跟着她的脚步往庙门而去。
  她走出几步,又转身对桃夭道:“等我办完我的事,你再告诉我你想要什么赔偿,时间还很长,你慢慢想。我不爱欠人东西,今天的事多谢了。”说罢又对磨牙点点头,便径直出了庙门。
  “挺像你的。”柳公子碰了碰桃夭的胳膊,“像以前的你,一根筋。”
  桃夭愣了愣,片刻才回过神来,白他一眼:“纵是从前的我,也最少两根筋,她哪里比得上我。”她顿了顿,看着庙门外两个正离开的身影,“可她真有病啊,病气都挂到脸上了,不治的话,这个年怕是过不去了。”
  磨牙听了,大吃一惊:“桃夭你说的可是真的?”
  “你在质疑我的看家本领?”桃夭搓搓手,“我看这小妖怪脸上都不止是病气了,是死气。”
  “啊?!等等……”磨牙突然反应过来,指着门外道,“她是妖怪?”
  “这般年纪的人类姑娘,能认识桃夭?能飞刀伺候?”柳公子戳了一下磨牙的脑袋,“你光看到人家小姑娘好看,却不想她这一身的气魄哪里像个六七岁的女娃娃。这点眼力都没有,被吃了是活该。”
  磨牙摸着脑袋想了想,自言自语道:“也对……人类的小姑娘哪有能力跟那样一只妖怪对打……原来也是妖怪……”说着又猛抬起头对柳公子道:“你刚说我只晓得看人家好看?”
  “难道不是?你可是舍命相救呢。”柳公子憋住笑。
  “罪过罪过,色相于我如浮云。”磨牙皱眉道,“若见死不救,我这么些年的经便白念了。”
  “好好,是我说错话了。”柳公子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今天咱们磨牙小师父又是功德一件。就是苦了我们,大冷天的不能在家好吃好喝,还得往这不毛之地来帮你修功德。”
  磨牙面露歉意,抱起滚滚道:“对不起,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但情况紧急,我也是迫不得已。”说罢,他凑到桃夭身旁,小心问:“那她是什么妖怪啊?那只要来吃我们的又是什么?”
  “你是活物,墨蚓不会吃你的。”桃夭朝庙门走去,原本斑驳的地面已经盖上一片光滑莹白,本该百鸟归巢的时刻,一群乌鸦却还反常地在落雪的暮色中乱飞。
第5章
  男子的斗笠上已然落满雪,行走也渐渐变得不那么顺畅,积雪掩盖了地上的凹凸不平,走起来总是歪歪斜斜的,他将布袋抱在怀里,把身体最重要最安全的位置分给它。
  小姑娘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而她走得比男子更显艰难,每走出一段距离,她就会下意识地捂一捂自己的腰,脚步也会慢下来,然后她会深吸一口气,似将某种不适强压下去,再加快脚步跟上去。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除夕的傍晚里默默前行。
  “今日除夕,家家团圆,连骡马都要歇一歇的时候,二位还要赶路?”桃夭不知抄了哪条小路,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他们前头的一棵树下,靠着树干笑眯眯地看着小姑娘。
  只顾赶路的小姑娘被突然出现的她吓了一跳,见说话人是她,方才松了口气,说:“我不会赖账,办完事定会回来寻你。”
  桃夭笑出来,走到她面前,打量着她面不改色的小脸:“你还有机会回来吗?”
  “你……”小姑娘皱眉。
  “这大冷天的赶路,你们父女俩又穿得如此单薄,我真怕你们冻出毛病来。”桃夭又走到男子身旁,突然“好心”地握住了他的手腕,手指迅速按了几按,旋即惊讶地回头,对小姑娘道,“你爹不对劲啊,脉息全无。”
  小姑娘快步上前,扒开她的手,淡淡道:“我欠你人情不假,可你又何必戏耍于我。你明知底细。”
  桃夭笑而不语。
  小姑娘又道:“我以为我并没有给你添太多的麻烦,只是用了几张纸,何况你只是赶走了墨蚓,将来若我们运气不佳,早晚还要遇上的,即便不是这只,也会有别的。你不如放我们快些赶路,早日了结此事,我二人也早得解脱。”说着,她又下意识地将手捂在腰上,但很快又放下去。
  “听小和尚说,白天你跟那墨蚓大打出手了?”桃夭突然问。
  她点点头:“一路上我们已经很小心了,我专挑人多的地方走,也是借人气掩藏行踪,希望不要引来不必要的东西。但那只墨蚓比一般的家伙厉害,不但嗅觉厉害,还修成人形混迹于集市。也合该我们时运不济,偏就撞上了。它一路紧追不舍,我带着他又跑不快,与墨蚓遭遇于山神庙前,我唯有拼死一战。”
  桃夭指了指男子:“放下他,你可以保命的。”
  “放不下。”她望着男子,叹了口气,“我知今日乃阖家团圆之时。”一片雪花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很久都不化,“旁人不知,他也在回家的路上,只不过回了许多年也没回去。”
