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经办亦是如此。
于天洲来送合作协议书时,梁恪言正旁若无人地把玩着小小的四方火匣,拇指轻拨金属开关,蓝焰从虎口蹿出,泛起冷烈光芒,又顷刻湮灭。数次反复,像极了主人无聊时分打发时间的动作。
仔细看完合同,梁恪言签过名后递给他。
于天洲正要离开,梁恪言冷不防抬眼看他。能在梁恪言身边做事,他也不是蠢人,总能猜到一点。
“毕业开始,爷爷就让你跟着我。但是你现在在为谁做事,还清楚吗?”
于天洲心轰然一沉,早该知道有这么一天。
“清楚,我在为您办事。”
“是吗。”这声音实在称不上有什么温度。
于天洲痛苦地皱了下眉,几番来回后将事情托出:“年会那天,老夫人看见了……”
他观察着梁恪言的神色,“……老夫人也是关心心切,想知道您的近况。对不起小梁总,是我的错,是我多言。”
几天前,梁恪言照例去老宅看望爷爷奶奶。饭后,许芳华叫住他,委婉地提醒他和柳絮宁走得远一些。许芳华说,柳絮宁寄人篱下,有些事情情非得已,也拒绝不来,他不应该把情绪和意愿强加在她身上,她也许只是没有说出拒绝的勇气。
梁恪言仔仔细细地回想,他有没有把他自己的情绪和意愿强加给她,她又有没有几次其实想要拒绝。又在思考之余有几分幼稚不平地想,许芳华这套说辞是否也曾原封不动地讲给梁锐言听过。
如果这套规则是专门为他定制的,那也太不公平了。
一室寂然无声。
也不过许久,梁恪言的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他神色平淡:“下不为例。”
夹在中间,的确难做人。
下不为例?于天洲愣了一下,转而点头,又一次抱歉。
一旁的手机频繁震动,打破空间里流淌着的安静。梁恪言看着陌生来电,没什么兴致地摁灭。
过了一会儿,那电话又打来。他摁下免提。
“你……好?”电话那头,吵闹声十足。女生声音带着试探。
“哪位?”
“你好,请问你是哪位?”
梁恪言颇有几分好笑地看着来电显示,一串陌生的数字。她给他打电话,然后问他是谁?
梁恪言最近连和人进行一场礼貌交谈的功夫都不愿花费,他不多废话就要挂断,那女生却接着说:“你认识柳絮宁吗?是这样的,她喝多了我没法送她回家,问她记不记得家里人的联系方式,她也只报得出这一个手机号。请问我有打错吗?”
于天洲捏着文件的手不断收紧。他应该在梁恪言按下免提键的那一刻就无声示意自己的离开。
电话挂断,梁恪言一脸平静地看他。
将功补过的机会来得如此之快,于天洲福至心灵:“梁总,需要用车吗?”
梁恪言:“嗯。”
是谁情非得已?又是谁无法拒绝?
第36章 滔天嫉妒
半个小时后, moon酒吧门外。
梁恪言仰头看着霓虹色的招牌,门口的侍应生上前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手机的棱角磨在他的手心,如果他是个好人, 如果他希望一切回到正轨,那么他此刻应该做, 也唯一能做的就是打给梁锐言, 让他来接柳絮宁。
“先生?”侍应生见他未应,又疑惑地问。
梁恪言回神,向里走。
谁说他是个好人, 谁说他希望一切照旧。
视线之内,空间被靡靡绯色笼盖。
梁恪言走在侍应生之间,低头回拨那个陌生来电。电话长时间未被对方接通, 他烦躁至极, 无意间回过头去, 抓住猎物。
柳絮宁手里还捏着酒杯, 靠在沙发一角, 周围的好友似乎在玩游戏,她像游离在热闹频道之外, 安安静静地坐在最旁边。身边还坐了一个男生,不时侧头和她说着话,又想把她手里那杯鸡尾酒拿开,被柳絮宁拒绝。
男生笑说:“你还能喝呢?”
柳絮宁应答:“嗯。”
“脸都红成这样了。”男生被她这坚定的自以为自己清醒的模样笑到,伸手要去碰她的脸, 被她躲开。
“柳絮宁。”胡盼盼叫她。
柳絮宁迷迷糊糊抬头。
胡盼盼下巴一扬:“你哥来了。”
柳絮宁和男生一道回过头去。
见到往这边走来的梁恪言, 柳絮宁呆滞的眼神里缓缓绽开一抹愉悦, 笑得露出一口漂亮的贝齿,用力冲他挥了挥手。
那时的她表情呆滞, 原本整齐的刘海上竖着一缕呆毛,随她挥手的动作也一摇一晃。从面颊至耳垂,通通被绯红弥漫,醉酒味十足。
男生低声问:“他是谁啊?”
