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意适抬眸,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被天边微微泛黄的云彩收入其中,站在正前方的男子披着黑色大氅,若非头顶金冠华贵威严非比寻常,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时隔几个时辰再见傅成今,谢意适的心情只可用天翻地覆形容。
刚从茶楼出来时她有多么想和这人喜结连理,现在就有多么想和这人分道扬镳。
甚至,她看着面前一派端肃正经的男子,还有些恍惚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只有梦境才能在短短几个时辰内跌宕起伏至此吧。
“太子殿下。”谢意适主动开口,“此前种种皆是我有眼无珠,竟将您错认成旁人,还多行骚扰之事给您造成了极大的困扰……犯下如此大错,意适本该以死谢罪,只是意适实在是个贪生怕死的无耻鼠辈,所以厚颜恳请殿下——”
谢意适福身深深一礼,垂头敛眸道:“饶意适一条小命,意适这就离京,绝对不会再出现在您的面前碍眼。”
话音落下,四周寂静一片,无人应答。
谢意适深吸一口气,再接再厉:“当然,意适也愿为此前打扰做出一些弥补,意适薄有家财,愿倾囊——”
“我的温柔体贴,不是早就打动你了吗?”傅成今忽然开口打断她的话。
簌簌寒风中,谢意适猛地收声,又听他道:“你的目的不纯,不是早已排在我本身之后了吗?”
接下来就跟没完了似的,一句接一句道:“你还发过誓,你说谢意适在此向诸天神佛起誓,保证今日所言不虚,如有违背便让被你辜负之人事事顺心如意。”
“你还说我天下第一好。”
“你还跟我交换了定情信物……”
谢意适终于听不下去了,直起身反驳:“哪有定情信物?那是我从你身上拿的信物,只是单方面的,哪来定情一说?”
他不提谢意适还没想起来,这会儿说起她发现那平安扣还被自己贴身放着,当即解下荷包还回去。
“请殿下收好。”
傅成今没接,低头冷冷地瞧着她:“谁说是当方面的,早在数日前御花园相见,你不就已经把你的那份信物给我了?”
谢意适矢口否认:“不可能!”
才说完就见面前之人从怀中拿出一枚小小的香囊,打开后倒了一朵小小的珠花在手心上,送到自己面前。
不是自己遗失的那朵紫色珠花又是什么?
谢意适冷笑,“此等珠花遍地都是,难道戴过这个样式珠花的姑娘都与殿下定情了不成?”
“自然不是,你也说了,定情信物,不能只是一方有。”
谢意适改口:“那也是殿下您弄错了,我的珠花好生收在自己的妆奁里,您这朵不是我的。”
傅成今也有准备,不急不缓道:“那日你进宫时头上戴的是五朵珠花,离宫时却只剩四朵,有多人可证。”
谢意适:“……”
她目光一动,快速出手抓向傅成今手上的珠花,后者也不收回,任她取走,末了等她将珠花远远地扔出去,才道:“你知道的,只是扔掉一朵遍地都是的珠花,没用。”
“谢意适,你上午说了想嫁给我的。”
谢意适再次深呼吸,胸口剧烈起伏,压抑的情绪濒临爆发。
“殿下,我还说过不想嫁给太子!”
“那是基于你信那本莫名其妙的破书总结出的结论!”
傅成今忽地朝前逼近,谢意适下意识后退,一步退,步步退,直到后背抵住马车,再无可退。
男声冷冽强势:“你想嫁西南王,不就是想利用西南王的权势为自己加码,让别有用心之人不敢动你?如果可以你还想利用西南王的权势找出幕后真凶,再行反击不是吗?”
他再上前一步,两人之间只剩不到一臂的距离。
微弱的光线下,年轻太子乌发垂落,眼眸沉沉。
“你分明只是借势,为何西南王妃可以,太子妃就不行?”
谢意适紧紧贴着马车,嘴唇刚刚动了一下,被他抢白。
“别再说我会与柳太尉的女儿如何,现在的情况是只要你点头你就是我的太子妃而不是什么柳轻羽!谢意适,西南王不如我,你想对幕后真凶予以反击更该嫁我!”
他太强势,太咄咄逼人了。
谢意适咬牙开口:“可死过一回的人是我!太子殿下,上一世我死得莫名其妙好不甘心,我不想自己的人生再被剧情裹挟……”
“那我呢?”傅成今反问,言辞犀利,“退一万步讲,就算你我真是书中之人,你想改变命运,为何我便非要如同那书中所写,和柳太尉的女儿纠缠不清?明明我和她素不相识,为何一定要将我与她捆绑?你好不讲道理!”
