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国内周六的中午,她在做什么?是不是和家人或者朋友在一起?
几乎在下一秒,他按下了语音通话键。铃声婉转,重播到第三次时,蒋律心跳愈烈。
“喂?”熟悉的音色安抚了他的烦郁。
蒋律深吸口气,不知该如何企口,几秒之后只想唤她姓名:“陈念。”
“我在。”
“方便说话吗?”
“方便的。”
又是一阵沉默。
蒋律突然后悔拨出这通电话:到底要不要说,到底怎么说,到底能说什么。
陈念又“喂”了一声,“我和我妈出门逛街,马上进停车场,信号也许不太好。”
“没事。”
电话那头转向灯咔哒作响,搅得人思绪凌乱。蒋律有点晕沉,一只手臂搭在前额,呼出的气息灼热又沉闷:“我外派的期限有变动,八月份VP会议结束后就不回上海了。”
电波宛如被人掐断,蒋律等了几秒,下意识将手机拿远些确认仍在通话中。“喂?陈念,你在听吗?”
“嗯。”
“我...”,他舌根泛苦,空气里的酒气经久不散,熏得人意识混沌。他索性闭上眼,想到哪说哪,唠唠叨叨,却怎么都不肯挂电话。
电话那端,陈念时不时应允一声,表示自己在听。从蒋律那些冗长嗦的话语中,她能捕捉到的信息有:
“我也许过两年可以再申请回上海。”
“你之前不是申请了南加大吗?以后还想来美国读书吗?”
陈念听懂了,她突然很想哭。
“你喝酒了么?听上去有点累,要不要先休息?”陈念鼻头发酸,一定是后视镜反射的光太刺眼,不然怎么泪嘘嘘的。
“和Tyler喝了点,不多。”他睁开眼,盯着白花花的天花板,“连着吃了好几天色拉,突然很想念你家门口的牛肉面。”
“等你回来带你去吃。”
“我周日的飞机。”
“我知道,你早点睡,晚安。”
“晚安。”
陈念挂了电话,再也无法逃避夏女士困惑的眼。她瞬间噘起嘴噙着泪,委屈巴巴的,“妈,我喜欢上一个人,他好像也喜欢我。可是我们没办法在一起。”
完蛋了,夏女士心想。难道陈念爱上了有妇之夫?对方有女朋友?家人不同意?年龄差距太大?还是什么不能被世俗接受的感情?
夏女士在脑海里匆匆过了一遍律所之前接触过的情感纠纷案件,暗自祈祷女儿不要是其中任何一种情况。
“为撒?”夏女士停好车,侧过身子,放软语调:“快跟妈妈说说,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陈念不知道夏女士这一路已经设想了多少种离谱的可能性,她勾着食指不停缠绕着卫衣领口的束带,缓缓说出了她的顾虑。
听完她的心路历程,夏女士差点没乐出声:“你也不小了,感情的事自己拿主意,爸妈不想插手。唯一的忠告是:跟着感觉走,不用太悲观,人和人不一样。”
夏女士处理过那么多案子,见过不少曾经的天作之合沦为对簿公堂的下场。要那么多契合点干什么,要那么多「天时地利人和」又有何用,顺其自然跟着心走就是了。不过她也明白,陈念在这方面遗传老陈比较多:对待感情婆婆妈妈、磨磨唧唧,一点都不洒脱。
果不其然,饭桌上的老陈听到这件事的第一反应就是:“不行不行。趁着没开始赶紧抽身。”
夏女士拧着眉,“有你这么给孩子出主意的吗?”
老陈直起胸脯,“在男人身上浪费几年时间,最后无疾而终?现实伐?女孩家家的拖得起伐?”
