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妖谱·肆——裟椤双树【完结】
时间:2024-04-25 14:40:12

  男人也笑了,脸上好几道新新旧旧的伤疤随着笑声而鼓动,雪亮的刀锋里,照着他无悲无喜的眼神,身上的灰黑衣衫在酷热的天气里纹丝不动,沉重得像一块没有温度的铁。
  “不觉得你们的一生太悲哀了吗?”老汉见他没有动作,以为事有转机,继续道,“因为一个姓氏,不得不守着一个地方一辈子,干着杀人的勾当,活得像见不得光的老鼠。”老汉勉强坐起来,“你可以不过这种日子,其实本就同你没有关系,你只要视而不见,一切就会很好。不要再回那里了,去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地方吧,看这大好江山,美景美人美食,热闹欢愉处处可见,只要愿意放下毫无意义的责任,这些好处便都是你的。真不要吗?”
  屋子里,传出惊恐的呜呜声。
  里屋的床上,一对年轻夫妇与六七岁的小儿,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塞着布条,眼睛也被蒙住,躺在床上做无用挣扎。
  十岁上下的男孩冷静站在床边,头发剃得只剩小半寸,像个刺猬趴在头上,一身粗布衣裳上满是灰土,两只鞋上沾满污泥,一只皮制的背囊破破烂烂地吊在腰间,一只拳头大小的白色乌龟从开了一半的口子里爬出来,看热闹似的扭动脑袋,可还没看上几眼便被他摁了回去。
  背囊是阿爹亲手做给他的,什么都能装,方便耐用;乌龟是他养的,几年前从一个渔人手里买下来,品种不明,能吃不长个,还爱看热闹;床上的人是他绑的,他用绳子比用刀厉害得多。
  他探头看了看窗外的情况,外头还在对峙中,他不敢多言,只又退回去,小心看守着屋子里的人。
  离他不远的角落里,躺着一根光滑的竹竿,竹竿上挑着一块都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旧幡布,上头随便写着“知天知地,铁口直断”八个字,歪歪扭扭的,怎么看都像是个不长进的相士拿来混饭吃的家什。
  他看着床上那三个人,想出言安慰一下,但还是忍住了。
  窗外,男人的刀缓缓移动着位置,反射出来的光刺得老汉不得不转过头去。
  “你把往后的日子说得这般好,我差点就心动了。”男人嘴角微微扬起,“可是,除非我改了姓,不然这日子我过不上啊。”
  老汉抬手挡住光,说:“不改了你的姓,你便还得当一辈子杀人犯。”
  男人半眯着眼睛看着手里那片犀利的刀锋,笑:“杀了人才能叫杀人犯,你都不是人,这么急着往脸上贴金?”
  老汉也笑出来:“我哪里不是人了?与你一样是血肉之躯。”
  他的笑容渐渐淡去:“从那里出来后,你便不是了。”
  手起刀落,又狠又准。
  男孩在屋子里听见熟悉的动静,他不敢看,紧张地松了口气,结束了。
  当一声响,大刀回鞘,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靠在他坚实的背脊上。
  男人转身离开,经过窗前时,屈指敲了敲窗框。
  男孩立刻会意,过去将那男子手上的麻绳扯松了些,如此他再挣扎个一时半刻的,自能松绑。然后他扛起那根竹竿,一溜烟蹿出了房去。
  大约一个时辰后,农舍里爆发出一阵号哭,男人女人小孩子的哭声交织在一起——
  “爹啊!!”
  “爷爷!!呜呜!”
  “快……快去报官!我记得那两个人的模样!一定要抓住他们!”
