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春归的讲述,粉嫩花瓣层层叠叠在水面漂浮轻晃的画面呈现在谢意适脑海之中,“原来那处桃林,竟是连通万象寺的么。”
春归肯定点头,“姑娘,我们可以从桃花泉方向穿过来试试。”
谢意适笑了,道:“好姑娘,回府后自己去库房里挑根簪子,给你的嫁妆箱添个进项。”
春归又喜又羞,双颊绯红地瞋她一眼,正要说些什么,谢意安从后面冒出头来。
“二姐姐。”谢意安小步上前,看看前方密密麻麻的桃树,再看看面对什么也没有的桃树林状似欣赏的主仆二人,颇为不解。
但她相信二姐姐这么做自有她的道理,也不多问,只道:“我找了你好久,二姐姐……你猜我刚刚遇到了谁?”
谢意适看向她,“与我有关之人?”
若是谢意安寻常往来的小姐妹,她必是不会让自己猜的,也不会这么着急寻过来。
谢意安微微睁大眼睛,道:“不愧是二姐姐,这都猜得到!是柳太尉家那个刚接回来的嫡长女,她说想和我做朋友!不过二姐姐你放心,她和你是竞争太子妃人选的对手,我肯定是不能跟她来往的,刚才已经严词拒绝了!”
她倒豆子似的把刚才的经历都说了一遍,“她说知道我最近日子不好过,又说她自己和我差不多,能感同身受,想要和我结为异姓姐妹……我怎么可能和她差不多,母亲是糊涂,可她待我是极好的,现在祖母也愿意疼我,我还有二姐姐,为什么要和一个刚见面的人拜把子啊?二姐姐,她肯定是冲你来的,你可一定要小心她啊!”
谢意适:“……”
看着单纯的妹妹,谢意适只觉好笑。
得亏安姐儿被陈氏养成这副纯真率性的模样,但凡换个心思敏感的,自己都万万不可能知道柳轻羽背地里竟做的这种事。
重生前后,柳轻羽的性格变化,竟如此之大么?
昨日林姑娘也写信过来,让自己提防柳轻羽……
“好,我记下了。”谢意适摸了摸她圆圆的小脸,笑道,“只是往后再遇见她,她若笑脸相迎,你也不可给她脸色看,知道吗?她与我年岁相当,不日都会出嫁,若是往后她在妇人堆里说你些什么,恐怕对你的婚事有影响。”
谢意安撇嘴,“知道了。”
“回去吧。”谢意适牵着她往回走,“你的性子还得磨一磨,等会儿我跟二婶说说,你也是时候学管家了。”
“哦。”
谢意安轻轻应了一声,被她拉着亦步亦趋往前走。
余光瞄向谢意适娴静温和的侧脸,谢意安咬了咬唇。
其实柳轻羽来示好的时候,她是没有防备的,轻而易举就被对方套出了母亲被禁足的事情。
脑海中回响起柳轻羽说过但她刚才没敢说出来的话。
“进香这样的大事竟都由二房夫人主持了么,安姐儿,你母亲还好吧?好像自从大长公主府宴后,你母亲便……”
“难道,你母亲是因为谢二姑娘的事被罚了……”
“谢二姑娘素有宽和大度的美名,如今看来……”
“唉,她心中也是有怨气的吧,希望这件事便到此为止,不会波及到你……”
她太没用了,直到柳轻羽把矛头对准二姐姐,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别有用心。
二姐姐可是除了母亲外对她最好的人了,现在也全靠二姐姐管着,她怎么可能因为外人的一句挑拨,就去做狼心狗肺之人。
“二姐姐。”谢意安快走一步改牵为挽,亲昵地贴在谢意适身上,“我们天下第一好,我永远都会听你的话的!”