“喜欢就在一起咯,人家有意定居上海。很多事都要走走看看的,感情这种事,不是你做下年度工作计划表,丁是丁,卯是卯。”
“这种没什么结果的,试都不要试。没什么感情基础的,迟早玩完,那个谁...”,老陈斜睨着陈念,“算了,不说了。”
“人和人不一样呀,年纪轻轻错过多可惜。”
陈念插不上话,静静地听着爸妈争论。他俩各执一方,寸步不让;像极了她内心里的两个小人,都试图掐死彼此,却都少了最后的狠劲。
老陈和夏女士争不出所以然,在这样的争辩中,夏女士犀利的眼神往往是最后的杀手锏。
“罢了罢了,我先不管了。”老陈败下阵来,夹了一大块鱼放嘴里,只敢在心里骂骂咧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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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的晚上,陈念对着电脑屏幕发呆,始终无法集中注意力。论文也好、感情也罢,似是都陷入僵局,卡在那不上不下,堵得人心烦意乱。
蒋律:【什么时候有空去吃牛肉面?】
陈念:【随时。】
蒋律:【那你出来吧,我在你家小区门口。】
陈念:【???】
她来不及化妆,胡乱揪个丸子头就出了门。她心急又忐忑,不管不顾,一心朝着小区门口狂奔。现下晚上九点多,小区里散步的人群渐渐散去;耳边只剩狗吠、鸟鸣、还有跑步时哧哧的呼吸声。
蒋律站在路灯下,正低头看着手机。昏黄灯光和月色交织,隐匿了他的五官和神情;他半撑着行李箱扶手,独剩侧脸轮廓格外清晰。
陈念愣住脚步,突然想起两人第一次约着去书城的场景:那天他也如这般,提着行李箱等她。
她晃晃神,又走近几步。暗影下的人终抬起头,在人来人往里觅到她的眼睛。
两个人不约而同相视一笑,月光淬入二人的眸底,闪着同样色泽的光晕。他们不急不慢,缓缓靠近,每迈一步都瓦解些许这几日的不安和焦虑。
等再近些,看得更为真切。他低下头,逆光虚化了眉眼,深邃瞳孔里似是有着难以排解的愁绪。陈念昂着下巴,细细打量,看见他眉宇间的无奈、干裂的嘴唇以及好几次启唇又作罢的欲言又止。
风在一刻息止,蒋律率先打破沉默,右手晃动着箱子,“吃面去?饿了。”
陈念点点头,心里嘀咕着怎么突然丧失了和他社交寒暄的能力。
陈念的手自然垂在身侧,时常会和他的碰在一起;体温交换,心尖跟着颤了又颤。他们没有再靠近,却也没打算挪远些;两个人同行一路,纯靠Minimax推动话题。
蒋律将视线始终笼罩在她身上,亦看透她的局促。他突然懊恼那晚竟脑门一热,将难题抛给了陈念。
“你打车来的?”
“开车啊。”
“那为什么还提着箱子?”
蒋律拍了拍前额,“顺手塞进副驾,又顺手拎下来了。”
“...”
一周不见的两人,在外人眼里并不算熟络。他们面对面而坐,大部分时候都在埋头吃面;间或几次眼神碰到,不过淡然一笑。
唯有当事人清楚,多出来的心事是什么。
蒋律食不知味,却还是频频点头赞赏:“好吃,很想念这家的面。”
陈念不敢吃太多,几口之后适时叫停,故作轻松地笑笑:“好吃的还有很多,等你回美国之前一一打卡。”
他随即垂下眼眸,喉咙里咕隆着:“嗯。”
老陈的电话不合时宜地打来,陈念敛着眉,压低嗓音:“爸,我一会就回家。”
“念念,快来医院。”老陈的声音颤抖着,在嘈杂背景音的衬托下显得尤为气虚。
陈念背脊发寒,蹭一下站起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老陈没空详谈,大概交代了一下情况,便匆忙挂断电话。
她恍惚几秒,抬头时对上蒋律关切的眼神,内心防线突然就塌了。
害怕、担心、恐惧,还有这一整晚盘旋在两人之间的不舍全部糅合在一起。陈念红着眼眶,语无伦次,“我不能陪你吃饭了,我得去医院。”
蒋律赶忙递纸,“出什么事了?”
陈念啜泣着,声音断断续续:“我妈出事了,在医院...”。她脑袋嗡嗡的,彻底失去了思考和判断能力;老陈在电话里说得言简意赅,可凭语气能判断出事态的严重性。
她无措地翻着口袋,“我手机呢?我忘了在几号楼...”
泪珠砸向屏幕,模糊了一片。陈念疯狂滑动解锁,结果越哭越凶,下一秒,被人用力揽入怀中。
她紧贴着蒋律的胸膛,在砰砰心跳声中冷静些许;她一再收紧双臂试图取暖,大脑一片空白,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薄荷香气,耳边是他的柔声安抚:“别怕,我陪你去。”
第39章 好像在哪见过
车厢内很静。
陈念前额抵着车窗,两眼迷离,不断用手背拂去泪水。
老陈电话中说夏女士白天加班时遭遇旧客户上门报复,她避让不急,腹部被捅了一刀。
周末办公楼员工少,没人及时留意到电梯间的争吵和冲突。好在保安恰巧巡逻到该楼层,发现情况,得以帮忙制服那人,否则...
她摇摇头不肯再发散思维,不自觉抱紧双臂;蒋律伸手探探出风口,调整风向,又开了加热座椅,“还冷吗?”
“不冷了。”
这个点路上的车不多,蒋律猛踩油门,指尖无意识敲击着方向盘,眼角余光时不时绕到陈念身上。
“我到了。你别下车了,直接回家吧?”陈念木木的,空气里是难以忽视的消毒水味。
“我陪你一起。”蒋律歪歪脑袋,示意她带路。
手术室外的等候厅坐了不少人,屏幕上实时更新着手术进展,高瓦数的白炽灯放大了每个人的隐忍和伤心。
老陈弓着腰,双手抵着额头,耷拉着眉眼;察觉到脚步声,缓缓抬起头:“来啦。”
“爸。”陈念带着哭腔,单屏幕上「夏文丽手术中」几个字,就足够扎得她一个劲流泪。
“医生说了,刀子捅得不深,未伤及肝脏。你别担心。”老陈沙哑着嗓子,一眼瞥见女儿身侧的蒋律;他呆愣几秒,颔首打了个招呼。从接到警察电话到现在,他心力交瘁,无暇顾其他。
陈念痴望着屏幕上的滚条跳动,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终于响起令人心安的结论:“手术顺利,病人已经转去了普外病房。”
“爸,我陪夜吧,你回家歇歇。”
“我在这陪你妈,你别瞎掺和,快回去睡觉。”老陈一口回绝。
“我回家也睡不着啊...”陈念觑到老陈凹陷的眼窝,“爸...”