  骄阳似火,蝉声焦躁,农舍里的动静,他们自然是听不到了。
  抓他们?哪里又那么容易呢,毕竟查案最重要的是动机,想抓一个跟“受害者”毫无瓜葛,甚至在今天之前连面都没见过的“凶手”,比大海捞针还难百倍。
  快要干涸的小河边,一大一小坐在树阴下歇息,男人把水壶递给男孩,男孩喝了一口,又倒了些在手心,把乌龟放出来,小东西闻了闻便转头爬回了他的背囊里,男孩拍拍手,由它去了。
  “其实你不必捂住他们的眼睛。”男人盖上水壶,“我们的长相,他们老早便记下了。”
  男孩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如果你被人砍掉脑袋,我也不想看见的。”
  男人一笑:“你倒是慈悲为怀,会替旁人着想了。”
  “他们只知那是自己的父亲。”男孩举起手往脖子上扇风,“跟你看见的不一样啊。”
  男人笑笑,伸手敲了敲身旁的刀,那古旧到仿佛在土里埋了几百年的皮制刀鞘,一边破旧着,一边又从岁月里炼出了沉着的光,包裹着一团不为人知的执着的杀气。
  “这把刀,早晚也要给你的。”他瞟了孩子一眼,“你再不多吃些东西,仔细将来连刀都拿不起来。”
  “我一顿已经能吃五个包子了。”孩子有些不服气。
  “你的缓缓就吃了三个。”男人靠在树上,长长吐出一口气,“照这个架势,我当初还不如收它当儿子呢。”
  缓缓是乌龟的名字,孩子给起的,没别的意思,就是看它爬得慢,不过后来才发现它吃包子挺快的。
  “你可不能收它当儿子。”孩子也靠在树上,看着火红的天边,“那不成龟儿子了……不是骂人的话么。你平时可是不许我骂人的。”
  男人笑出来,用力往孩子脑袋上摸了两把:“你小子别的不行,说个话倒能气死人。”
  “阿爹……”孩子在他的手掌下摇摇晃晃,“除了出来杀他们,我们真的哪里都不能去吗?到死都不可以?”
  男人的手停在那个微微扎手的小脑袋上。
  “是的,不可以。”男人收回手,眼中倒映着盛夏的傍晚,“凡生,既做了我们家的孩子,就只能走我们家的路。”
  孩子沉默片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知道了。”
  “这里离集市不远,去买几件新衣裳,再买些好玩的?”男人征求他的意见,语气里有几分补偿的意思,“要不你再给火牛也买个礼物?你不是说他想要一把桃木剑吗?”
  李火牛是孩子在老家的好朋友,精瘦得像个黑黢黢的猴子,辜负了爹娘给的好名字。
  孩子犹豫了一下:“可是……说不定现在官府已经在张贴我们的画像了……”
  “你把脸洗一下呗。”男人不以为然,“我也洗一下。”
  孩子不信任地瞪了他一眼。
  “我认真的。”男人顺势擦了擦脸,“这么些年你也该习惯了不是。再说通缉令上的那些画像,有几回是真像咱们的……你这小子咋这么胆小呢。”
  孩子想了想,终是经不住集市上五花八门的好东西的诱惑,起身道:“那咱们走吧!”
  两个时辰后,拎着大包小包的他们,踏着月色回到河岸边。
  孩子很高兴,又有些遗憾,嘀咕着说:“下回再出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说着又觉得好像不太对,摇摇头道:“不出来才好呢。”
  男人听了,又拍了拍他的脑袋,笑:“你还知道不出来才好呢?那你要是一直不出来,又上哪里讨媳妇去?”
  “为何要讨媳妇?”孩子不解。
  “咱们家得一直有人做事呀。”男人掰着指头跟他算起来,“你看啊,咱们家一千年前就在老家待着了,到你这儿,血脉可延续了十几代,你要是不成亲,哪来的孩子?”
  孩子想了想,反问:“阿爹,你不是也没成亲吗?”
