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琤琤连连撒娇称好,忍着泪意笑着接过,她怕她的迟疑会让母亲再次落泪。
“渟哥儿饿了吧?母亲,哥哥,咱们进去吃午饭吧。”她忙牵着弟弟的手往内堂走去。
面上平静如常。
可她的心似在酸涩的白醋里沉浸发酵,生长出来的枝丫每个字都挂念着家人。
可她不能留念,不能饮泣,不能再让晏家如上一世那般。
她要表现得很幸福,稳当地嫁给李珣,才能在姻缘上让李珏再无要挟之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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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日,宜嫁娶。
大婚风和日丽,万里无云,湛蓝的天笼罩在大地之上。
晨光投射,映衬这十里红妆鲜活。
沿街的路人纷纷驻足张望,流民集聚围观,哄抢先行派发的喜糖花生等喜物,下人们也不曾驱赶。
这是喜事。
以“春润冲夏燥”的大喜事。
“吉时到,起轿——!”
喜官一声高呵。
两顶花轿稳稳当当的从护国公府出发。
一时间,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热闹非凡。这样的喜庆将近些日子笼罩在朝都的阴霾冲散许多。
因拘着钦天监的命令,两位新妇大多的嫁妆都是一样的,连带着这两顶轿子。
但晏琤琤知晓,这顶轿子有细微的不同。父亲特选百年沉木在轿箱边上加厚了一圈,能隔绝嘈杂噪音。
热闹依旧涌入轿内。
这是上辈子出嫁不曾有的热闹,是人间烟火,是并未束在红墙之外,并未束在森严规矩之内的热闹。
这一天,她等了很久。
不管是那日李珏被自己哄得团团转而被蒙蔽,还是他心中一如上辈子那般只想娶林乐晚。
不重要了。
上一世的孽缘,上一世的错误。在今日,都与她无关了。
略重的凤冠发饰压得她微倾着头。红纱下,温润如水的红玉子镯在细嫩的腕间,煜煜生辉,鲜活如花。
一滴泪坠在子镯上,瞬间又绽开一朵花。晏琤琤垂眼盯着镯上的红花,莫名地笑了笑,轻耸了肩。
她不知自己为什么并未有意想之中的如负释重。反而弹泪簌簌,指尖都沾染了浑浊不清的妆粉。
“霜竹,已行至何处?”她开口问道,不愿让自己过多地沉浸在这股莫名的情绪里。
“小姐,已到了五元里。”霜竹的声线隔了一层闷气。
晏琤琤“哦”了一声表示知晓。
五元里前方的明远巷将是分别的地方。向东去是李珣的襄王府,向西去是肃亲王府。
路程都不远,只因顾着钦天监要求的吉时,整个送亲队伍走得很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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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外头喜庆的红火攻入轿厢内,晏琤琤感觉周遭越发的燥热。
即便身着宫中绣娘用最为轻薄的衣料编织的婚服,背后上也渗出细汗。
闷热,令人打不起精神,让人有一瞬的晕眩。
她微眯着眼,打起精神,坐直了身子,发冠上的釉白珍珠链一晃晃碰向她的额间,沁凉了一瞬。
又从座箱里拿出木樨早早放置好的百花蜜露,小心翼翼地饮用了一口,免得花了妆面。
直至沁凉滋润的甜水入喉,赶走了闷热。
整个人才舒服了许多。
手中的团扇轻摇,消磨了这段路。也让她整理好情绪,终是被这热闹的氛围所感染,露出一丝浅笑。
远处的叫卖声隐隐传来,空气中隐约蔓延着坊内售卖的卤甜腻食物的香气,似是到了明远巷口。
该分别了,应要向西转去。
可蓦地,花轿剧烈晃动,宛若皮影人被人捏着线,猛地打结团团转。
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待许久后,才感觉几位轿夫合伙竭力把持,花轿才被堪堪稳住。
本因恪守着规矩,几近半侧坐在软塌上的晏琤琤因这激烈的旋转,倏地头脑发晕,差点因重心不稳而摔下坐榻。
她果断丢弃手中的金丝红绣的鸳鸯团扇,伸手稳抓轿厢两侧喜庆的扶把,竭力让自己稳坐软塌之上。
然后整个人后背紧靠软塌,伸手扶住略重的凤冠,忙不迭地将两侧的重物摆放平衡,以保两侧平稳。
耳边似是倏尔安静,但持续喧闹喜庆的庆歌压过了众人发出的慌乱声。
晏琤琤的脑海里迅速闪过很多种可能。
譬如是高皇后心生不满,想要毁了这场婚姻?