谢意适哑口无言。
自重生起,她便默认太子和柳轻羽这对主角必定会按书中写得走下去,哪怕剧情早已出现偏离,也对此深信不疑,直到此时被傅成今质问,才察觉所有人都是有选择权的,不单单是她一个人有。
书是死的,人是活的。
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活生生的。
两人挨得极近,谢意适眼神中的变化没有逃过傅成今的眼睛,提起的心稍稍放下。
无声对峙片刻,谢意适幽幽开口:“好,刚才的话我收回,算我无理。但是殿下,你为何非要娶我呢?”
刚刚放下的心啪叽摔在地上,扁了。
傅成今抿紧双唇,粗鲁地抽走谢意适手里的荷包,将平安扣倒出,扶着她的头一下就把平安扣挂到她的脖子上。
微凉的玉石滑进衣领,惊得谢意适浑身一抖。
“你向佛祖发过誓的。”
明明是在回避问题,傅成今的语气却不容置疑。
“你辜负了我,就得让我称心如意。”
谢意适从未见过比他还会断章取义歪曲事实的人,差点气笑了。
她顾忌着身份,把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没计较是他故意碰瓷西南王,还让他真把自己当受害人了是吧?
不等她重新掰扯整件事情经过,却见傅成今一步退开,吩咐道:“送谢姑娘回府,该用晚膳了。”
谢意适伸手,指尖堪堪碰到他的衣角便落了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翻身上马。
雪白的马匹朝来路迈出几步,又被御马之人扯住缰绳调转马头。
谢意适抬眸。
傅成今什么也没说,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扬起马鞭转身离去。
剩下的护卫一半跟随他离去,一半留下来,白墨笑眯眯还来两个丫鬟,恭恭敬敬请她上马车。
“谢姑娘,外头不安全,这就回府吧。”
第26章 拥抱
——退一万步讲, 就算你我真是书中之人,你想改变命运,为何我便非要如同那书中所写, 与柳太尉的女儿纠缠不清?
回来的路上, 谢意适脑海被这一句话血洗, 对方愤怒又委屈的面容不断在眼前闪回, 进门时一个恍惚差点被门槛绊倒。
险险扶住门框, 她精疲力竭, 顺势将脑袋靠在上面不动了。
抱着妆奁进来的春归、新绿二人将东西放回原位,才怀揣着激动又紧张的心情回到门边,看着仿佛灵魂出窍化为雕塑的自家姑娘,小声试探:“姑娘, 咱们还跑吗?”
“跑不掉了。”谢意适站直身体, 游魂似的进入室内,“备水, 我要沐浴。”
她不做无用功。
春归新绿对视一眼, 兴高采烈地应了声是, 各自准备去了。
谢意适在桌边坐下, 单手托腮,侧着脸把玩手里的平安扣。
这平安扣不会是太子出征之前,帝后中的谁去寺里请来给他保平安的吧?
这样一想, 拿起来就更烫手了。
索性眼不见为净,找了个匣子单独把平安扣锁起来后,热水也准备好了,谢意适进去泡了小半个时辰, 把心泡静了才出来。
“姑娘,刚翠珠嬷嬷来过, 说老夫人请您整理好了过去一趟。”新绿把茶端上来,“您是用了晚膳再去,还是……”
谢意适本想说先去一趟,话出口前不知怎的想起了傅成今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于是改口:“先用晚膳吧。”
要打持久战,得有好身体。
吃完后去到养荣堂,谢老夫人用揶揄的目光看着她道:“不避风头了?”
谢意适:“……”
拉了小凳在轮椅边坐下,她依恋地将头靠在老夫人肩膀上。
“祖母,您当初为什么嫁给祖父呢?”
老太太了然,心道今天这出果然跟孙女婿有关,笑说:“我和你祖父并无特别,门当户对而已,再加上他人品端正,能力出众,我与他的双亲都觉得合适,这门亲事就成了。”
门当户对,父母之命。
她原以为自己的婚事也会这样的。
谢意适轻声笑了笑,又问:“祖母,那您后悔过吗?”
谢老夫人抬手,慈祥地摸了摸她的鬓角,“适姐儿,你这样问,是在害怕什么吗?”
