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过去拉开了衣柜门。
昨晚所有塞进去一团乱麻的东西都规整地折起来。衣服裤子笔直地挂着,兜里的杂物列军姿般摆在一边。
宋清发了条消息给沈辞川。
【帮我谢谢外婆】
【好】
她把桌上的稀饭和小菜都吃完,碗筷塞进洗碗机就开车出了门,四个红绿灯之后,停在了婚纱店的门口。
小洋房里的婚纱店。
她盯着皮质沙发上的人久未有反应,那个留着及腰卷发,化着合适妆容,和曾经的假小子形象大相径庭的人。
有多久没见她?初中毕业后,大概是13年了。
是邓思思先认出了宋清,尖叫着快步上来拥住了她,“好久不见了,老同学。”
“思思,你变化怎么这么大,我都没敢认你。”
“哎呀,假小子也有春天嘛。”
13年前的邓思思,头发剪得比男生还短,衣服永远是大号不贴身,甚至在洗澡的时候,宋清还看见了她的裹胸。
那时候她有多么想抹去自己的女性特征。
这时候她就有多么大的变化。
宋清的眼睛依旧离不开眼前的人,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一遍又一遍地仔细打量,“你老公呢?怎么也不带来见见?”
“他不好请假,这次选婚纱我也是好不容易请到了几天假飞过来的。还要多谢你帮我联系婚纱店。”
“没事,这家店是我朋友开的,说一声的事,刚好今天也没人预约,你就放心试吧。”
邓思思被试纱员带去了里间换衣服,宋清就专心翻起了桌上的店内杂志。
“你们老板呢?今天没来?”
“刚走。”
宋清应着,实际已盯上了刚端上来的茶点。
要说AS这家婚纱店,除了婚纱好看,茶点也是出了名的好吃,宋清总是让小兰绕路开车到这边蹭一份打包回去。
刚咽下碟子里的最后一口,就看见拉开的帘子里,邓思思已经穿好了婚纱。
她没有选那些动辄十几米拖尾、满身镶钻的重磅婚纱。
柔软的缎面婚纱里衬着蕾丝,锁骨和紧致的手臂露了出来,头纱和脖间的项链也搭配的恰到好处,有种慵懒的美丽,却很有力量。
宋清站起来,“很美!”
“我也觉得,因为我觉得我还是不太适合很浮夸的婚纱,我觉得还是....”邓思思转头看见抓着帘子的宋清,“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我有点感动。”
若干年前的某一个中午,狂风大作,宋清的蚊帐被吹到楼下,邓思思捡起来,顶在头上跟宋清挥手。
若是说宋清感动什么,可能是邓思思刚掀开头纱的一刻,她感到惊人的时空交错。
“她啊,她毕业嫁给了一个外地的人,不在老家住了。”
“你说那个很瘦的宿管阿姨?哎,听说有一年在公交站台等车的时候一下栽过去了。”
“王老师现在不当体育老师转到教育局工作了。”
“我听说他老婆车祸去世了,现在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哎。”
“他学了土木,哈哈哈哈哈,天天发朋友圈在工地里。”
......
整一个下午,宋清听着邓思思带来的一个又一个人们的近况,有时只对得上名字,有时只对得上脸。
她们怀念重温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人们。
她感慨时间真是一个无法预料的高手。
什么三岁看大,七岁看老。
人们的命运时刻变幻无常。
第22章 我爱你,但我要自己做决定
宋清接到常玉的电话,才发觉自己跟邓思思已经聊到日头下了山。
“我本来是想今晚请你吃饭的,是你自己没口福啊。”邓思思一手支着下巴,已经未卜先知。
两个人在婚纱店门口分别。
“下次见。”
外头的寒气一下子打过来,两个人鼻头都红红的,宋清偏着头去整理邓思思颈间那条深绿色的羊绒围巾。
邓思思却一下攥住她的手,一起握在自己手里,“下次是什么时候。”
“你婚礼那天,如果我没工作一定到场。”
邓思思吸了吸鼻涕,捋捋宋清被风吹乱的头发,“算了吧,咱这小婚礼没那么大安保措施。”
宋清抱住她,“新婚快乐,思思。”
因为是周六,工作室里没什么人。
有人在前台等着她,指指一楼左边的空闲房间,宋清走进去的时候,正有个同事推着个满当当的落地衣架要往外走,跟正开门的宋清撞了个满怀。
“不好意思清姐,您先进去。”
宋清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陈亦之站在几排衣服里面,冲她招了招手,“好多个牌子新季的成衣,今天一起选了吧。”
虽然并非以颜色来区分品牌,但宋清仍能轻易地辨别出今年的趋势。
除了那些经典的不能再经典的款式,有些新兴的设计未免俗气,用现在的话来说是炒冷饭。
在穿衣这方面,她向来保守,即使很多人说她的礼服和私服都从来没走出过舒适圈,她也乐得接受。
她草草选了几件中意的做私服。
陈亦之和安安在她的基础上又选了一些品牌送来的衣服,基本就是为年底一些活动和某些机场show作准备。
人来人往,最后房间里只剩下她跟陈亦之两个人,亦步亦趋地往外头走。
正碰着几个加班的同事从电梯里出来,陈亦之很快地问了几件事才往电梯里走。
他穿得很少,内搭的毛衣和衬衣一起挽了几褶。
陈亦之取了眼镜,先按了往4楼的电梯才背对着她讲话,“昨晚谁在家里住?”