“她哥。”柳絮宁没来得及回答,就被已经走到身边的梁恪言打断。
胡盼盼一众好姐妹互相挑眉交换眼色,最后齐齐落在胡盼盼脸上,颇有一种“有此极品不早说”的遗憾感。胡盼盼无辜望天。
男生钝钝地“哦哦”两声,七摇八晃地起身要和他握手自我介绍。
梁恪言掩住不耐,手掌虚碰他一下,又拉过柳絮宁的手臂:“回家了。”
柳絮宁彼时思绪全无,被他拉着走时也不忘回头看其他人,笑吟吟地摆手:“盼盼,拜拜。婷婷,拜拜。大家都拜——”
梁恪言耐心等她第二个“拜”字出口,她却打了个酒嗝,朗姆酒和青提汁的味道混着钻入梁恪言的鼻息。
他一手臂弯挂着她厚重的外套和小包,另一只手搭过她的肩膀,嗓音在喉咙里压得极轻:“和你的朋友们拜拜好了?能回家了?”
柳絮宁在他怀里,听见他的声音,迟缓地仰起头,醉醺醺间和他对上视线,灿然一笑:“你也拜拜。”
梁恪言说:“那谁送你回家?”
她思考许久:“我哥哥有很多很多车。”
他继续问:“那谁开车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哦好吧,那你别走。”
这样说还不够,她紧紧抓住他的手腕,“你别走啊。”
梁恪言嗯了声,手腕间有股凉意,他下意识低头,是她手腕上的手链碰到了他的皮肤。他莫名觉得眼熟,于是多看了一眼。
柳絮宁发现他的目光,倏地把手藏在身后,毫无震慑力地威胁:“别想抢走。”
梁恪言有一瞬失语。
“怎么突然戴了这个?”
“这个吗?”柳絮宁抬起手,三条手链在灯光下浮空着,如缀上灼眼的光。她手腕晃动间,梁恪言眸光闪烁,如一场压缩的记忆突然拉长,浮动跳跃着回溯至他眼前。
他记得它。
那是柳絮宁高考刚结束的夏天,他给梁锐言买了份毕业礼物,路过一家专柜,他突然想起,自己给弟弟买了礼物,那绝不能厚此薄彼,他的妹妹自然也该有一份。于是走进那家专柜,为她挑了一条手链。
柜姐上下瞧了眼他穿着,又注意到他腕间和手上提的那表牌子都价格不菲,他手上的那一款更是限量,于是又向他介绍好几款,说几条一起戴才好看。
梁恪言无所谓她口中的好看,但他也觉得可以多买一些任妹妹挑。
可送给她后,他从未见她拿出来过,她的手腕上也只戴着和梁锐言一模一样的手串。
倒是专情,长年累月都没有想要更换的想法。
梁恪言于是顺理成章地忘记了这件事。
时至今日,他又在她手腕上瞧见这份古早的毕业礼物,也不知心中是何情绪。
“都怪你,我没有手串了,不习惯啊,只能戴这个了。”
记忆被她的下半句话拉回。
怎么就怪到了他的头上?
紧绷着的脸在此刻终于有了点笑意。梁恪言不再说话,只拉着她往外走,倒是柳絮宁,酒精打开了话匣子,回程路上只有她一人的喋喋不休。
梁恪言第一次为她的话多而感觉到耳朵疼。
夜色里的云湾园被安静笼罩。
半拖半拽着柳絮宁下车,在玄关处换鞋也显得费劲。
梁恪言在她面前半蹲,去解鞋带。
眼前昏昧一片,柔软的长发随她的低头晃荡在他的耳垂与后颈。也不知她今天喷的什么香水,一股奶油硬糖的味道。
梁恪言指尖一顿,只觉得这痒意和她靠近时的气息如燎原之火从头顶烧至脚尖,把人的理智一丝一扣地从身体中挤出。
“你怎么不开灯呀?”她好奇地问。
因为他不想开。开灯必然引起旁人注意,这旁人里有谁,这栋别墅之内又有谁存在,他不知道,但无论是谁,都请不要来打扰这段独属于他和她的时间。
轻轻一抽就能松开的鞋带在梁恪言掌心里静静待着,就似他和她的关系,破局之法简单轻松,大不了分崩离析而已,原定的结局不就是如此。
可他偏偏不要,他偏偏要执迷不悟地站在悬崖边上,在一团乱麻之中与她屡次纠缠。
“你怎么不说话。”她脚尖动了动,被他一把扣住脚腕。
“别动。”第一次伺候人,不太习惯,所以耐心稀缺。
他语气算不上好,甚至有点凶,柳絮宁不大高兴地看着他:“就动就动!”
