凑上去的王公公发现傅成今穿衣服的手虽然很快,但在发抖。
这样的情形……没多久前才发生过啊!
王公公心头一跳,赶忙去看傅成今的脸。
还是如纸般惨白的面色,嘴唇有些干裂,眼神仿佛遭遇了什么非常大的恐惧显得失落又惊慌。
是了,一模一样。
王公公在心里哎呦一声,转身就去倒茶给他压惊,可就倒杯茶的功夫转身,他发现太子爷竟连外袍也穿上了,看着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傅成今也确实要出门,他直奔马厩而去,打着哈欠的值夜马夫还没看清来人是谁,栓马绳已被解开,一匹纯白无一丝杂色的骏马从马厩中一跃而出,紧跟着若干影子般的存在,也都闪电似的各自骑走了一匹马,原本满满当当的马厩瞬间空了大半。
更深夜静,一行骏马在街上飞驰而过,畅通无阻。
明镜院。
新绿支着桌子昏昏欲睡,忽地听见一道轻微的开门声,起初以为是哪个小丫头进来加炭,但之后一点脚步声都没听见让她猛然睁开眼睛,拔下头上的簪子就朝门口冲去。
“太、太子殿下?!”
看清来人面貌,新绿紧急停住攻势,惊愕地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傅成今带着一身寒气,直直朝床幔处走去。
他来意不明,新绿咬牙正要阻止,后面紧随而来的黑影捂住她的嘴,将人拖了出去。
傅成今抬手,撩开进入寝区前的最后一道珍珠帘。
一步跨进,珍珠在他身后垂落,碰撞在一起,发出轻微却悦耳的声音。
随着脚步前进,最后一层床幔被撩开,借着外头唯一一盏蜡烛的光线无法看清床上之人的全貌,只能隐约看见一道藏在衾被之间的小小隆起。
傅成今无声地在床边坐下,朝前伸出一只手。
谢意适做梦做得好好的,忽然间鸟语花香消失,一块冰砖摁在了额头上,接着是脸,然后是脖子……冻得她哆嗦不止却又挣扎不开,拼命地想要发出声音,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喊出来的时候,醒了。
一睁眼看到床边坐着一道明显不是女子的高大身影,她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吵醒你了吗?”黑影开口,声音里饱含歉意。
谢意适缓了缓,听出是谁,又懵又气!
“太子?!你大半夜不睡觉来干什么?!”
她情绪失控,对方继续道歉:“抱歉,我本不想吵醒你的。”
谢意适抱着被子坐起来,后背贴在床头简直无语至极:“那你就不应该用你那只比冰块的还冷的手碰我!”
傅成今这才反应过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把手指搭在自己的手腕上感受了一下。
冷得像铁。
“抱歉,我是骑马过来的,吹了风。”
他一口一个抱歉,谢意适却并没有从他的声音里听出半分歉意,这个半夜出现在自己床头的诡异太子像个鬼似的,空洞而不真实。
过了一会儿,谢意适受惊过度的大脑在寂静中恢复清醒,后知后觉发现吵不吵醒根本不是重点!
他大半夜发什么疯才是。
“不知殿下深夜前来——”谢意适努力平复心情说出后半句,“所为何事?”
远处的蜡烛烛芯烧长了,带来一丝短暂穿破此处昏暗的光亮,漆黑侧影外袍上的银色暗纹流淌起来,宛如从窗外纵身跳进房间深处的一抹月光。
谢意适也暂时看清了傅成今的脸。
下颔线紧绷,高挺鼻梁打下的侧影落在抿紧的唇角上,那双形状完美极具威仪的丹凤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眼眸里是失而复得的专注,和劫后余生的渴望。
谢意适被自己解读出来的情绪吓了一跳,刚想说些什么,傅成今回答了她的问题。
“我来确认你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
这是大半夜特意赶来找她晦气?!
谢意适正要发怒,他的下一句就像一盆冰水,将她心头所有的愤怒熄灭。
“我梦到你死了,他们说……”傅成今的声音艰涩无比,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你为自证清白,自缢了。”
谢意适的大脑一片空白。
前世发生的事,他梦到了?
“谢意适。”
过长的烛芯烧塌了,室内亮度骤减,两人的面容又模糊在了黑暗里。
傅成今唤了一声谢意适的名讳,“这只是我做的一个梦,对吗?因为你不会用自缢来解决问题,对吗?”
