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
到底是哪个疯子。
陆琢玉上前,牵住她的手,“先出去吧。”
苏宁璎被陆琢玉带了出去,她靠在绮陌春坊门口,一低头,看到自己被血水浸湿的鞋袜。
“陆琢玉!”里面传来金赤华的声音。
“你先去吧。”苏宁璎摆摆手,面色苍白,说话的时候声音也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我缓缓。”
陆琢玉颔首,转身进了绮陌春坊。
白月抱着一只狐狸疾奔出来,他踉跄着没走稳,摔在地上。
那只白狐也跟着跌倒,袒露出腹部的伤口。
这是一只被挖了内丹的狐狸。
“陆琢玉,帮忙看看。”
“姐,姐……”白月匍匐向前,颤抖着手将白狐小心抱起。
陆琢玉上前,感受到白狐微弱的气息。他从乾坤袋内取出一个药瓶,然后掰开那白狐的嘴,将里面的药尽数都倒了进去。
“伤得很重,失血过多,能不能活只能看天命。”
现在的白月已经不知所措,他胡乱脱下身上的衣物把白狐包裹起来,“回家,姐,我们回家。”
说完,白月站起来,又是一个踉跄,一旁的金赤华赶忙伸手扶住他,“我们送你。”
-
金陵城外,秦淮河畔。
曾经夹岸楼阁,中流箫鼓,日夜不绝,到如今的萧瑟无人,也只短短几月光景。城外妖怪魔物肆虐,人类都往城中迁移,因此,在这里已经看不到人,只有几艘巨大的花船被拴在岸边随波涛游荡,变成了妖物的栖息地,在前段时间被狐族占领。
雨色不歇,整个秦淮河朦胧的彷佛一幅画。
白月将阿姐放在软榻上,她身上的伤口已经止血。白月将身上所有的灵石都拿了出来,围着阿姐放了一圈,昏迷中的阿姐凭借本能,开始吸收灵石中的灵气。
画舫门口,几只小狐狸伸出脑袋好奇地看,被照顾他们的老狐狸抱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雾蒙蒙亮,阿姐才幽幽转醒。
白月一直守在她身边,看到阿姐醒了,立刻上前,“阿姐……”他嗓音嘶哑,眼睛哭得浮肿,整个人再不显平日里的高贵优雅,像只被抛弃的幼兽一般,握着他阿姐的手,无助至极。
阿姐短暂恢复人类相貌,她躺在软榻上,一双狐狸眼微微上挑,是那个总提醒白月“姥姥来了”的女子。
白月跟他大姐长的不大像,不过都是狐狸,容貌自然都不差,只是白月虽为男子,但容貌却是狐狸里面的佼佼者,比他阿姐好看许多。
“阿姐,是谁干的?”白月的眸中迸发出恨意。
他狐族几十口人,被杀到只剩下这些藏在秦淮河畔花船内的小狐狸和照顾他们的老狐狸。
这是狐族最后的藏身地。
阿姐吃力地抬手,指向白月身后。
白月跪在那里,缓慢转头。
他看到了站在自己身后的金赤华。
阿姐的手指沾着血迹,牢牢地盯住金赤华。
船舱内安静极了,苏宁璎站在陆琢玉身边,脸上露出不安。
“不是她,阿姐……她一直跟我们在一起……”白月艰难开口。
阿姐举起的手骤然放下,松开的瞬间,掌心里攥着的符咒露了出来。
那是一张半损毁的符咒,沾着血,滚到地上。
金赤华弯腰,把它捡起来。
符咒上面的字迹她只看一眼就能认出来。
这样复杂的符咒,她的父亲教过她,一笔一划,那么认真,那么和蔼。
“除妖师……呵,除妖师……姥姥早说过,让你不要信除妖师……”阿姐声音嘶哑,每说一个字,喉咙里都滚着血泡,“白月,杀了她,为姥姥报仇……”
阿姐的手指深深抠进白月的手臂里,深到五指抓痕勾出血迹。
“姥姥被杀了,尸骨无存……”
鲜红的血色顺着白月的胳膊往下流,可白月却彷佛感受不到痛苦,他怔怔地跪在那里,“阿姐,我错了……我听话,我听话……”
“那你现在就杀了她!”