  柳公子没拉住磨牙,被他急匆匆从暗处跑出来,着急地看着小姑娘:“施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着磨牙真诚又焦急的脸,或许又想到了他当时的奋不顾身,小姑娘冰一般冷硬的脸上终有了些松动的迹象,她看着他们这几个不期而遇的“陌生人”,平静道:“吾乃犀导。”
  “犀……犀导?”磨牙挠着头,没能从自己的见识中找到这个名字。
  “山有青犀,食日月之光,聚灵于角,为后世得,制为发导,得人气而成妖,称犀导,性护主,亡之亦不弃,保不腐,宛如生。此妖世间罕见也。”桃夭熟练地解答了磨牙的问题。
  “保不腐……宛如生……”磨牙琢磨了半天,又将小姑娘与男子反复打量几遍,再一联想到桃夭方才给男子把脉后说的话,不禁愕然地看着那总是呆呆的男子,“他……他不是你爹?他穿这么少,又不说话……桃夭说,那个妖怪不吃我因为我是活物,所以他……”
  “所以他并非我爹,我跟他在一起久了,化成人形的模样自然也与他相似,被人误以为我们是父女也好,路上方便了许多。”小姑娘坦然道,“小师父,墨蚓的目标就是他。离世越久的人,越是墨蚓口中美味,对它的修为亦有助益。我没有对你坦白,一是不知你来历怕吓到你,二是想着你虽非高人,但也小有本事,我万一挡不住墨蚓,你仍可当他如常人,替我带他逃出那妖怪的魔爪,这是我的私心。抱歉。”
  磨牙沉默片刻,说:“即便你告诉我真相,我也不会不理他。”他看着她的眼睛:“你明知不是墨蚓的对手,也知它虽不吃你但能杀你,你却还是要拼死去保护一个……一个其实已经不需要保护的人,难道你自己活生生的性命还不如一个……躯壳?我委实不明白。”
  小姑娘淡淡道:“小师父,我知你菩萨心肠,但我只是要做完我该做的事,不求旁人明白。”
  柳公子走上前,朝男子手上的布袋子努努嘴:“答案在那个袋子里对吧。”
  小姑娘不说话。
  桃夭笑笑:“这样吧,你告诉我里头是什么,那几张纸便不要你赔了。”
  小姑娘眼睛一亮:“你只想知道里头是什么,不抢?”
  “我也算桃都的大人物了,会稀罕个破袋子?”桃夭想弹弹她的脑门,听听里头有没有水声。
  “说话算话。”小姑娘撂下这句话,便走到男子面前,轻轻拍拍他的手,男子便任由她取走那布袋子,然后一屁股坐在雪地里,无声无息如雕像。
  柳公子见了,笑问:“他只听得懂你的话吧?”
  “我不是跟他说话,只是以我的方式暂时让他停下。他谁的话都不懂。”小姑娘捧着袋子回到他们面前,“他活着的时候,这个袋子永远收在他的枕头下,或者牢牢系在腰上。”
  她小心打开这个年代久远的袋子,两根手指粗细的金条落在她手心,黄澄澄的光虽然微小,却是这单调的雪天里最显眼的颜色,时间对金子总是无可奈何的。然后取出来的,是一方淡青色的右下角绣着一朵海棠花的绢帕,帕子中间还题了几句诗——
  谢家生日好风烟,柳暖花春二月天。
  金凤对翘双翡翠,蜀琴初上七丝弦。
  海棠花绣得很是生动,题诗之人的字便平庸了些,但胜在一笔一画也是认认真真,透着那么些情真意切,一看便是情侣间解相思的小玩意儿。
  桃夭好奇接下来还能掏出什么东西,小姑娘却把布袋子倒拿起来抖了抖,说:“没了。”
  没了?!
  桃夭柳公子磨牙包括翘首以待的滚滚都没想到,被如此珍视的东西,居然就只有这两件平平无奇的玩意儿。金条虽然值钱,可也算不得奇珍异宝,何况只有区区两小根……至于这手帕,就更无过人之处了,满大街随处可见的小玩意儿。
  “就是这些了。”小姑娘将东西收进袋子里,放回男子手里,“从那天算起,我差不多跟他走了一百多年了。”
第6章
  所有人都说今年太冷了。
  又到除夕之夜,小城之中处处灯火,家家团圆。
  但所有的热闹都跟这间身在荒郊简陋无比的房舍无缘,名为“百安庄”,却是个收容无主亡者的地方,这里若热闹起来,那才是见了鬼吧。
  薛平安是下午被送进来的,死因是溺亡。
  运气不好,翻了船,整船人都没事,独他一个被暗流拉到水底,救起来时已无力回天。都是外乡人,同船者也无人识他,翻查行李,也无任何能证明他身份的物件,所以他是脚上被挂着“无名氏”的牌子送到百安庄来的,若接下来的时间官府仍查不到他的来历,便只能就地处理。好在天寒地冻,他被留下来的时间能多一些。
  现在,只有它知道薛平安的名字,知道他是在一种惴惴不安的心情里踏上回家的路的。
  它已经记不得薛平安是它完整跟过的第几个人,二十?三十?随便吧。
  大多数时候,它都以一支发导的模样,插在他们的头发里。淡青色的犀角很光滑,却并不起眼,不会有什么人注意到它的存在,然后在他们或长或短的生命里当一个旁观者,偶尔也会是个参与者,遇到胆子大的,它也愿意现形一见,比如几百年前遇到的一个姓燕的书生,为了省钱能在荒坟野地里露宿,不惧鬼狐不怕妖魅,能读书能舞剑,嫉恶如仇,刚直不阿,一心想在那乱世中闯出名堂,可惜终不能如愿,最终归家做了个普通农夫,平淡又有点小郁闷地过完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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