宋清翻杂志的手明显地一顿,她装傻,“当然只有我一个人了,还会有谁。”
但她又怎么会忘记,陈亦之是个十足的怪人,细节总是过目不忘。
他一定看见了门口房间新换的床单和两双新的拖鞋。或者看见刚回去住了一晚的人,阿姨却洗了三套睡衣。
要不然就是厨房有过做饭的痕迹。
总之,宋清知道自己一定是暴露了。
“我劝你不要自寻死路。”
“我劝你不要神神叨叨。”
屋子里静了很久,闹钟响了三次,分别提醒她吃维生素、喝水和敷面膜,宋清一一关掉,仍旧趴在按摩椅上没起来。
对于昨晚的事,陈亦之并未多问。
她只是在想刚刚看完的剧本。
女主对着暗恋自己十五年的同学送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照片。
她说,“我比你喜欢我还要更早地喜欢你,可我不要,不要在你找别人替代我之后还要说喜欢我。”
她想今天邓思思的话。
她说,“以前觉得爱来爱去都是一个样子,遇到他又觉得爱是另一个样子。管他呢,就算最后分开了但至少我们爱过了。”
她又去想下午在邓思思的怂恿下,自己上身的婚纱。
其实她对漂亮裙子已然祛魅,一年到头全是不重样的漂亮礼服。
而婚礼也总是一样,完美的仪式,完美的女人,完美的一场献祭仪式,祭品就是红衣白裙的新娘。
做新娘前,也许她们是招娣,成为新娘后也许就成了盼儿。
人人讲,女人哪有不结婚的?女人哪有不生孩子的?男人哪有不偷腥的?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宋清听着那个初中的假小子告诉她,婚前要做什么集中护理,几个月内必须再瘦十斤,必须苦练表情管理确保婚礼当天没有丑照。
她顿悟,除去看不见的劳役与苦役之外,贯穿她们一生的,似乎还有一场名为美役的战争。
怎样才是标准身材,什么又是斩男色号,什么香味能让男朋友醉倒,好嫁风是什么穿搭......
这场也许从女孩一生下来就要开始准备的献祭仪式,有些让宋清害怕。
她想自己和沈辞川的那场婚姻,她献祭了些什么?
然而婚纱上身的一刹那,她又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人人都爱这条裙子。
真的该死,镜子里的自己怎么会这么美。
她不需要细细端详也该知道,因为她也是美役的一员。
精致的小脸,恰到好处的五官,头发在强光下也依旧顺滑没有毛躁,连脖与后背的皮肤都没有体毛,将将一尺九尺的腰连最小码婚纱拉到最紧还得配夹子。
她很美,不然怎么能活在镜头里。
宋清醒悟。
爱又何尝不是另一场女人的战役。
它和美丽一样蚕食、绑架你。
她突然很肯定,她仍旧爱沈辞川。
而那些有关于爱的决定让她恍惚,可她不想要被爱也这样支配。
沈辞川的车一路跟在宋清后头,有时就跟在她车屁股后,有时候又隔着几个车道。
远离市中心的别墅区,三层楼一共八个房间,住下余畅一个主人,三个住家阿姨和两个家庭医生。
宋清脱了鞋抹过柜上的消毒凝胶,就自然地接过秦姨手里的水杯。
“知道你要来,我一大早起来熬的,放了栀子,清肝败火的,这个天喝了好。”
宋清一饮而尽,“谢谢秦姨。”
秦姨从柜子里新取一只杯子,也给沈辞川倒下一杯茶,没想到他今天会来的样子,“小沈不是上个月刚来过嘛。”
宋清并不知道沈辞川私下来过多少次,余畅的朋友来访,向来是余畅从前的助理然然在打理。
宋清看向秦阿姨,“她最近怎么样?”
