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琐碎,皆是再普通不过的寻常。
可是爱的真切简单,就像米粥煮开时氤氲的雾气。
姬扬一直记着这些都是幻梦。
他记得师妹画下的柳叶,也记得入梦前年满二十的自己。
可恍然里,他在这梦中过了不知不觉三个多月,接近百天。
没有泼天富贵,没有美色相诱,仅仅是一粥一饭,平淡黄昏。
区别仅仅是……父母都陪在他的身边。
姬扬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长什么样子,可在这个梦里,他们都唤他扬儿。
女人叫英娘,男人叫山郎。
他一直希望来个邻居连名带姓地叫一下男人,可惜即便是有亲友提着腊肉过来探望,也是带着乡音喊一声山郎。
姬扬在现实里,很少被拥抱过。
他得到最多的亲近,仅仅来自于宫雾。
涂栩心闭关破境的那五年,是两个小孩最艰难苦熬的五年。
师尊不在,侍奉的弟子也一并去了别宫。
其他师尊师伯时不时会过来探望,也叮嘱过其他弟子多照顾下这两个孩子,但所有小孩都是这么熬过来的,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
他们一起洗衣服,一起晾晒被褥,做任何事都总是紧紧牵着手,重新适应两个孤儿的生活。
如今坠入幻海里,他像是重生一场,被父母抱着牵着,时不时还会被亲亲额头。
父母的抚触是青年一辈子都没有幻想过的礼物。
他在这场梦里得到的太多,甚至会觉得惶恐不安。
小孩住在这个小瓦房里,玩着拨浪鼓和布老虎,在父母的哄睡里安然入眠。
墙上笔触朴拙的三只鸭子被石子刻了又刻,还添了水纹羽毛,变得越来越真。
姬扬等了又等,想亲口对他们说一句再见。
小孩子口齿不算清晰,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知道他无法再梦见他们,便如同永远不会再遇见那一片玉露梅林。
“扬儿,娘亲给你画个小鱼儿好不好?”
母亲笑声响起时,孩子的手已经按在她看不见的那两枚柳叶上。
青年再回过神,自己站在渐渐弥散的雾气里。
师父靠着柱子已经睡着了,师妹披着毯子睡在蒲团旁,同样呼吸绵长。
他们都在等他回来。
梦里百日,人间不过两个时辰。
姬扬坐在宫雾身边,安静地望着夜色。
繁星闪烁,无云遮月,空气里仍有淡淡的清甜香味。
小姑娘睡得像只小兽,习惯了蜷成一团,乌黑长发都睡散了。
他坐在她的身边,像是在重新辨认着亲情的轮廓。
如果能一直这样陪在小雾身边,和师父吵吵闹闹,即便不成仙,他也一样觉得完满安然。
至于有关父母的念想,有过那一次便好。
知幻即离,亦无渐次。
宫雾迷迷糊糊地醒了,习惯性想看看身后的那片烟雾,一偏头瞧见了姬扬的侧影。
师兄回来了!
她仰起头,还未说话便在笑。
姬扬也目光柔和地低头望她,小声道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
两人蹑手蹑脚地给师父盖好毯子,一起去月色里散步闲游。
昙华宫被修建得宽大气派,与其他四宫一样,均可容纳上百名弟子。
但这里始终只住着他们三人,师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却阴差阳错地没有碰见。
宫雾陪他一起缓缓走过松林流泉,听师兄讲自己在幻海里的经历。
姬扬再开口时,有些犹豫地把儿歌唱给她听。
“小儿郎,拾稻忙。”
“燕鹊央央,偷啄米粮……”
青年的声音轻柔温润,但因着腼腆的缘故,流露出少许青涩。
幻海回忆里的那些温暖细碎,宫雾同样从未经历过,听得很是入迷。
“有娘真好啊。”她小声道:“我如果进去,好怕就陷在里面一辈子了。”
“师兄,修仙里生死寻常,但我总会痴想。”
“寻常人家遇到父母老病故去,该有多舍不得啊。”
月色倾洒如水,他们的落影也重叠在同一处。
姬扬在袖中一探,又找到一枚蝶花糖,放在她的手心。
“白天吃了那么多甜果,再碰这个,估计都没味道了。”
“那不一样。”宫雾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两般都是师兄的好,但各有各的好,我都喜欢。”
青年垂眸欲笑,无情道痕倏然一灼,终是淡淡嗯了一声。
他不该再笑了。
-2-
之后数日,宫雾没事晃一晃八花罗盘,试图像师兄那样摇个珍异出来。
但每日结果都是「平平」,指针像是钉死在这两字上。
涂栩心瞧见徒弟拿指节猛敲盘面,摇扇徐道:“没结果才是常态,别折腾了。”
“三百天里能有十几天摇出些奇险来都算运气超好,除非啊……”
“除非?”