梁恪言抬头看了眼她,柳絮宁气势弱下去:“……好吧,不动了。”
他从鞋柜里拿出拖鞋,又将她的短靴放置归位。
刚走到房间门口,腹腔之内一股异样的感觉上涌。柳絮宁突然用力推开他,跌跌撞撞地往房间里走,凭着记忆撞开厕所的门,倒在马桶边吐。
梁恪言面色一凛,快步跟上去,蹲在她身边,轻拍她的背。
“别、别看……”她另一只手无力地扬起,去遮梁恪言的眼睛。
冰凉的掌心虚虚覆盖住他,眼前视线半虚半实,梁恪言依着她说好,只在没有遮全的视线之中抓住她垂着的长发,握在掌心之中。
吐完,柳絮宁没了力气,四肢像刚从酒中捞起,浑身使不上一点劲儿。她坐在地上,嘴边和头发丝上都有酒渍沾着。梁恪言抽过洗脸巾,沾湿之后,轻轻在她脸颊上擦拭。
浴室里明亮的灯灼着她的眼睛,她半眯着,长睫浸湿,盈盈一双眼,莫名露出可怜相。
梁恪言突然觉得前几日自己不明就里的疏远实在过分又不讲道理。
“起来。”他扔过洗脸巾,空下来的两手想拉她起身,又怕力道不适合弄疼了她,一时陷入束手无策的境地。
柳絮宁乖乖仰头,伸手像要他抱。
梁恪言必然不可能用这个姿势抱她,他索性捞过她双腿搭在臂弯,习惯性地往上轻轻掂了掂。
柳絮宁原本张开的手臂木木地缩了回去,喃喃自语间带着埋怨:“你怎么就是记不住啊,再掂我又要吐了。”
梁恪言:“……抱歉。”
把她抱到床上,刚放下,她又噌得一下坐起。
“躺着也想吐。”
梁恪言:“好,那就坐着。”
柳絮宁眨眨眼,得寸进尺:“我还没有卸妆。”
梁恪言:“所以?”
她一仰脸,讨好地冲他笑笑:“卸妆水在那里。”
“要卸两遍的。”
“谢谢你。”
梁恪言站在盥洗室里看着瓶瓶罐罐时依然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会被柳絮宁使唤至此。
磨砂的玻璃门外,她还在喋喋不休,酒精浸泡下的大脑连语言系统都要紊乱,却还要一遍一遍地重复“在第二格上面”“一瓶快用完了,一瓶还没拆,一定要先拿那瓶快用完的”“……”
梁恪言拿着卸妆水和卸妆棉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挽起袖子,脸上是不耐,手上动作却细致。
柳絮宁闭着眼睛,又觉得脖子好累好累,于是抬手抱住他的腰,两手在他后腰处相握,像打上一个紧紧的结扣,要把他与自己缠在一起。
这距离太近太危险,近到两人之间再无一丝空气残存。他承认,他包藏歹心,渴望着与她的亲密距离,但绝不是在此番情景下。
梁恪言另一只手伸到后面,不由分说强硬地掰开她的手。
柳絮宁委屈地看他,那句“你这人怎么这样”似乎就要在下一秒喷薄而出,又在梁恪言在她面前屈膝蹲下时堵在唇齿间。
他半蹲着,面颊边的碎发被他绕到耳后。
不同于盥洗室灼人的灯光,卧室里只开着一盏壁灯,亮度人为调到了最低,斜斜打下来的光晕一圈又一圈地在柳絮宁眼前散开,男人的身影轮廓都变得柔软。没有扣紧的大衣带着料峭春夜里独有的寒意,像轻盈的蝴蝶呼啦呼啦往她眼前飘。
隔着一张薄薄的卸妆棉,她依然能感受到他指尖炙热的温度,慢慢地从额头划至脸颊,又在唇边停住。
她的心要飘起来了,像飘过万里高空,最后却轻轻地落到一朵柔软的云上。
于是鬼使神差的,她的手抚上他的喉结,指尖在那颗痣上游离。
脸颊上的触感暂停了。
她眼睛上抬,和他对视。
指腹下,那坚硬的棱角也跟着滑动。像一场缓慢、温柔,却又不容置喙的强势攻伐,却不知是谁陷入。
“喜欢你。”她不受控制地说出口。
梁恪言愣在原地,直到柳絮宁的手指顶了顶他的眼镜框,他才如梦初醒。手不自觉握成拳,再松开时又陡然附上一层汗。
“再说一遍。”他双膝快要碰地。
梁恪言想,她一定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白皙的脸颊和鼻尖都缀上绯红,眼睛夹雨带雪,潮湿一片,声音不休不止地挠着人心:“我说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