三个阿姨,每天给余畅翻身、擦身、按摩肌肉,随住的两个家庭医生随时监控她的体征。
余畅应该很好才对。
“没什么大事,就是前段时间我回家了一段时间,新来的阿姨不太尽心,右臀下面有块小小的褥疮。”
宋清上楼推开了门,余畅平静地躺在那里。
她知道,余畅一点也不好。
三年前,一则女演员深夜自杀的消息充斥着各大社媒的头版头条。
到底谁透露的消息,宋清也不知道,总之娱乐圈没有很高的围墙。
她接到电话赶到医院时,已经是凌晨三点。
过量的镇定催眠剂。
余畅成为了植物人。
宋清并不知道那天晚上余畅是怎样想的,她是本就想这样没有痛苦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个世界,还是本就靠药物维持的人是在不自觉中才吃下那么多药的。
她知道的是,余畅在跟莫谦恋爱。
而这场经纪公司老板和艺人的恋爱谈得异常的辛苦,余畅时时午夜哭泣,要么把自己喝得烂醉,要么就砸东西。
吃药的前一天,她跟莫谦在家里大吵了一架。后来没多久莫谦就有结婚的消息传来。
这是她知道的全部。
而不知道的人会怎么想。
有关女性的案子。
人们总要自觉地添上一些艳色,让这故事更为人所好。
余畅是因为想上位影视圈某高官失败,被原配处理了。
余畅是爱而不得,在豪宅内割腕一尸两命。
余畅是从高楼赤身裸体一跃而下。
人们是这样写的。
“余畅就躺在这里。既然你说你保证跟莫谦的事会有个交代,那么我们的事,我想也在那个时候才给你个交代。”宋清拉着余畅的手,话里没有任何的情绪。
沈辞川坐在影子里,恰好的光影映出他深色的瞳仁,晕着宋清看不清的雾气,“我保证。”
第23章 探班
沈辞川开车走以后,宋清才把花都从包装纸里拿出来修剪。
几只颜色刚好的佛手,跟深棕色的花器相得益彰。还有余畅喜欢的洋牡丹,这个时候正是季节,花格外的饱满水灵。
她换了只透明的高脚花瓶,摆在床头。“医生说肺部有些感染?”
秦姨点点头,“脑部也有些萎缩。”
在最初的一年,宋清始终相信余畅会醒过来。有时恰好看见她手动一动,宋清都会欣喜若狂地跑去告诉医生余畅醒了。
可是和医生一次又一次的交流下来,她好像又不再抱有希望,去接受那只是植物病人的普通反应。
从医院转到家里的那一天,她听见医生说,“其实安详地让她走多好。”
宋清没法做这个决定。
“她的家人找到了吗?”秦姨摩挲着双手,宋清抬眼就看到了她的满头白发,算一算,这也是秦姨在余畅身边的第八年。
宋清摇头,“找了朋友帮忙,说是现在已经录入了打拐基因库,但是如果她的家人没有录入,也很困难。”
宋清要帮余畅找的,是多年前带着她弟弟离家出走的亲生母亲。
可当年既然走了,她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去找自己丢下的孩子呢。
她究竟是认出来了荧幕上的余畅,但觉得愧疚不愿相认,还是压根没有认出来荧幕里的人就是她的女儿。
总之这件事,三年没有回音。
陈亦之住的地方是余畅的同一片别墅区,同一个开发商,名字都带个碧。
等车杆抬起的空隙,宋清望着上面的两个字。
碧湾。
臂弯?宋清每次走到这里,都疑惑陈亦之买下这套房产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今天的聚会,估计工作室有空的小伙伴都叫上了,陈亦之那夸张的高挑空客厅也看起来稍显拥挤。
进组前的最后休息日,难得准备了火锅,宋清闻到味道,是自己平常爱吃的那款底料,脱下衣服就直奔厨房拿碗筷。
陈亦之却拉住她往玄关走。
“你干嘛啊。”
“这两天回来太忙了,都没称你的体重,我看你已经胖的有点不像话了。”
陈亦之眼神示意着宋清站上面前的体重秤。
宋清深吸一口气,把裤子口袋里的手机交给陈亦之,视死如归地站了上去。
95.8斤。
宋清记得上次称体重,是录综艺前一天,91.5斤。
一次节目下来竟然胖了4斤不止。
陈亦之猛然抬起头,面露凶光地死死盯着她。
宋清从称上下来穿好拖鞋,“我明白我明白,我今天就不吃了,你给我叫份减脂餐吧。”
陈亦之叫了声小兰,听到客厅有人应后,他看着宋清一字一句地说,“给宋女士洗个苹果。”
“切,苹果就苹果。”
宋清自得地啃着苹果踱步在他们的火锅香味里,忍饿的功夫她用起来还是得心应手。
然后一瞥眼就看见客厅走廊里的照片墙似乎多了几张。
细打量才想起,是她之前拍玫嘉杂志的几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