“除非金烟涡祭出福运大阵,”师父掩扇而笑:“全称叫太上无量福运行灵阵,光是物料就得要上千黄金,好些阵具有价无市,这阵几百年都难开一次。”
但金烟涡现在被贺兆离祸害成蜂窝筛子了,能开这阵才算离谱。
宫雾奇道:“被福运大阵庇佑会怎么样?”
“必开珍奇。”涂栩心笑道:“而且,十二时辰内万事顺遂,百毒不侵,刀枪不入。”
“上一回开这个阵,还是因着天子号令,为国战而开。”
有关它的传闻其实在各地茶馆都里很受欢迎,只不过月火谷偏僻清净,宫雾没机会听见罢了。
没等师父闲着摆龙门阵,外头有弟子大马金刀地闯进来,风风火火道:“寂清师尊!有个符修提剑来闹事了,扬言要杀了宫师妹!”
宫雾还在吃瓜子:“啊?”
涂栩心刚要起身,那弟子大力摆手。
“不劳您费心,人我们已经赶走了,是东麓师尊唤我来通报一声。”
涂栩心也愣住了:“结束了?”
“对,都结束了!”弟子作了个揖,豪爽道:“我赶着去吃饭,先走了哈,有事您随时吩咐!”
人一走,连门都关好了。
宫雾迟疑地又摸了把瓜子:“他刚才好像说,有人要来杀我。”
那这事总该跟我有关系……对吧?
涂栩心拍桌而起:“走!去六珈宫!找你程师尊讨个热闹去!”
程集知道这活宝师弟准要带着小徒弟过来,连午膳的碗筷都添好了,正等着他们。
“今天炖山鸡了?好香的汤。”
涂栩心也不客套,坐下先饮了杯热茶。
宫雾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被程集笑着扶起。
“小雾来了。”
席间做了八宝鸭竹筒鸡,还做了玫瑰花饼,如意方糕。
十几样菜做得精致可口,远胜过典膳房大锅饭的味道。
“对了,溯舟呢?”
“外出远行去了。他要去各州挑合适的金铁铜材,过几个月攒齐便新铸法器。”
“喔,那是好事。”
涂栩心给宫雾添了满满一碗汤,笑道:“今天那符修,是怎么个说法?”
程集忍俊不禁,把事情原委从头讲给他们听。
知白观和霸鲸楼先后在老师祖那讨了个没趣,走时明确说了,绝不会为此事保密。
这个说法其实很委婉。
难听点说,意思其实是既然你们不配合,那别怪我们弟子在外头乱讲了。
过了些日子,捕风捉影的传闻向四面八方都扩散开来。
外界态度各异,北方地区的大部分人就当个笑话,压根不信霸鲸楼的一面之词。
月火谷这个小地方,他们在道坛经册里都从未听过,也懒得关心偏远地方的幺蛾子。
你说是就是呗。下次编得好玩点,起码得经得起推敲啊兄弟。
而邻近西南的各个门派里,金烟涡自顾不暇,知白观很是忌惮,抱朴府兴许是还在观望。
各大仙门按而不动,倒是有很多闲散修士动了心思。
――如果这是真的,这不得剖她金丹,夺其功力?
如果这是假的,杀了她又何妨!搞不好是个绝佳的投名状啊!
既然知白观和霸鲸楼都一口咬定,月火谷里出了个小妖女,来路不正身怀邪法,那他们替天行道完全没有问题!
那么――谁先出手呢?
精明人都知道要先隐蔽观望,等那些个二愣子贸然出手。
前后等了十几天,终于有二愣子符修急吼吼冲过去了。
这符修自认为自己距离开阳境就差临门一脚,得靠这小妖女来血祭一场。
他跑到月火谷前叫阵大骂,动静大到让过来看病的百姓都满脸嫌弃。
“小小月火谷!竟包藏祸患!不可饶恕!”
“限你们一个时辰之内交出那个妖邪孽障,否则休怪我法外无情!”
守谷弟子被吵得头疼。
“你下来。有话好好说。”
符修大笑:“尔等不会御剑临空的庸人,一看便是嫉恨我天资过人!”
弟子叹口气,御剑飞到天上,把人给拽了下来。
“下来!”
“有事说事!没事滚蛋!”
符修骂骂咧咧地扯回袖子,把话又嚷嚷了一遍。
提着一篮鸡蛋的大婶恰好路过,跟守门弟子招呼道:“小檀啊,你师父上次给我开的那方子,真是了不得!”
“我吃了三四日,腿真的不疼了!下雨也不疼了!”
“您来就来呗,还带什么东西!”
“哈哈哈哈,一点小心意!”