谢意适一愣,继而失笑。
“还是别了,早点学会自己做主吧,过两年都要嫁人了。”
皇室进香之日就定在隔天,谢意适一大清早就起来做准备。
换上西南王喜欢的装扮,谢意适一身青衣簪白花,眉毛描得很细,为了让身形显得更加弱柳扶风,她甚至少穿了一件衣裳,斗篷也没带。
春归看了都不忍心,又劝不动她,只好在马车里多备了几个汤婆子,姜汤热水也让府里先备齐了。
马车行到桃花泉,谢意适撩开车帘看了一眼。
连日升温小河河面没有冰层,几片枯叶落在水面上,随着微风轻轻打旋儿,漾开道道水波。
桃林远不到萌发春意的时刻,深灰的枝桠宛如垂暮的老者,干枯,死寂。
真是荒凉。
车帘放下,马车继续疾驰在狭窄的小路上,直到桃林上山,陡峭的小路再容不下马车前行。
春归扶着谢意适下车,指着前方的小径道:“从这儿上去是最快的,约莫一炷香时间,就能到万象寺的桃林出口。”
谢意适抬头望了一眼,枯瘦桃树枝对视线遮掩很是有限,站在山下隐约能够看到半山腰处万象寺那棵千年榕树的树冠。
“那就走吧。”
与此同时,另一匹快马从桃林折返东宫,如实上报了她的行踪。
傅成今刚刚穿戴好太子冕服,闻言面色大变,摘了礼冠就朝外走,边走边喊:“让人告知父皇母后,孤先走一步,万象寺见!”
王公公哎呦一声,忙找了一身常服抱着跟过去,“殿下,换上这身衣裳!”
在赶去万象寺的路上,凛冽寒风不断拍打面颊,傅成今心乱如麻。
他第一次觉得姑娘家是胆子小点儿好,胆子小的姑娘至少不会像谢意适这样,让人提心吊胆。
今日万象寺周边戒严,大路封死,谢意适从桃花泉一侧上山确实是个好主意,但相对的,如果她在万象寺附近被发现,就算办差的人认得出她是谢国公府的姑娘照拂一二,也得去大理寺吃一回苦头。
大路上山更快,傅成今御马直接进入万象寺,从侧门出时在附近巡逻的官差看见他,正欲上前询问,紧跟在后的白墨亮出东宫令牌。
“别问,干你们自己的事去。”
傅成今一路畅通无阻,进入桃林后下马,沿着其中一条小径走出没多远,一道提着裙子的身影便出现在眼前。
风吹起青色的衣摆,仿佛要连带着衣裳里的人一起吹走,垂散在耳后的乌发飘扬,从没什么血色的唇边拂过。
谢意适停下来,伸手去拨耳畔的发丝,对一旁的春归道:“应该快到……”
话未说完,她放下拨弄长发的手指,呆呆看着前方阔步走来的男子。
男子外袍凌乱,发髻也像是被生拉硬扯过似的不像往日那般齐整,一双凤眼半垂,眼神乌沉,薄唇紧紧抿着,仿佛压抑着某种极大的怒气。
谢意适却顾不上看他生不生气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自己赌赢了。
是的,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溜进万象寺跟人偶遇。
她赌的就是西南王在她身边留了人,会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汇报给他。
谢意适要的就是他自己现身。
“谢意适,你好大的胆子——”
呵斥的话才起了一个头,刚刚还在几步外的人冲了过来,纤细柔软的身躯撞进怀里,再下一秒,腰身便被人用力的搂住了。
傅成今满腔怒火被堵住,身体僵硬不敢动弹。
怀中之人声音带着哭腔:“殿下,我真的好害怕……我还以为您真的不肯见我了。”
傅成今抿紧双唇。
谢意适的哭腔不全是假的,看到人的一瞬间露出的意外也不是假的。
她其实没有抱很大的希望,今日之举主要还是不甘心,为了西南王曾经不遗余力的帮助,赌最后一把,心中已经做好了西南王避嫌到底的准备。
可他居然来了。
怀中的谢意适在颤抖,又好像松了很大的一口气。
傅成今将手放在了她环抱住自己的胳膊上,轻轻往外扯。
谢意适何等知情识趣的人物,这次却没有配合放开,仍旧死死抱着。
“殿下,意适此刻的心意,您感受到了吗?我的心跳,正因为您而剧烈跳动着。我知道您怕我对您只是利用,意适也愿意承认此前的确居心不良,但在刚才看到您的那一瞬间,您知道意适在想什么吗?我想的不是太好了,事情又有人帮我解决了,而是……”
她放低声音,“太好了,又见到您了。”
“原来您的温柔和体贴,早就打动了我。”
“原来我的目的不纯,早已排在您本身之后。”
“殿下,您感受得到我的真心吗?”