——但不可能。
高皇后历来行事细微谨慎,护国公府与肃亲王府联姻已是铁板钉钉之事,她再如何闹,也只会惹得与惠帝心生嫌隙,还会生分了同各家的关系。
更何况,今日大婚乃全朝都众所周知之事,也是陛下最为看重之一事。
——那她还是能嫁进肃亲王府。
思及此,她捡起团扇,飞速轻摇,带来的一丝凉气足以她冷静。
顾不上礼仪,她蹙眉大声询问:“霜竹,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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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夺新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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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
霜竹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焦急和慌张。
“明远巷附近不知从何涌来一群流民,听他们嘟囔像是要去哪领什么东西。”
“他们人太多,暂且将我们与走在前头的木樨他们分开了。”
她千叮咛万嘱咐:“小姐,您可千万别下轿,也别自取红纱张望。我现在就去找人,不会耽误吉时的。轿夫都是咱们晏家的人,您别怕。”
“诶——”
“霜竹你——”
不待说完,晏琤琤仿若身旁有一阵风掠过。侧边似是轻了轻,霜竹身上那股熏香渐淡去。
她垂目凝盯这腕中子镯,仔细回想霜竹急匆匆的话语里——“领什么东西”?
这阵子,各富家大族的确广行善事,大施粥铺,更有甚者不间断地发放茶饮,以消初暑。
今日大婚,应是无人再开粥棚,以避免出现骚动。即使流民们早已是规矩领粥,不会再像最初进城那般粗野。
现在这股流民这般毫无规矩,那能领的东西,要么昂贵不已,要么限量限时。
花轿飘飘然地抬了起来,又继续前行,瞬间拉回了晏琤琤的神思。
“小姐。”
霜竹气喘吁吁的声音再度响起,许是奔波劳累,嗓音喑哑不少也低沉不少。
“我派人打听了,这混乱说是光禄寺卿大人家的下人看错了时辰,提早发放了喜银。”
“第一次瞧见不是主家却发放喜银。”
光禄寺卿是斯钧大人,其妻是郭纯贵妃的胞妹,其祖上是护国公旧部。
霜竹不知有这一层关系在,如此惊呼倒也不稀奇。
“现在前头有些混乱,但武夫在开路,喜婆说不会耽误吉时。王府那边已派了人过来接咱们。”
“小姐,您坐稳。咱们得走快点。”
晏琤琤应了声,再次伸手抓紧了扶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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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亲贵戚娶亲,婚事流程自然要比寻常人家繁琐且精致。
两名出轿小女微拉着晏琤琤的红袖,牵着她往前走。跨马鞍、越火盆、踩花生、浴蜜枣……
因上一世的经历,晏琤琤的一系列动作自然是行云流水,姿态美妙婀娜。
直至只剩入堂前的最后一道,迈高台。
软底婚鞋踩在铺满花瓣的红毡上,瞬刻,花香芬芳。
她垂目轻捻起裙摆,一步一步,稳稳地迈向三层高的暗红色的台阶上镶嵌了宝石金箔,雕刻美满喜事纹样的木质小台阶。
余光里,喜婆手里正拿着新郎手上红绸的另一头,等着她。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抬脚向前迈去。
许是婚服繁复,饰品略重,手里还需时刻捏着团扇,红纱模糊了视线,人声鼎沸入耳只觉嘈杂。
明明学礼仪时重复了很多遍都轻轻松松的身轻如燕。
此时偏偏崴了脚。
脚踝处的疼痛绵密如针,在落地那一刻,后背的细汗已将里衣打湿得黏稠如浆糊。
眼前闪过的一道白光似将这红纱掀开,天空袒露。让她有一瞬的晕厥。
“小心。”
燥热的风被这沁凉如泉的嗓音所抚慰。
她的小臂被人虚扶住。那双大掌略有潮湿,让人能感受到他手心的火。
随飘动的红纱若隐若现的那双婚鞋上绣着金丝飞鸟,镶嵌着硕大的青玉。
他身上的那股冷冽香气,像青翠绿竹叶又像高山流水的清泉,又如白云之上的雪。
熟悉又陌生。
正如她对李珣的了解。
但这是她选的郎君,也是她的夫。
她接过喜婆的红绸,以一种极为亲密的方式,微向他的肩膀借力,一起迈入正堂。
手上这江宁特供的丝绸所制成的红绸,软绵柔嫩如月老娥官手中的红线,也牢不可破如他山之柱石上的一线天。
从此将她与他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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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倌声如洪钟的高唱赞礼,众人绵绵不绝的喝彩之声在安神静心的熏香点燃那瞬,消弭于耳。
晏琤琤稳坐在床榻上,细嗅缥缈涌动的香气,有青梅与蜂蜜的香甜,甜中又涌动梅花香气,还有一丝高山积雪的清冷。
这香是雪中春信。
枕霞院里常点的熏香。
若非常年备着,夏季总归难得。
潋滟春色的红唇微微扬起,不自觉地拨弄着腕上的子镯,贴靠手腕一瞬,时而温热时而沁凉。
脑子里黏黏糊糊,莫名只闪出一个念头:肃亲王府对她的确上心。
晏琤琤心里软了一块。
回想起婚期定下后那个夜晚,哥哥同她说过的话:“其实我一直都知李珣欢喜你。你嫁给他,我放心。”
可她嫁给李珣是复仇的其中一步,她不能回应李珣的喜欢。
她忽地发觉——
这样的自己,同李珏又有何异?