“您慢点请,今天轮值,下回换我给您抓药!”
符修忍无可忍:“你这恃才傲物的狗东西,到底听见我说话没有!”
守门弟子把大婶请进去了,看着他只觉得烦。
“你找谁啊,说人话。”
“我是来杀人的!”符修自以为法相威严,吊着眉毛道:“你们这冒出个不死不灭的妖女,你装什么糊涂!”
“她啊。”阿檀隐隐约约有点印象:“这不都是涂师尊乱开玩笑,没人信啊。”
“放你的春秋屁!霸鲸楼知白观的人都亲口说了,亲眼看见她身中数剑,死而复生,非我族类!”
阿檀反手一指:“这是哪?”
“这是药谷。”他尽量耐心礼貌地轰人走:“药谷把人医活了,说明各位师尊心怀仁德,医术精湛,也是她命好,懂了吗?”
符修一跺脚,威胁道他们如果不放人出来,他就连门卫也一并杀了。
阿檀恰好要换班了,拜托同伴看着这傻蛋,自己顺路去报了消息。
月火谷里虽然对宫雾的看法不太统一,的确有少许人暗戳戳嫉妒她命太好,又能被昙华宫捡走,又能去秘境里敞开肚皮吃灵梅。
但已一听见有人来叫阵杀人,所有人态度都很一致。
――你是个什么玩意儿啊,也敢动我们师妹?!
正因如此,程集还未发话,已经有中阶弟子自请前去。
程集看得有趣:“你和小雾关系很好?”
“没跟她说过话,”女弟子冷漠道:“单纯是看不惯外人想欺负谷里的人。”
她死死活活,与旁人何干!
不过多时,那女弟子来到谷门前,连剑都没有带。
“阁下是?”
“我乃万极雷法妙心真人。”符修抬手掐诀,喝了一声道:“你就是那不死不灭的妖女?”
“雷!来!”
没等他结完引咒手印,女弟子已袭至面前,扬袖一拂。
“你使什么手段!”符修抓了满手符要贴在她身上,突然脸上一黑。
八眼蜘蛛晃了晃毛茸茸的腿,哧溜钻进他的领子里。
“啊啊啊啊啊!!!蜘蛛,蜘蛛!!”
那弟子看得无语,把虫咬解药扔到他身边,任由那修士满地乱滚,径自扬长而去。
据目击者称,那蜘蛛咬了两口就麻利回去找主人去了,其实没钻多久。
但那修士是满地打滚大半时辰,差点没看见解药。
程集说到这里,忍笑道:“坏事大概是,你这妖女的名号怕是要做实了。”
“这修士往外胡传,搞不好要说你满身是蝎子毒蛛,半夜要吸人血。”
宫雾听得无奈:“这都什么跟什么。”
她察觉这符修轻敌到愚笨的地步,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个问题。
“两位师尊,敢问上一届元贤仙会,咱们月火谷排行第几呀?”
该不会是因为那个仙会的缘故,这么多人看不起这儿?
程集回忆了半刻,不确定道:“咱们……好像没去。”
涂栩心伸筷子给宫雾夹菜:“这排骨炸的不错。”
宫雾捧着饭碗还在震惊。
――居然没有去!
为什么没有去!那仙会不是很厉害吗!
她没问出口,程集已猜到小姑娘在想什么,但六十年前的事确实记不太清楚。
“参加那个什么仙会,好像有很多好处。”
“每次都会设立各种彩头,位居前三均有厚奖。”
“听说各个仙门也会借着机会相互结友,共同研修功法之类的。”
“对诶,这么划算的事,咱们怎么没去?”她扭头看向涂栩心:“我年纪大了,没什么印象,你记得吗?”
涂栩心想了想道:“严师兄一百多年前好像去过一次,后来再也不肯了。”
“好像是说,咱们穿得太寒酸了,去那没劲。”
“哦――”程集颔首:“那确实。”
宫雾本来没这感觉,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仙人打扮的丁清宜师姐,立刻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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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榛苓绵德两宫的弟子更是多有补丁,近百年能让人人睡上棉被都实属不易。
“我外出游历时,是瞧见过京中好些人穿着金缕玉衣,举手投足都飘逸出尘。”涂栩心放下碗筷,慢悠悠地给师姐削桃子吃:“大师兄性子最古板严密,如果连他都觉得自惭形秽,那确实说明这仙会……很需要撑门面。”
他们穿着粗布长袍过去晃悠,还没说话估计就已经显得丢脸了。
所以……在一众书册排行里,月火谷根本没出现过。
对于很多人来说,便是连最末等的那些个小洞府都不如。
两位师尊均是道心清明,修仙早已看淡这些名头,笑谈几句便抛诸脑后,也全无参加明年仙会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