虽然眼睛看不见,但身体好像能察觉面前之人一切神态变化,谢意适抬头,迎上对方期盼的眼神。
“对。”
她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却也没给傅成今喘息的机会,紧接着道:“因为我不是自缢,而是被勒死的。”
咔哒。
有什么东西应声碎裂。
只是两人此刻都没有心思理会碎裂的到底是什么,他们在黑暗中对视,无声无形地宣泄着心中的惊疑。
一座山崩塌在了傅成今面前,碎石滚滚砸落,击碎他曾以为的一切。
“所以……”傅成今扶在床沿上的手指继续缩紧,嗓音嘶哑,“你的上一辈子,你死的时候,我还没有回京,对吗?”
谢意适不清楚,她只能说:“那本书上写着,你是在我停灵五日出丧那天抵京的。”
黑暗中,傅成今垂下头颅。
廿八日。
子时已过,二十八日,正是今天。
昨日上午收到快报,大军已行至城外五十里处。
是今天。
谢意适不知道傅成今这种情况算什么,他好像不是和自己一样重生而来,却又能够梦见自己的死亡……
很奇妙,是因为他的男主身份,让他在得知有剧情这种东西后,觉醒了吗?
她还在思索,身体忽然一轻,拥在身前的被子散开,下一秒整个人被提起而后落入一个微凉的怀抱。
一双手在背后收紧,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摁进身体里。
谢意适几乎喘不上气来,因为双臂被一起揽在了对方怀里根本动弹不得,只能低声叱道:“您逾矩了!”
傅成今没有松开,他甚至更过分地将脑袋迈进谢意适颈间,回复声嗡嗡的,谢意适辨别了好一会儿才听清他说了什么。
“今晚来此就是大错,左右你都不会给我好脸色看,便再得寸进尺一回。”
谢意适:“?!”
气笑了,真的气笑了。
好在傅成今还算有分寸,在她放弃挣扎后只静静地抱了一会儿就松开了。
“平安扣呢?”傅成今刚才没摸索到脖颈上有绳子,于是问道。
谢意适往后退回床头,重新抱起被子警戒地看着他道:“您是要收回吗?”
“不是。”
“那就别问。”
两人无声对峙片刻,傅成今作势起身,“那我自己找——”
这要找到什么时候?
谢意适只想快点把他打发走,只能将匣子位置告知。
傅成今很快取了匣子回来,拨动匣子上的锁头问:“钥匙呢?”
谢意适从床里侧摸出一串钥匙,再摸到最小的一个给他。
匣子打开,傅成今取出被绸布包好的平安扣,再次为她戴好。
“这枚平安扣是从万象寺请来的,边关三年我一直戴着,曾无数次化险为夷……所以戴着吧,藏在衣服里无人知晓那是我的东西,却能保你平安。”
他那双已经被室内温暖捂热的手在脖颈上一触即离,谢意适的心却在此时激烈的跃动起来。
嗵,嗵,嗵。
她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今晚打扰了。”傅成今起身,放下撩起的一边床幔。
轻纱将他的身影阻隔在外,只余声音清晰地透进来。
“睡吧。”
脚步声远去,谢意适侧过身体面朝里侧,左手紧紧攥住那枚细腻滑润的平安扣,右手盖住自己发烫的眼皮。
太子……
不会是真的喜欢自己吧?
第27章 听戏
吱呀。
门从外面推开, 明亮耀眼的阳光洒进来,驱散室内的昏暗。
春归示意身后端水的小丫头在外间等着,自己踏入内室, 撩开珍珠帘, 再捞起床幔挂到床侧的玉钩上。
“姑娘, 辰时了, 该——”
挂好床幔要去叫醒姑娘的春归侧目, 余光瞥见床沿碎裂的口子和木屑, 惊得倒退一步,捂住自己的嘴巴才没呼叫出声。
她赶忙去看床上的人,睡梦中的谢意适听到动静已有所觉,眼皮颤动几下, 睁开双眼。
她眼中浓重的红血丝又让春归惊了一下, “姑娘,昨晚是发什么事了吗?!”
谢意适闭了闭因为半宿睡不着有些肿胀的眼皮, 坐起身来, “没什么大事, 等会儿再说, 我想先洗个脸。”
“好好!”春归忙去一旁的衣架上拿衣服给她披上。
谢意适双脚落地,目光在损毁的床架子上停留片刻,伸手抠了缺口一下, 一小片沉在缺口里的碎渣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应该说他,不愧是习武之人么?