  “我……”男人一时语塞,瞪了他一眼,“成亲这种事要讲缘分的,又不能从天上给你掉个阿娘下来。唉,算了不说这个了,先回去吧。”
  孩子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是阿爹的亲儿子,是他捡回来养大的,阿爹也从不瞒他,说要骗他是亲生的话,长大后不好解释为啥爷俩长得一点都不一样,爹爹这么好看,孩子这么丑……
  孩子看着夹着大包小包走在前头的男人,叹了口气。阿爹长得好不好看不好说,反正从没有哪个姑娘对他多看两眼,谁会喜欢一个脏兮兮的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尤其他还没有拿得出手的事业,在老家各位乡民们的眼里,他不过是个拿算命打卦来骗钱的混吃等死的角色。
  如无意外,他将来不但要继承阿爹的刀,还得继承阿爹那根挂着幡布的竹竿,成为青垣县里新一代的神棍。当初阿爹肯花钱把缓缓买下来,除了他的恳求之外,还因为阿爹觉得万一缓缓一不留神仙游之后,它那个罕见的白色龟壳拿来摇卦倒是极好的,搞得他一度非常紧张,生怕阿爹对缓缓做出什么“一不留神”的事来。
  从他有记忆开始,阿爹拿刀跟不拿刀的时候,是两个人。一个可杀敌于千里之外,冷酷决绝,一刀毙命从不拖沓;一个每天在固定的地方摆摊算命,边说瞎话边打量路过的漂亮姑娘,还经常为几文钱跟客人大吵大闹……
  除了有今天这样的“事”要做,阿爹跟他绝对不会离开青垣县一步。
  十岁的他,至少有九年半都是在青垣县的日出日落中度过。
  他家姓应,他叫应凡生,阿爹为这个名字自豪了许久,说是查了许多史书才挑了这个名字,可让他说个典故出处,他又说不出……不过在这座到处都是来福翠花大壮的小县城里,凡生倒算个雅气的名字了,想想他的好朋友李火牛……
  上回离开老家,是去年的盛夏,阿爹带着他追到了千里外的一个县衙前,当着众人的面结果了那个年轻轻的书生,又一次荣登通缉令。
  今年没有追那么远,但那老汉的家也在五六百里开外的地方。
  明年的盛夏,可能也不会有什么改观……
  一阵带着热气的夜风吹过来,阿爹站在月色中,摸出一枚铜钱,口中默念了几句咒语,旋即将铜钱往前一扔,空气中便有如撕开了一道一人高的口子,透着微微的紫光。
  “走吧!”阿爹招呼他一声。
  他走快几步,那道发着光的口子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回家的路。
  走进去总会头晕一下子,眼前也是光影混乱,但很快就能结束,等到脑子清醒过来时,他已经在家中的院子里了。
  如果别人知道阿爹其实是一个厉害的术师,应该就不会总朝他翻白眼了。
  应家的祖辈们都是如此,以凡人之躯修术法观天象,不求成仙,但守祖训。
  而应家的祖训……是守着一个洞。
  他从小就知道老家院子里的那口井,其实并不是一口井。
  只是被伪装成一口井的洞。这口井一直没有盖子,如果从井口往下看,自然是没有水的,只能看到深不见底的黑暗。
  阿爹警告他,盛夏那几日最好不要靠近它,其他时间,看可以,但绝对不能让自己掉下去。
  他小时候很怕这口井,都不愿意靠近,现在却不怎么怕了,甚至会很坦然地走到它面前,低头凝视着洞口,总觉得在那块近在咫尺却又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有什么在吸引着他……
第2章
  即便是最热的夏天,狴犴司里的每个角落也永远凉飕飕的。
  常年在地下,自然是不会热的。
  众人皆知京城相国寺得天子厚爱,香火鼎盛,往来朝拜之人络绎不绝,不过大家虽见神佛罗汉在上,却不见这相国寺之下,还暗设一处名为“止行监”的大牢,里头关押的正是各段奇案之中的犯人。而与止行监前后相临,行监察镇守之职的,便是狴犴司,正正应了自己的天职——狴犴,专司刑讼之事,形似虎,有威仪,立狱门之外,守正除奸,不枉不纵。
  这日,前来宣密旨的家伙刚走,邱晚来便将圣旨往桌上一扔,又斜躺回长椅上吃起葡萄来,边吃边说:“年年都要咱们‘暗中庇护,以策完全’……你们说那些个天下首富与名流士绅们是不是个个都闲得慌,好日子过无聊了,非得年年都搞一出‘百杰夜宴’。”她不满地吐出个葡萄核,“又不是什么百鬼百妖夜宴,明明已经派有禁军护卫了,还犯得着让咱们跑一趟?是不知道咱们司里待查的案卷都堆成山了吗!”
