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宿醉让许枝的脸颊透着苍白。
她抹掉眼泪, 像没听见他的歉意,自顾自继续:“你知道吗?我从高中就追逐你的背影,习惯你做什么都优秀, 所以当我误会你失去那道光环的时候, 我曾经有几个瞬间为此庆幸过,庆幸我和你之间,再也不用隔着那么遥远的距离。”
她轻轻扯了扯唇角,笑起来:“听着, 是不是觉得我很自私?”
陆放心口紧缩,紧紧攥住她的双肩, 喉咙干涸到说不出话。
许枝定定望着面前的人,视线里的焦点却落不到实处:“可当我知道那些只是谎言,每每看清我们彼此之间天堑般的差距, 我都不禁怀疑、内耗,你对我的那些好, 是不是单纯因为我和你的婚姻关系,换做任何一个人,她都会拥有你这份优待。”
亲手将这些的伤疤毫无保留地揭开, 暴露痂皮下血淋淋的创痕,许枝的心反而静下来:“正是因为这种失衡, 我才和你提了离婚,可分开后,我没有一秒钟感觉得到真正的解脱,现在我好不容易认清自己,想明白我们的关系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已经不可能做到轻易放开你的手,和你坦白我曾经喜欢你,只是想让你看清我这份不想失去你的决心……”
柔弱无骨的小手抚向他的脸庞,她闭了闭眼,敛去一闪而过脆弱。
她故作轻松:“陆放,到这里就够了,假以时日,你要放开我,我还有一点机会忘掉你重新开始。”
“不用为了哄我开心,再给这份关系加码了,好么?”
“你知不知道,对你而言随口说的话,就够我伤心或高兴很久很久。”
轻如烟的尾音消散在空气中。
陆放紧紧盯着她,心口骤痛。
回程的路上,他设想过很多坦白后她的反应,唯独没有现在这一种。
听见她如此平静地剖析自己,口吻却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因为恐慌带来的痛从心脏泵到脉搏、呼吸,在他的血管里循环往复,快叫他窒息。
他死死扣住她的后脑,将人按进怀里。
“什么叫到这里就够了?”
“我不会放开你,为什么要说重新开始?”
嗓音里染上焦躁:“我不允许。”
哪怕在这种时候,他的恳求都显得半点不落下风。
许枝忍不住轻笑出声,下巴抵在他肩膀上,一只手攀上他的后背轻抚着:
“只是假设而已,假设都不可以吗?你也太霸道——”
话音戛然而止,她动作一僵。
是错觉吗,有什么潮热洇上她肩窝。
“所以呢?你现在说这些话,是要反悔吗?”
一贯沉稳的嗓音,此刻竟哽咽沙哑,仿若丧失全部理智,像个疾入膏肓乱投医的病人。
许枝还没来得及回答,按着她的人力道蓦地再收紧。
“枝枝,我后悔了。”
她愣愣,问:“什么?”
陆放眼尾发红:“早在我们重逢的第一面,我就应该不顾一切,把我对你的所有企图宣之于口。而不是一味地适应你的节奏,到头来,表白这件事都晚在你之后。”
“我才是真正的胆小鬼。”
……
-
接连一个月身陷高压的工作,加上许枝轰动一时的告白视频,周岳原以为陆放这次会给自己休个长假,顺便好好修复一下先前出了裂痕的婚姻关系。
殊不料,回来的第二天,他就准时出现在归棹大楼二十七层办公室。
不是没见过他拼命三郎的时候,再加上最近罗照阳那边动作频频,周岳起初并没有干涉太多。
直到偶然发现他捂着胃脸色苍白,手边烟灰缸里的烟蒂堆叠成小山。
周岳终于察觉异常,立马和秘书确认完,当机立断取消掉他近期所有行程。
陆放:“我没事,就是胃病犯了。”
周岳实事求是说:“公司还需要您,您不能仰仗自己年轻就随便糟蹋身体。”
完全无视他的反对,一副拒绝沟通的姿态,将排出大片空白的日程工作表递给他:“除非到了股票熔断金融海啸的地步,我近期不会给您去电话,我让司机送您去医院,这段时间请您务必好好休息、照顾好自己。”
周岳以为这样会让他的状态好起来,但他不知道的是,不眠不休地工作,只是陆放近乎自虐地报复自己。
闲暇并不能给他带来轻松,反而让他困在压抑的情绪里出不来——
那天,许枝从天玺离开前,面对他的失态,只温温柔柔地回应道:“我没有反悔,只是暂时消化不了你告诉我的东西。”
“你不要着急联系我,也别来找我,我们都各自安静一段时间,好好想想清楚,再决定这段关系何去何从,好么?”