“好了,你妈那离不了人,我得上去了。”
老陈刚推开楼梯间的门,突然琢磨出什么。他扭过头不动声色多打量了蒋律几眼,又折返到他身边;没有绕圈子寒暄,只道了声辛苦,并委托他送陈念回家。
蒋律点点头,“应该的。”
老陈重重拍了拍蒋律的肩膀,“你们俩路上当心。”
蒋律虚拢住陈念,“我送你回去。”见她纹丝不动,不得不拽住她手臂往外走,“你得好好休息才有精力照顾阿姨。”
陈念心有余悸,高频心跳迸发出更多的焦虑和后怕。她任他拉着,慢慢挪步。直到晚风拂面,风干的泪痕剌到面颊,她陡然清醒,忙抽出胳膊,“不用送我回家了,我打车就行。你下了飞机折腾到现在,还没好好休息呢。”
“我不累,送你回家。”说话间便揽着她坐上了副驾。
他俯身帮她系上安全带,耳畔是她止不住的啜泣和温热的气息,湿漉漉潮唧唧。她鼻头红红的,脸上有几道清晰的泪痕;眼底闪着无措和害怕,晃得人心疼。
蒋律忍不住搂紧她,面颊贴着她的,最后不带任何欲念地在她头顶落下一个吻,“别担心。”
陈念亦回抱他,双臂一再收紧,“我害怕。”
“没事的。”
救护车灯光刺眼,陈念松开手臂,别过脸,“走吧。”
“嗯。”
他一路送到楼下,“晚安,好好休息。”
“晚安。”
“下周休假吧,我已经批了。你记得给Cindy再发一封邮件。”
“好。”陈念无意识地点点头,希冀赶紧天亮回医院陪夏女士。
蒋律仰着头,看楼梯洞里的感应灯悉数亮起又逐一熄灭;听她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伴随着锁芯一声咔哒。他轻舒口气,揉了揉酸胀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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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念醒来的时候刚过五点,这一夜她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人如陷入梦魇中一般难以挣脱。医院允许探视的最早时间是六点,医生七点查房,家属需要回避。她估算着时间,胡乱洗把脸就出了门,没走几步便听见车门阖上的声音。
她诧异地撇过头,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朝她走近。
蒋律微微勾起唇,身上散着好闻的苍木香,“昨晚睡得好吗?”
陈念蓬头垢面,嘴唇干裂,实在不适合见人,“你怎么来了?”
“送你去医院。”
“你睡觉了吗?”
“倒时差呢,睡不着。我们走吧。”
“哦。”
车内的暖风驱散了清晨的寒意,蒋律递上一个塑料袋,“吃点东西垫垫。”
陈念捧着热乎乎的甜豆浆,轻抿润唇;她并没什么胃口,却莫名贪恋那丝丝缕缕的甜。
“别光喝豆浆,吃点锅贴。”
“哦。”
一夜过去,夏女士情况稳定,只是仍在昏睡。
听老陈说,夏女士夜里醒了一次。那会麻药劲刚过,她疼得不行,哪怕稍微挪动身子都得倒吸好几口凉气。
陈念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夏女士这般模样:唇色惨白,眉目紧闭,同时挂着好几瓶点滴。陈念不自知地颤抖着,指腹轻抚夏女士眉角和鬓发,又是一阵心疼,“妈。”
老陈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也有精力跟蒋律闲聊几句。严格算起来不过是第四次见面,老陈却越看蒋律越顺眼,暗想这小伙子办事不错,送陈念回家还知道再接过来,还不忘给他也带了一份早餐。
陈念惦记着夏女士,没参与二人的交谈。她坐在床沿,触到夏女士冰凉的手指,眼眶一热:“还好没事。”
老陈长叹口气,详细解释着事件的来龙去脉。
之前夏女士帮一位姑娘找婆家要回了三岁的儿子。本来婆家收完钱表示同意和解,没想到几个月之后,老太婆突然反悔,说大儿子留下的唯一一条血脉不能跟他人姓,耍起了无赖。
那个姑娘早已带着孩子离开了上海,老太太围追堵截不成,便怂恿小儿子来律所闹事,试图逼问出孙子的下落。前几次夏女士恰巧外出见客户,没打上照面;不料这家人铁了心要找麻烦,大周末还守在办公楼堵她。
夏女士好说歹说,对方坚持不打听到孩子的下落绝不离开。夏女士自知摊上了无赖,不肯再费口舌纠缠,转身进了电梯。
那家的小儿子不知哪根筋搭错,突然发起狠,将她猛地拖拽出电梯。他骂骂咧咧,恶狠狠的,“跑哪去?你他妈想往哪跑?一个外人天天管别人的家事,还有脸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