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已点燃,冒出的青烟直冲云上,散入云间。
几名道士随着鼓点振振有词地念着咒法,而后开始绕着祭祀台游走。
其中一儒雅道士忽从怀中掏出厚厚一叠黄纸,向天空中抛洒而去,又挥洒些许酒水,另一只手将所持的木剑停留在烛火上片刻,火花跳跃,那道士又迅速抬手。
一柄木剑利落刺穿那些飘散的黄纸,瞬间在空中爆开一层火云。
半燃烧的黄纸灰烬本是悠悠下落,忽而不知从何处刮来一阵风,纷纷偏了转向,直愣愣地扑向晏琤琤脸上。
风速太快,灰烬飘散不可控。
同前世发生之事,一模一样。
晏琤琤噙着笑,不慌不忙地从宽袖中掏出一个软盒,里头放着早已备好的湿布,正想拂手摊开湿布,一一遮挡。
却见李执一个轻步,扬起袖袍将黄纸灰烬挡住,但仍有一些细碎的逃逸,落在他的脖颈处,瞬时烫出一小块、一小块的红点。
晏琤琤瞪大了双眼,瞧着眼前的俊脸离自己越发靠近。
她的心忽跳得很快。
眼前的李执如若不知伤痛为何物那般,面色如常。唯有微蹙的眉泄露出他的隐忍。
如玉的嗓音清脆传来。
他说。
“琤琤,你没事吧?”
还说。
“抱歉。”
抱歉?歉从何来?
晏琤琤静静地瞧着他又一个轻步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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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执这番太过突然的举动引得台上台下不知情人的疑惑。
事实上,若非李执与她并行同边,无人知晓她方才遭遇的情况。
所有人拘着礼仪纹丝未动。晏琤琤紧盯着台下面容略有模糊的林乐晚。
前世时,待那位儒雅道士将木剑倒插.入香灰坛中,大呵一声咒法,至此礼成。
接着,台下的惠帝恐影响祭祀,连忙迈步上台,急忙问询方才发生何事。
而待林乐晚安排好的道士回禀后。
林乐晚会突然佯装虚弱倒入李珏怀中,然后再神叨叨地开口说“天人感应,信女心不诚。天人动怒,需不诚信女跪地两个时辰为大越祈福”。
最后,前世的自己则被惠帝赐跪在祭祀台上。
而往后,每当江誉治灾法子难有进展时,她都会被皇室所责怪,被民众唾沫鞭笞一顿。
如今俨然换成李执,她倒是好奇林乐晚到底要如何决定,是继续做局还是无奈收摊?
呵。
恐怕林乐晚还不知道她与李执都已有治灾法子这一“免罪金牌”吧。
不料——
“恭贺陛下。”
与前世那道士所言不同的是,儒雅道士反而开口祝贺。
晏琤琤仔细瞧看,发觉这道士与前世似不是同一人,继续默不作声地沉下心张耳听着。
“游大师,喜从何来?”惠帝问道。
“星火四散,襄王殿下舍身相挡,寓意可见,天灾之难,襄王殿下应有办法可以相治。”游秦弯腰回答。
惠帝游目李执与游秦,又转头望向站在另一边神色如常的肃亲王。
倏尔,爽朗笑道:“不愧是游大师,都能猜测到我这五子对治灾法子的确有了眉目。”
又移目看向李执,笑眯眯发问:“老五,说说看吧?”
李执从容行礼,噙着和煦笑容将方法解释了一遍,最后又行了一礼:“父皇,容儿臣斗胆一言。这法子实则是经三皇叔点拨而得构思。”
“肃亲王,”惠帝笑眯眯地喊道,“你也说说看?”
肃亲王颤颤巍巍答道:“不敢欺瞒陛下。起初知晓错嫁之后,臣倍感惶恐,害怕误了陛下‘双月同出’的用心。”
“可见到错婚后,犬子与贤媳友睦,五侄与其妻和爱,他们纷纷践行陛下推崇的‘和睦’——”
肃亲王正直诚恳,不争不抢一生,头一次要当着陛下和小辈们的面撒谎,属实有些为难。
发觉自己说得迷糊,索性舍弃中间一大段话,说了重点。
“臣忽明白了陛下为何非要‘双月同出’。”
“肃亲王府与襄王府分布东西两边。”他伸手点了点:“交错。”
李执接话道:“如此,儿臣才能想到用东边的去浇灌西边的旱。”
肃亲王继续配合:“所以,五侄说是我的点拨,我看不然,应是陛下您的点拨。”
两人一来一回打配合吹捧着,惠帝自然乐得飘飘然。
“肃亲王不会撒谎,老五不屑于撒谎,看来这便是天意。好,当真是好。”
晏琤琤知晓林乐晚已没有陷害的时机,看来她只能收摊。
不曾想,沉默许久的高皇后冷声道:“可雍河天门关向来凶险,若要设立机关,可非纸上谈兵班便能办到。”
“选谁去?”