周围灵石内的灵气被吸收完毕,阿姐又变回了狐狸的样子,她力竭地躺回去,在昏迷前发出最后的一道尖锐狐鸣声。
周围的小狐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到声音,也慌张的跟着叫了起来。随后,是年长的老狐狸。
稚气、苍老、尖锐的悲鸣狐叫在宽长的秦淮河畔传递开来,哀怨如同丧乐,起此彼伏。
“我会查清楚的。”金赤华攥着手里的符咒,垂眸看向白月,“你杀不了我。”
白月仰头看她,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人有好坏之分,妖也有好坏之分,金赤华,你说,我们狐族做错了什么,难道就因为身为妖,所以连活在这个世上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白月看着她,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这世间。
“若是世间不容我们,那为什么还要让我们出生,我们的存在是什么意义?”
-
风雨不停,整座金陵都被笼罩在这雨色之中。
金赤华踩过水潭,满身湿漉的回到金府。
金府里安静极了,原本就没什么伺候的人,年后这段时间,金尚仁又让人轮班放假回家,人更是少了许多。
“小姐回来了。”管家迎出来。
“我父亲呢?”
“在书房。”
金赤华转身,往书房去。
书房这条路,金赤华走过无数遍,可今日,却是她走得最艰难的一次。
雨从斜廊外打进来,金赤华半张脸都湿了,那湿漉漉的雨渍粘在她脸上,让她想起了白月那张浸满泪水的脸,还有那些躺在血泊中的尸首。
因为天色昏暗,所以书房的灯还亮着。
书房的窗户没有关,屋檐下的雨飘进去,混杂着窗口的桃花瓣,打湿了金尚仁刚刚画好的符咒。
金尚仁坐在轮椅上,身后是白色的墙,身前是红木的书桌,他穿着黑衣,身上隐隐浸出血腥气。
金赤华站在书房门口,远远看着他。
“回来了。”金尚仁头也没抬,只淡淡打了一声招呼。
他写完最后一笔,这才放下笔墨,“外头还在下雨,你虽然身体底子好,但也不能这么淋雨,连伞也不打。”言语间,都是身为父亲的担忧。
“父亲。”金赤华上前一步,脚下浸出的水渍在书房的地面上留下两个清晰的黑色脚印。
“你今日去了哪里?”
“你这是在审问犯人?”金尚仁笑呵呵地抬首,眼神却暗了下来。
“今日绮陌春坊里死了五十八个人。”
金尚仁脸上露出悲悯之色,他轻轻摇头,“如今这妖也实在是太猖狂了些,都杀到金陵内城里来了。”
“我在绮陌春坊里发现了这个。”金赤华张开手,露出掌心里一直攥着的符咒。
“嗯?拿来我看看。”金尚仁朝金赤华伸出手。
金赤华看到金尚仁的手,沾着墨汁。被称为金陵第一大善人的中年男人,不管是谁求过来,总会施以援手。
金赤华朝他靠近,将手里的符咒放到桌面上。
金尚仁拿起来仔细看了看,“嗯,我是画的。”
“是在绮陌春坊内找到的。”
“哦,那可是巧了。”金尚仁面露疑惑,“我画的符咒怎么会在凶案现场?”