她的口吻很轻,是从内心深处蔓延出的冷静和理智。
看着她那双眼,陆放忽然就没有了拒绝的力气。
是他自作自受。
他用冷硬的态度倒逼她一个多月,这点时间再给不了她,他就真的不像个男人。
那条告白视频他反反复复不知道循环多少遍,这段时间,全靠看着、听着她倾诉对他心意的声音和面庞入睡。
声音断了、画面停下,他心里刚找到的一点安定也跟着空下来。
于是他愈发对这条视频上瘾中毒,仿佛要把她这副样子深深镌刻在大脑骨血中才愿意罢休。
渐渐的,视频也不再能拯救他。
强忍着不能打扰她,他便只能一个人安静地找到她的一点痕迹。
可偌大的房间,翻不到她的任何一件衣物、生活用品,关于她的所有,都像凭空蒸发了一样。
莫大的恐慌让他浑身发烫,血液却冰冷着在他身体里倒流。
真的可以给她时间,让她原本对他满腔的在意一点点冷却?
她口中的“去”和“从”,倘若她的选择不尽人意……
陆放从没这么清晰地明了,原来他的心情也会这样如履薄冰。
……
-
一场秋雨一场寒。
临南的气温昼夜温差极大,许枝上午通勤穿的羊绒大衣,到傍晚已经难御雨后萧瑟。
“谢谢你送我,麻烦了。”
到了单元楼门下,她对面前替她撑伞的男同事道了声谢。
她今天出门没带伞,原本以为要淋一截路,意外从地铁口出来的时候碰到市场部的和她住在一个小区的男同事。
出于绅士,对方邀请他同行。
许枝本想拒绝,心念一动想到什么,礼貌着应了下来。
“没事。”
男同事规规矩矩地和她寒暄:“早点休息,明天公司见。”
许枝笑着应了声,驻足在原地挥手目送他离开。
等人完全出了视线,她不经意朝某个方向瞥一眼。
合抱粗的树干上光秃秃的不剩什么叶子,附近草坪上的绿植也不过半人高,遮挡丝毫不密实,黑色大衣的衣摆露出一角,而驻足其后隐匿着的、连伞都不撑一把的人浑然不觉。
许枝神色未变,佯装未发觉般转过身。
并非是她警惕心不够强,更何况自从上次罗照阳的人被发现,她将撬锁的监控视频发给物业,物业及时重视,改善了小区安全性的问题。
只是因为这个连续蹲点她好几天、却又迟迟不愿现身的人,正是陆放。
她漫不经心地往前走,步伐匀而缓,在刻意放慢的呼吸里准确捕捉到身后略显紊乱的脚步声。
“舍得出现啦?”
她转过身,直直对上来人那张微微沉冷的脸。
这场秋雨雨量不大,但雾气浓重,料峭的寒意砭骨,眼前的人睫毛上都挂着水珠,黑色大衣也差不多被浸湿。
陆放背脊一僵,那只伸出想要抓住她的手还停留在半空。
他硬朗的五官之上涌现出些许复杂:“你——”
许枝骤然打断他:“非要看见有异性送我回家,你才知道坐不住是吗?”
陆放顿了一息。
他目不转睛盯着她,看起来尚冷静,开口时嗓音的沙哑却暴露他:“他是谁?”
看他完全搞不清重点,许枝不禁气结。
她冷冷道:“是谁和你这个尾随者有什么关系?”
说完她转身要走,身后的人却拉住她。
“枝枝,跟我回家好么?”