“不知陛下意属何为啊?”
惠帝依旧一副老好人一样,顺着话道:“皇后如何看?”
“襄王一介文人不懂民情,肃亲王年迈不堪重负。”高皇后说得很直白,但的确是事实,她伸手拍了拍站在一旁的李珏,“太子应当效仿陛下,去民间历练。”
惠帝倾首,长“嗯”一声表示赞同。
“随行人选,嫔妾觉得应由太子自行择定,陛下觉得呢?”高皇后继续道。
惠帝背着手,笑道:“愚民无知,许是要老五这样的文人去启智解释。老五得去。”
他伸手点了点,“嗯,新婚燕尔,不可分离太久。老五的媳妇也得去,得去照顾老五。”
“刁民难缠,许是要派个武将,嗯,镇南王的长子林乐曜我看不错。”
“其余人倒是由太子自己做决定吧。”
惠帝大手一挥,唤来张全,“待太子将人选好后,你拟旨安排下去,太子一行要各府各州的人都要配合。”
-
祭祀耗时太久又不可随意走动,不需许久,宽袖里的糕点便已吃完,期间,晏琤琤还分了几块给空手而来的石川媚。
再回襄王府已是傍晚。
小腿肚已是酸痛,整个人体力不支,有些发软。只得靠着莜曲和霜竹左右扶着她才能往前走着。
三人径直去了凝晖院。
躺在长椅休息片刻,凝晖院的小厨房便传来炊烟。
她馋得猛然起身,却突然一阵头晕目眩,眼前似骤然天黑。
整个人摇摇晃晃,堪要摔倒,但她发不出声。本能地摸索着身旁的东西,想要借力。
忽而落入了一个有劲的温暖的臂膀中。
清冷的松木香气混着今日祭祀上缥缈的檀香,有些好闻得令人沉醉。
他的发丝掠过自己的鼻尖,徒惹酸痒。
遮盖视线的黑点渐渐缩小,李执的俊容出现在眼前。
两人离得很近,比海棠花枝坠落那次还要近。
晏琤琤只需抬头,鼻尖便会撞上他的下颚。
许是饿了或是太累了。她的脑子转得很慢,本能驱使她心安理得地躺在李执的臂弯里。
她的睫毛轻闪,眼皮有气无力地一开一合。眼前的一切开始扭曲,宛若下雨时沸腾的河水泛起不知疲倦、无止无休的涟漪。
最终困意战胜了饿意。
晏琤琤昏睡过去。
……
华灯初上,暖黄的星火若流萤满室飞舞。凝晖院里大婚装饰还未撤下,纱幔随风摇曳。
晏琤琤再有意识时,只觉睡得舒服,顾不上什么礼仪,只想要伸个懒腰。
正要伸手,却发现自己似是躺在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她半眯着眼,头顶上,雾蒙蒙的视线里似有一个人。
紧闭着眼,又睁开。
赫然是李执,他以一种奇怪的姿态坐着,一手拿着书籍,另一只手——
晏琤琤顺着看去,正揽着自己…她睡在他的臂膀里,而且她的手也回抱着他的腰。
!!!
晏琤琤骤然清醒。
许是动作幅度略大,惹得李执偏头回望,他面目柔和:“你醒了?可要吃饭?”
她羞得满脸通红,想拒绝,奈何肚子不争气,响了一声。
李执轻笑一声,扶着她起来后,自己起身去嘱咐着下人们将备好的饭菜端了进来。
这个空当,晏琤琤已恢复了端庄模样,颇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之态。
饭毕。
晏琤琤正要送客。
站在一旁的霜竹突然附耳俏皮道:“小姐,你睡了一个半时辰,王爷都一动不动呢。”
闻言,她的视线落在李执的直愣愣地麻木的左手上。回想起今日他替她挡灰烬,视线又落在他红肿的脖颈上。
得报恩。
她心想。
“殿下,请留步。”晏琤琤唤道。
惹李执疑惑回眸。
她继续道:“脖颈受伤处,琤琤帮您涂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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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聘狸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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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执低垂着眼,光洁的大理石桌面朦胧可见身后人的动作。
那双玉手拧开了药盒,沁凉药膏散发着淡淡薄荷香气,她伸出的指尖沾染些许,轻柔地涂抹在红肿的烫伤处,又微微俯下身子,轻吹每一块涂过药膏的红点。
痛意和凉意交替,时不时拂来的凉风伴随着少女特有的香味,像是她惯用的头油,又像是她惯用的熏香。
不动声色地皱鼻吸气。
试图让属于她的香气萦绕自己。
身后人似是贴近了自己,若有若无的那一缕体温逼迫,温度仿若比那黄纸灰烬还要高。
李执微蹙眉,口干舌燥,喉结上下滚动。他不经意瞟向身后认真上药的少女。
视线余光里,少女歪头而垂下的秀发如织锦浮动。他隐晦地笑了笑。
“可是弄疼殿下了?”晏琤琤问道。
李执轻摇了摇头,试图寻找话题:“今天可有被吓到。”
“没有。”她回答。
静默的室内,有了回响,终是打开了话匣。
晏琤琤垂着眼,手上动作轻柔:“那位游大师看着面生,不曾想有几分本事,竟能猜出殿下的法子。”
“倒也不是猜出的。”李执对晏琤琤向来坦诚,“这大师是肃亲王举荐,有这一层关系在,替我们说好话也不是难事。”
那前世主持祭祀的道士呢?