“这也是我想问父亲的。”
“华儿啊,你还真是把我当犯人审了,”金尚仁无奈摇了摇头,“我只是一个金丹期的残废,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听说那绮陌春坊里可是有十几只妖狐的,修为高的都到了化神期。”
金尚仁自嘲一笑,“我一个金丹期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绮陌春坊上方有一个吸收妖气的法阵,在绮陌春坊内,这些狐妖的妖力没有那么强盛。此事,是我前段时间才告诉父亲的。”说到这里,金赤华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金尚仁笑了笑,“华儿啊,妖跟人终归是有区别的,妖生性狡猾,喜欢撒谎,视人命如草芥,你身为除妖师,更应该明白妖的本性,而不应该被它们蒙蔽。”
金尚仁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带着开导的意思。
金赤华却是赤红着眼眸握住了双刀,“父亲,是不是你。”
金尚仁直视金赤华,“华儿,你长大了,还会对父亲用真言符咒了。”
金尚仁伸手,指尖夹着一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上的符咒。
符咒在他手上自燃消失,变成灰烬落在桌面上。
金赤华看着被烧毁的真言符咒,声音艰涩,“父亲……”
下一刻,她身后突然飞出一柄长剑,一道白色的身影夹带着被符咒侵犯的焦火气,直直朝金尚仁冲了过来。
白月跟在金赤华身后进入金府。
他身上有多处被符咒灼烧过的伤口,那是冲破金府符咒封印的痕迹,可他并不在乎,他的眼中只有金尚仁。
长剑在距离金尚仁眉间半厘米处突然停住,任凭白月再如何使劲,都无法向前半寸。
只差一点。
长剑发出清晰的碎裂声。
下一刻,长剑变成无数碎片,其中一片直直横过,划破白月的脸,留下深刻的血痕,血珠飞舞,白月也被震飞出去。
“白月!”金赤华想上前,却发现自己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张定身符。
金尚仁依旧坐在轮椅上,他垂眸看着地上的白月,脸上依旧是那副悲悯的表情,“华儿,我们金府真是越来越不行了,连狐狸精都能这么随意的混进来。”
白月是金丹期,金尚仁也是金丹期,按理来说,白月不可能被如此轻易的打败。
最关键的是,刚才金尚仁展现出来的实力,可不是一个金丹期修士的实力,起码是化神期。
末世之前,金尚仁还是金丹期。
末世之后,灵气消失了,金尚仁却变成了化神期。
那个令人不可置信的猜测在心中隐隐成型。
金赤华尝到了喉头泛出的血味,她气海丹田翻涌,呕出一口血来。
白月摔在地上,唇角溢出血迹,他紧盯着金尚仁,眼中的恨意滔天汹涌。下一刻,他变成半狐半妖形态,伴随着一道尖锐的狐鸣声,白月九尾尽显,又朝金尚仁冲了过去。
金尚仁依旧坐在那里,脸上微笑的弧度甚至都没有变。
他身下的轮椅承受不住白月的妖气,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然后下一刻,轮椅四分五裂。
金尚仁飞身而起,轻巧地站在地上。
他周围隐隐浮现出一层血红色的保护膜,将他护在里面。
白月跟刚才一样,即使拼尽全力,经脉灵气拉到最极限,也再难前进一步。
下一刻,一道红光闪过。
白月身后的九尾便被金尚仁尽数斩断。
第45章
血腥气夹杂着湿雨的味道蔓延开来。
金赤华站在那里, 看着金尚仁一步一步靠近白月。
白月九尾尽断,身上光鲜靓丽的毛色被血水浸湿到打起了结块。
它蜷缩着倒在那里,双眸涣散。
金尚仁抬手, 正欲取出白月内丹之时,被禁锢住的金赤华强行冲破符咒, 纵身来到白月面前。
金尚仁的手刺穿她的腹部。
原来不是道心破碎才死亡,而是死亡前一刻,道心破碎。
金赤华的劫也不是镜花情劫,而是生死劫。
绮陌春坊, 镜花缘起, 人妖殊途, 道心破碎。
绮陌春坊,人妖初遇。
镜花缘起,看似情劫, 实际上却是两个相爱的人一次奢侈而短暂的邂逅。
人妖殊途, 最终无果。
道心破碎,为父所杀。
“华儿, 你是我最看重的孩子,你怎么这么糊涂?”金尚仁的声音带着慈悲的温柔, 他看着金赤华的目光甚至一如既往的祥和,做出来的事情却连恶魔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