在春归的服侍下穿好衣服,谢意适接过小丫鬟手中已经拧到半干的巾帕,叠了两下重重压在眼睛上。
不冷不烫的温度贴在眼皮上, 因发胀带来的紧绷感瞬间减轻不少。
“下去吧,出去时把门带上。”
闭目养神时, 新绿有些变调的声音传来,很快小丫鬟哒哒出门的脚步声响起,门也关上了。
春归看看仰着脸盖着巾帕的姑娘,再看看新绿憔悴的面容,又是担忧又是好奇:“新绿,怎么你也这副样子?”
新绿虚弱地摆摆手,示意她晚点再说,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面朝谢意适道:“姑娘,这是早上太子让人送来的,说是给奴婢的补偿。”
谢意适拿掉覆在眼上的巾帕,看向新绿手里的荷包。
“是什么?”
新绿便从荷包里倒出一个黄澄澄分量不轻的金元宝,摆在手掌上给她看。
春归看见这么个大宝贝眼睛都瞪圆了,昨晚她到底错过了什么?!
如此实在的弥补之物把谢意适逗笑了。
是他的风格。
“他给了你就收着吧,压压惊。”
新绿嘴角立刻不受控制地翘高,察觉后又在心中狠狠唾弃自己眼皮子太浅,找补道:“谢姑娘赏!”
春归实在按捺不住了,焦急道:“可真是急死奴婢了,姑娘,就不能先给奴婢说说么,什么太子,什么压惊,又是什么补偿啊?”
谢意适和新绿对视一眼,都笑了。
谢意适道:“新绿,你给她讲吧,讲完了你去休息,也让她安安心心出去办事去。”
新绿应了声是,拉着春归到一旁讲述其昨晚发生的事情,春归听得时而激动时而皱眉时而兴奋,表情丰富到能立刻登台演一出大戏。
谢意适兀自敷了敷眼睛,好受些后打算出去晒晒太阳,刚出卧房门,一阵隐隐约约的锣鼓声便传了过来。
她问:“外面在做什么?”
春归在屋里应道:“是大军抵京,皇上率领百官亲自出城去迎了!”
谢意适恍然。
是今天啊,前世的她的发丧日。
晒了没一会儿,新绿和春归出来了,新绿行了个礼回房睡觉,春归则来到她身边,道:“姑娘,那床——”
床沿多了那样一个豁口,定然是不好睡人了。
谢意适想了想,道:“换一张吧,换个大的。”
站在床边碰不到最里侧的那种。
春归似乎领悟到了什么,侧过头抿唇偷笑完才恢复稳重的模样,道:“早膳已经准备好了,您好好用膳,奴婢这便出门办差了。”
谢意适点头,“去吧,小心些。”
“是。”
春归告退,谢意适让小丫鬟把早膳端到院里,沐浴着阳光慢悠悠喝了一碗粥,又让人拿了摇椅和小毯子出来,窝在摇椅上继续补眠。
过两天就过年了,先好好休息几天吧。
反正……走到这地步,她已经没有办法轻易改变任何事了。
一直到日落,春归才带着一天奔走的成果回到明镜院。
接过她递来的信封,谢意适捏了捏厚度,低头打开来。
春归道:“柳姑娘是初六回到太尉府的,据常在太尉府侧门徘徊的一群乞儿回忆,柳姑娘回来时箱笼不少,身上穿得戴得都跟仙女一样。这样的柳姑娘,却在短短数日后到金玉楼问姑娘借头面,想来当时便是别有用心,故意而为。”
谢意适一目十行扫视手中的纸,却是边看边道:“不对,看了她的行程后,我反而更加觉得,当时她是走投无路了……你看,柳轻羽是柳太尉嫡女,回府竟只从侧门入,大门都没开,可见柳夫人对她没有半分感情。”
春归依在她旁边,目光顺着她手指的滑动往下看。
“初六到十二日,这么多天她都未能出门,直到被皇后召见进宫前的十三日,才第一次出门,还是她自己从太尉府偷跑出来的,身上可典当之物只剩下一块不怎么值钱的玉牌。”
“……姑娘的意思是,是柳夫人把柳姑娘从江南带回来的首饰和体己拿走了?”
谢意适摇头,“并非如此。柳二姑娘柳惊鸿我是在席上见过几次的,人算不得机灵,性子却有几分娇蛮霸道,想必柳轻羽为了能立足会‘赠’她不少。妹妹都给了,对母亲自然也得孝敬,再加上些看柳夫人柳二姑娘母女脸色行事的恶仆,柳姑娘那般性子,若是家底本就不丰,迅速散完也属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