谢意适未答,只是在她肩上轻轻蹭了蹭。
谢老夫人有了答案,目光越发温柔,渐渐的,又展露出悲凉。
“适姐儿,在这世上,女子总是辛苦的,尤其在嫁人之后。若想不那么辛苦,挑选一个好夫君至关重要。那什么样的夫君,是好夫君呢?”
苍老的声音慢悠悠的,语重心长:“首先,便要看他这个人是不是有担当,负责任,其次要看他的家风是否清正,若是家风清正,便是他犯糊涂,也不至于要你独自承担,最后,才要考虑他是不是对你有爱意。”
“男人的爱意是最靠不住的东西,有最好,没有,按我们这样的身份,也用不着强求。”拍拍谢意适的手背,她淡淡道,“适姐儿你记住,做人正妻是嫁人不是卖身,他是夫君,你亦是妻主,只要你有护得住自己的手腕,便无需为了男人那点子爱意逢迎讨好。”
“夫妻之间,若能互相尊重,便是一对佳偶。”
谢意适听明白了,老太太是从今日之事看出了什么,以为她是因为情爱之事跟人闹别扭,在开解也是在提醒自己呢。
她坐直身体,正对谢老夫人。
“祖母,这些我都知道的,我只不过是……觉得很茫然。”
目前的局面是自己半点未曾预见的。
老太太笑道:“那我说的那两点,他都符合吗?”
谢意适想了想,太子的担当毫无疑问,皇上是个明君,皇后娘娘也很亲和……
“符合吧。”
“那让你犹豫的,不就是那最次要的了?怎么,你觉得你给我找的那孙女婿不够爱重你?”老夫人双目清明有神,这个话题让她的精神都好了不少,都打趣起人来了。
傅成今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
谢意适挥走那些与他有关的烦人回忆,看着老小孩儿似的老太太无奈道:“并非如此,我不与您说了,您就只关注喜不喜欢的。”
老太太乐了,“你这话说的怎么比我这个老婆子还老成?真不是因为这个?”
“……”谢意适起身走人,“您还是早些休息吧。”
老太太乐不可支地冲她背影道:“孙女婿叫什么啊,要不要祖母给你把把关——”
“还没影呢!”
在老太太难得开怀的大笑声中,谢意适恼羞成怒,走得更快了。
回到明镜院,她才整理好所有情绪叫来春归:“把柳轻羽回京以来的动态都查一遍,重点要知道她都见了什么人,一旦查到她与西南王……真的那位西南王有过接触,立即收手。”
烛火照映下,一双美丽的眼眸中盛满寒光。
无舌铃铛是西南的物件,她当初排除的既是太子,那么西南王就有嫌疑。
当然,西南王自有太子去查,她只能力所能及地查一查柳轻羽。
今日之前,太子为了藏住身份,必然对西南王的自由采取了一定程度的限制,下午能遇到西南王,恐怕是太子自觉上午给自己下套成功撤除了中间那层防护,才让自己有了瞧见西南王的机会。
再次回忆傍晚的情形,真西南王那张俊美的脸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论俊秀,太子不如这位花名在外的风流王爷,可论英气,陈嵩把眉毛描粗十倍都赶不上太子。
……等等。
谢意适晃了晃脑袋,莫名其妙地比什么呢!
接刚才的思路往下,她不觉得惊马和西南王的及时出手是巧合,因为如果这是巧合,那巧合的事情就太多了。
怎么会这么巧的,柳轻羽正好约了自己喝茶,约的地点正好在翠玉坊对面的鲜茶楼,自己的马刚好受惊还被刚好从翠玉坊准备回府的西南王救下。
后半段看似没有什么大问题,前半段的问题就大了。
无论是谢国公府还是柳太尉府到鲜茶楼都有相当长一段距离,约在这里可以蹭对面乐曲的理由在惊马事件未发生前站得住脚,发生后就显得不够充分了。
如果柳轻羽和西南王有联系……
那自己从书上看到的剧情,只怕另有玄机。
东宫。
王公公用力推搡了几下床上脸色惨白,汗如雨下不停呓语的太子,直到看到面前紧闭的眼帘睁开一条缝,才大大松了口气。
“殿下,您要是再不醒,老奴就得去请太医了……”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消失了,因为睁开眼睛的太子一动不动盯着床顶,好像根本没有没回神来。
正在他决定保险起见吩咐人去请太医过来瞧瞧时,傅成今一把掀开被褥翻身下床。
跟在王公公身后的小太监快手快脚地点燃了好几支蜡烛,拔起的火苗照亮了半个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