  坐在另一头擦拭着佛眼的罗先说道:“你也知是百杰夜宴了,牵头举办的是那几位首富巨贾,能得夜宴请柬的,也是当世各行各业最杰出之人士,万一有个闪失,江山怕要损半壁气数。若有人祸,禁军当可护卫,非人之祸呢?既然都是公务,倒也不必抱怨。”
  邱晚来一个葡萄皮扔到他身上:“上头加了你多少俸禄?你还指责我抱怨?”
  “我不是指责你。”罗先立刻解释,“是你本来就在抱怨啊。”
  也幸好桃夭不在,不然肯定要被这个直肠子气死,就这样还想讨美人欢心……当真是个注孤生的命。
  “就算我抱怨又怎样?”邱晚来坐起来,环顾四周,愤愤道,“你睁大眼睛瞅瞅,狴犴司三首六星,总共就只有九个职位,老大公务繁重还得时刻御前行走,常见不着人,这狴犴司里他的座位都落上灰了。上任破军殉职后,此位一直空缺,既没补充新人,也没见要从咱们几个里头提拔。这些本都不算什么,起码咱们还有贪狼大人,可如今连他也辞官了,狴犴司里日常就靠咱们六个忙碌,本就无暇分身,还要额外添事情,还当是分内事从不给奖赏,牛马还得吃草呢,咱们比它们都不如!”
  罗先完全不能理解她的不满,认真道:“狴犴司天职就是保我江山百姓安全,不为妖魔邪祟所害,那夜宴之上的人哪个不是大宋百姓呢,咱们去一趟是分内事。再说这百杰夜宴不过从去年才开始,且你去年做的事不也就是在宴会上吃喝一圈,然后平安归来。如此轻松的差事,为何要愤愤不平?”
  去年的确如此,狴犴司里前往夜宴现场的各位,全部公务就是扮作宾客,全程围观了一场大宋最杰出人物们的觥筹交错与一场盛大的欢歌妙舞,有吃有喝还不做事,其实算个美差才对。
  “你个呆子,懒得跟你讲。”邱晚来哼了一声,“去年不是在洛阳办的么,怎的今年改在那青垣县了?离京师千里之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来去也不方便。牵头的几个老家伙也不怕马车把他们骨头颠散了。”
  “青垣县……”罗先想了想,目光转到另一方,“贺白,是你的老家?”
  装饰得像一扇窗户的墙面前,银发白衫的年轻男子坐在自己的书案前,手里拿着一把剪刀,专注地剪着黄色的符纸,桌上已经躺了一堆各种形状的“作品”,根本没留意另两个家伙在说什么。
  “贺白!”罗先又喊一声,见对方仍不回应,加大音量又喊,“天空大人!”
  男子总算微微侧目,淡淡道:“青垣县景色秀丽,有山环绕,山色四季青翠,如玉带蜿蜒,故得名青垣。气候温润,无寒冬炎夏,历来有不少富贵之人往那里修建华宅别墅。正是我老家。”
  此刻,邱晚来也看着那男子,微微皱眉:“你是从不回老家的。”
  “若是公务,去哪里都一样。”他手一顿,可能是剪坏了一点。
  罗先皱了皱眉,说:“你的父母……”
  话没说完,邱晚来隔空掷来的几颗葡萄便准确地堵住了他的嘴,然后她狠狠剜他一眼,岔开了话题:“你家贺春花还没回来?每晚都跑出去巡城,也够难为它的了。”
  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个声音:“我回来了,难得你今天这么关心我。”
  一只大黑猫,无声无息地从入口跳下来,优雅地走过来,又跳到贺白书案旁一个铺着猫窝的木架上,懒懒地看着邱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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