天色彻底暗了,红纱笼罩的幽幽烛火熊熊燃烧着,明亮了一室。远处的宾客喧闹声飘了过来,不真切,又隐约渐散。
脚步声近了,“啪”的一声房门被打开,浓烈的酒气冲散甜香。风撞得烛火忽明忽灭。
晏琤琤下意识地吸气,咽下抽泣。手不自觉地绞紧,浑身微颤,额上金钗轻声作响。
“大婚之夜,你怎哭了?”
朦胧不清的视线里,感官变得异常清晰。这声音里透着酒气的慵懒又似灼烧清泉的低沉,每一步都带有一丝压迫感。
——绝对不是李珣。
晏琤琤心绪如乱麻,顾不上礼节,伸手猛然掀开红盖头,见到来人,愣怔泪凝。
两人无言对视。
那双半醉着迷蒙的眸子陡然亮了。晏琤琤从他的浅眸里瞧清了表情僵硬的自己。
李执手持喜秤僵定在原地,另一只手上似捏着方方正正的红丝帕。
发冠镶嵌的明珠荧荧生光,似在发间洒细雪。金线蟒龙暗纹在胸前张牙舞爪,爪上却非同寻常地绣了霜雪望舒。那一串无尘的玉珠也都点了朱砂。
喉结上下滚动,月眼微睁。
又听得喜秤与木桌的金属细微的碰撞之声。
只稍片刻,咿呀又缓慢的木门关闭之声里,略听出他的行事沉稳。
初夏的屋内总是比屋外闷热。
他又轻踱数步,登上窗边木椅,伸手将顶窗推开。
晏琤琤听见了屋外的合欢花开得旺盛,一簇簇如羽扇,随着夜风摇曳。旁人哝哝渐远,夜虫暗鸣渐起。
那腰间的青云白玉在这朱红华服上打眼的很,婚鞋上的白玉幽弱发光。
夜风灌入他的袍袖,精致梳好的长发也随风飞舞着。他高高地站在木凳,似是观察着窗外,瞧着外头似无人靠近,他才轻巧下了凳子。
“晏二小姐,怎是你?”
手中已有百般皱褶的红丝帕和这藏了一丝慌张的语气。
看来,他的惊讶不比自己的少。
可眼下不是彼此懵然,互相惊讶的时候。
晏琤琤顾不上长睫上的泪珠,理了理思路:“襄王殿下,虽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但眼下将我与石川媚调换过来才是最要紧的。”
李执挑眉:“调换?”
简单二字。
清冷里似透出嘲笑她的天真。
不知为何他似有些生气。
回想起前夜迷迷糊糊与霜竹的谈话。
她是真的害怕李执。
譬如现在。
“对。”她的声音有些颤。
李执掀开盖在喜凳上的红布,端庄坐着,沉默了许久。柔声笑道:“这场大婚其中寓意,学生天资聪颖,倒不必为师再说了。”
“本王这襄王府还可浑水摸鱼,可将你与她调换,偌大的肃亲王府,本王可没有把握。”
“若被旁人发现这大婚有误,届时天灾难止,怕他日午门抄斩之人皆是今日送亲迎亲之人。”
……
他这是在恐吓她吗?
“殿下愿延‘文王辅优’美谈,琤琤得了恩惠,精进了学艺,自是感激不尽。但皆是家中决定,授学时间短暂又未大办拜师宴。”
“以后怕是不必殿下劳累将‘为师’挂在嘴边。”
晏琤琤此话摆明了不愿认这层关系。
“殿下不是想要迎娶心上人吗?琤琤非川媚姐姐。而且我也不愿坏了人好姻缘。”语气强势,说完便起身往外走去。
刚掠过喜凳。
忽感觉自己的手臂被人抓住,一股外力扯得她堪堪往后仰。
凤冠点翠清脆,耳坠晃动,上好的青玉耳坠若隐若无地沁凉着她的脸颊。
她侧目瞧见素来温文尔雅的李执冷了脸。
眉眼凛冽,似是裹上一层冬日寒霜。琥珀双眸霎时漆黑幽冷,他与她四目相对,嘴角抿成直线,往日常见的梨涡都消失无踪。
火石电闪间。
晏琤琤乍然联想到之前推测李执是李珏一派的猜测,此刻已有了确定的答案。
千防万防,却还是要被迫上李珏的“贼船”么?心中不禁冷笑,莫名的勇气让她挺直了背脊,眼神里也染上薄霜。
“娶不到心中挂念多年之人,殿下怎不紧张?”
她开口嘲讽。
“还是今日现状乃殿下有意为之,可沦为他人走卒让殿下不好受了?”
手中拉扯的力气似猛然加大,李执将两人的距离拉得很近。
“你发什么疯?”晏琤琤竭力往后仰未果,蹙眉怒道。
万籁俱寂下,似是能听见彼此身上两件绝佳衣料的喜袍摩擦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