晏琤琤压下疑惑,不能问出口。换了个问题:“不过那股妖风甚是奇怪,好端端似是有人故意扇一样。”
李执没有立即回答。
他看到了隐匿在丛林里的那些人,也算不得妖风,借着山风的势头,狂扇罢了。风一过后,飞云便悄悄解决了。
他不会承认,也不会说。
他的保护里存了苦肉计的心思。
“天耀山皇家重地,自然与众不同些。”他说。
李执脖颈处的红点已全涂完药膏,晏琤琤本想试探很多事情。
比如他今天说的抱歉是什么意思?
比如前世明明李执并未安排去民间巡察,虽说今生的确有变化,可他为何都不曾辩说一二,难道存了夺嫡的心思?
太多的话最后通通被压下,她不愿再试探,免得动摇了自己对他的那一丝信任。
晏琤琤收回了手,“殿下,药上好了。夜深了,就不再留殿下了。”
猝不及防地赶客让李执心中紧张,不知自己方才又说错什么话。他顾不上上好膏药的伤口,扭头去望。
晏琤琤备着他,正将药膏放回药盒里。沉默的背景恬静如水,没有再久留的理由,李执起了身。
乱想心思又拐向别处。
“琤琤。”李执梨涡乍显,露出愧色:“今日父皇安排我们去民间,那时,心里只想着苍生百姓,未顾及你的意愿。”
“外头自是比不得府里,委屈你了。”
嗯?
她素来不是娇生惯养的娇娇女呀。
前世在民间抚慰百姓,同江誉实施法子时,她可是比李珏要能吃苦多了。
解释的话还未说出口,李执已转身而去。晏琤琤抿了抿嘴,最终懒得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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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宫中石蕴玉递了帖子来,说要与晏琤琤小聚。
还未到相约的时辰,晏琤琤便早早地站在门头等候。
“小姐,初夏热着呢,去阴凉地等,可好?”霜竹劝着。
晏琤琤直摆手,欣喜言溢于表。忽转了转眸子,转头问道:“莜曲,王爷呢?”
“陛下召唤,去了常阳殿。想必是为了巡察一事。”莜曲答。
晏琤琤点了点头,更为开心,与石蕴玉谈心也不必顾着李执。
一声“琤琤!”伴随着马车装饰的铃铛清脆同传来。
晏琤琤踮着脚尖,瞧清了车内人,忙不迭地迈下台阶迎接。
两人说说笑笑,一路进了凝晖院。
因天气好,早早安排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品茶。
骤然,石蕴玉环视周遭,惊呼:“方才还不觉得,眼下仔细一瞧,这襄王的凝晖院倒是同你那枕霞院如出一辙。”
“瞧这养得不大好的海棠花树,若非这纱幔被风吹起来了,我都不敢肯定。”
晏琤琤顺着她的话也环视一遍,没放心上:“朝都大多府内都是这些格局,大差不差的。”
“那也是,我从江宁嫁到宫里,也不曾瞧过多少家院子。”石蕴玉点了点头,转了话头:“你可知,那天你被指婚给李珣后,高皇后发了好的脾气,连陛下赏的夜明珠都给砸了。”
“昨日祭祀,我在后头瞧李珏对你的殷勤劲儿,我便觉好笑。”石蕴玉肩头微颤,忍着笑意,手中茶杯轻晃,甚至溅出点茶水来。
“你拒婚拒得好,你昨日不卑不亢也好。从前李珏那般对你,如今我一外人瞧着都觉得解气。”
“也不知李珏怎突然转了性子,昨日这般不亲他那晚妹妹。”她声音低了低,说着从襄王那得来的线索,“明明林乐晚都养在永宁宫里。”
“不知是憋着什么坏呢?”
晏琤琤掏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晃出的茶水,“李珏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高皇后想怎么样。”
“你已是襄王妃,你还怕高皇后磋磨你不成?”
石蕴玉出了宫,如放飞的笼中鸟,多了几分少女娇俏之态。
晏琤琤气笑又拿她无可奈何,连连塞了几块糕点堵她的嘴,自己也轻捻了几块细细品尝。
甜腻可口,回甘又余香,她突然想流泪。如今这般悠闲地吃着糕点却已不是在枕霞院了。
“说起来,你院里的海棠花怕是全朝都最好的几树,可惜玉芸守着害病的郭纯贵妃出不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