谢意适抬起头,仰起带着欣喜又夹杂悲伤的俏脸看他。
傅成今低头只看一眼,便仓皇避开了她灼热的视线。
若非身上的伤口被她抱得又开始疼痛,他只怕已经忍不住掉进谢意适日益精进的亲密陷阱里了。
“谢意适,你赌赢了,高兴了吗?”
他的声音太冷静,两人距离近到谢意适眼中的惊愕根本藏不住。
好在她已经有所依仗,也不十分心虚,继续用可怜巴巴的语气道:“您既然来了,必是心中有我,难道就真的忍心看我日日活在恐惧之中吗?殿下,我不想嫁给太子,只想嫁您,您就帮帮我吧。”
傅成今冷声道:“那你就说实话,你不说实话,我如何帮你?”
这家伙!
谢意适在心中咬牙切齿,都到这地步了,还抓着这件事不放。
“你在害怕什么?”傅成今添上新的筹码,“你不是已经知道我心中有你?如果只是想从你这儿套话,今日我便不必匆忙赶来,等你被抓进大理寺审查再行逼问不是更好?”
的确。
谢意适心中的天平逐渐倾斜。
她一直隐藏的秘密太过荒诞,就是说了,西南王也未必相信。
斟酌过后,谢意适决定说出来,都到这份上了,他要是实在不信,也随他吧。
“好。”谢意适点头,“但我只能跟您一个人说,而且,您若听了不信,不能再说我没有诚意。”
傅成今看她表情不像是要应付自己,便让白墨把缩在桃树下紧张地东张西望生怕有旁人看见这边的春归一起带走。
清场完毕,傅成今道:“说吧。”
谢意适闭了闭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
“我死过一回,在上一个十二月廿三日,也就是大前天。”
傅成今的心脏瞬间抽紧。
很奇妙的,这一瞬他最先产生的不是质疑,而是害怕。
脑海中仿佛也有一块被浓雾笼罩的地方正在慢慢恢复清晰。
谢意适目光不回避也不闪躲,她很认真地看着傅成今,“再次醒来,我发现自己回到了十二月初九,并且脑海中多了一本书的内容。书中写的是太子与柳太尉之女柳轻羽的情爱故事,而我在那本书中只占一笔,当然,您也基本没有戏份。”
“在那书里,我是太子和柳轻羽感情无法圆满的一个坎儿,他们之间遇到的很多问题,归结起来都在已经死了的我身上。可以说,正是因为我死了,整个故事才能发展下去。”
“也就是说,故事要发展下去,我得再死一回。”
“可我不想死。”
很荒谬,但傅成今在谢意适的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说谎的痕迹。
好像这些荒唐至极的话,全部都是她的真实经历一般。
傅成今喉头滚动,努力让自己把她说的话当真,艰难道:“你的意思是,我们所有人,都在按照那本书中所写的内容按部就班地活着?”
谢意适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道:“我只知道,那本书上写我死在十二月廿三日,我确实死在了那个时候。”
傅成今沉默了。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可惜以他现在的“身份”问不了。
姑且当谢意适所说是真的,他早已经知道谢意适逃避自己,想要远离自己,都不是因为讨厌自己,就足够了。
“你发誓。”
他语出惊人,谢意适一愣,有些弄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发誓?”
傅成今点头,“你发誓,保证你今天说的都是真的,会为你今天所说的一切负责。”
西南王竟是信佛的?
谢意适回忆了一下今天说的,绝大部分都是实话,就表白那段有几句假话。
想想天下那么多山盟海誓最后负心的薄情郎都活得好好的,谢意适胆子也大了。
佛祖对这方面是很包容的。
于是她抬手就要竖起手指发誓,动弹时才发现自己的手都没空,那俩玩意儿还死死箍着西南王的腰呢。
尴尬。
略有些不自在地松开对方,谢意适后退一步,故作淡定竖起三根手指。
“谢意适在此,向诸天神佛起誓,今日所言绝无半句虚言,如有违背,就天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