陆放呼吸紧涩,又补充一句:“或者,你带我回家。”
许枝扭过头,挣脱他,回得很干脆:“不要。”
“我说了别来找我,一个礼拜多了,你不是遵守得很好么,继续保持。”
陆放顿了顿,听出她口不对心的画外音。
许枝也不再管他,迈开步子就要上楼。
沉闷的步伐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跟在她身后。
她对此视而不见,直到上到六楼。
来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她的肺活量刚刚才适应每天爬上爬下,但为了维持镇定,她刚才的步伐稍微放快了些,这会不免有点气喘吁吁的意思。
反观身后的人,全然自若的模样。
许枝咬咬牙,钥匙插进锁孔,恶狠狠地转过头:“跟过来干嘛,我要开门。”
“咔哒”一声,锁芯转到底。
陆放一言未发,不等她反应,单手臂弯毫不费力直直托住她的膝窝将人抱起,迈进屋子。
随着门板被一阵大力狠狠甩动着关闭,许枝整个人以半折的姿势伏在她肩头。
她又羞又恼,恨不得拳打脚踢:“放开我,谁让你进来的,我要告你私闯民宅!啊——”
随着吃痛的一声惊呼,老旧的小型沙发不堪承受的吱呀作响。
许枝狼狈地倒在沙发上,发丝凌乱,一双水眸怒意聚拢。
她看向面前像回自家房子一般,镇定自若在玄关换鞋的人,使劲咬了咬唇。
见他拎着一双雾蓝色的棉拖走过来,她毫不留情就要踹过去。
陆放稍稍抬手,大掌就遏住了她的脚踝。
随即蹲下身,半跪着:“先换鞋。”
“假惺惺什么。”
许枝撇过脸:“不是躲着,不来见我吗?”
“是你不让我来。”
陆放低眉顺眼给她换鞋:“我害怕打扰到你,惹你生气。”
“怕惹我生气,你现在应该立马出去才对。”
沉浸在委屈里的人丝毫没察觉,自己此刻的完全算是在无理取闹。
她甚至没反应过来,自己是什么时候、被什么人铸造出的这份可以无理取闹的底气。
伏着身子的人自顾换到另一边,沉着嗓音不应反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许枝下意识倨傲着开口:“光是我看见的,差不多五天之前,你那辆路虎就停在小区东边的停车位上了,你都不睡觉的吗,凌晨也不走。”
等脱口而出,她后知后觉讲漏了嘴,话题也被牵着鼻子走。
眉骨轻抬,陆放将她巴掌脸蛋上一闪而过的懊恼收进眼底,勾唇道:“看到了也不让我上来坐坐。”
“狠心的女人。”
许枝刚要控诉面前这人倒打一耙的行为,视线忽然被他脖子上围着驼蓝两色围巾吸引。
她眨眨眼,神色怔了怔。
等反应过来,指过去:“这条围巾……”
“是我从杂物间找到的。”
陆放下蹲的姿势未变,目不转睛看向她:“发票上签的是你的名字,刷卡时间是我从卢塞恩回国、你手被烫伤否认去了机场的那天。”
“这不是你平时的风格,这条围巾是送我的。”
他甚至都不是疑问的语气。
许枝刚要否认,一只大掌掌心带着热意覆在她撑着沙发的手背上。
稍不留神,挪动的目光就落入他眼底。
那双岑寂的眸,静得像能吸纳、洞悉所有微末的潭水,漆黑,深不见底。
“你那天去找我,结果看见我和沈莜,所以又跑掉了。”
“我猜得对吗,枝枝?”
并不是需要串联太多线索才能发现的真相,当陆放在杂物间里找到这条围巾,回溯她当时所有异常的行为举动,她剖白自己时、和他离婚时说得那一句“内耗”,他才真正深刻地感同身受。
是他太迟钝。
察觉不到她的心情,也没给足她安全感。
事到如今,许枝没必要再隐瞒。
只是嘴上还不肯服输:“猜对又怎么样,如果今天不是我故意,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来找我。”
说完,她径直打开手机相册。
划到收藏的那几张,朝着陆放举起来:
“解释一下,这几张照片是怎么回事?”
第一张,是证件照里的她。
第二张,是毕业照里单独被放大的她。
至于最后一张,是陆放小时候的照片,他站在一棵桃子树旁,像素偏低,画面模糊,可许枝还是认出来,这棵桃子树,是她家后院、她小时候最爱爬的那棵桃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