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杀手,是人贩子吧!
乔鹭戳了戳他背,咿咿呀呀一通乱比划,岳鹤庭看不懂,“吁”的一声,勒停马车。
他回头,冷然问:“干什么?”
乔鹭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指了指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又指了指脸,再揉揉肚皮。岳鹤庭依旧不为所动,乔鹭以为他没有看懂,拉过他的手掌,一笔一划的写:“梳洗,吃饭。”
岳鹤庭不语。
乔鹭见他神色,才记起来自己是他的“俘虏”,哪有给俘虏这么好待遇的。
顿时晒然。
岳鹤庭果真没有搭理她,继续扬鞭赶路。
乔鹭叹了口气,转身回到车厢,摸着肚皮,催眠自己刚刚吃完满汉全席……然而刚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突然听得车厢外有哗啦啦的水声,水声越来越大,她连忙伸长脖子去看,蓝天流云,远处一条瀑布如白练倒悬山崖间,飞珠溅玉。潭水清澈,有几只翠鸟掠过水面,激荡起粼粼縠纹。
岳鹤庭撩开车帘,抬起下巴,命令道:“给你一刻钟。”
乔鹭忙不迭下车,朝他灿烂一笑,算是道谢。随即提起裙摆,小跑过去,蹲在水边的一块石头上,捧了水洗脸。触感冰冰凉凉,人也精神些。
乔鹭就着双手,喝了几捧,甘甜极了。转头一看,岳鹤庭正在给水囊灌水。
因为受伤,他面色透着不自然的苍白,脸上那条伤疤也格外清晰,但仍然不能掩饰他的英俊。
乔鹭不禁心想,第一次见的时候,怎么就没觉得他好看呢?
这次不知他遭遇了什么,要她怎么去拯救……
满腹心事,乔鹭站起身,却没留意脚边的青苔。顿时脚下打滑,身子重心不稳,“扑通”一声,栽进水里。水潭没想到这么深!乔鹭的双脚根本踩不到底,口鼻里疯狂的灌入潭水,乔鹭下意识的想叫救命,却发不出丁点儿声音。
她不会游泳!
身子下沉,乔鹭惊恐至极,任务还没完成,她还不想死!
下一刻,腰间忽然被一双手紧紧箍住,那人带着她尽力上浮,随即将她推上岸边。乔鹭抓住岸边的野草,连滚带爬的远离水面,心有余悸。
岳鹤庭也上了岸。
他目光阴沉的看向乔鹭,乔鹭惹不住打了个寒颤。
两人都是湿哒哒的,四目相接,又各自移开。
一阵风吹过,寒凉彻骨。
乔鹭站起身,走到岳鹤庭跟前,低下头,拉过他手,写:“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岳鹤庭不语。
她又紧接着写:“你的伤沾了水,必须要重新上药。”
这点倒无法否认。
她身上穿的淡粉色的纱衫,此时被水打湿,紧贴在凹凸有致的身上。岳鹤庭甚至能够看见她红色肚兜上绣的两枝梅花。
岳鹤庭移开视线,拾起水囊,回到马车。
他看也不看乔鹭一眼,道:“穿着湿衣定会生病,脱不脱在你自己。”说罢,他率先脱了黑色上衣,晾在车辕,露出精壮的上身。
岳鹤庭撒了药粉在泛白的伤口上,从一旁的包袱里拿出两个发干的馒头,扔了一个给乔鹭,另一个自己大口吃起来。
他的身体看了不知多少遍,乔鹭倒也没有觉得尴尬。
待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个闺中女子,连忙低下头装作不好意思,拿着手里的馒头,匆匆钻进车厢。
湿衣衫穿在身上的确不好受,乔鹭两三下吃了馒头,毫不迟疑的将衣衫鞋袜除去。岳鹤庭听见响动,下意识一看,便见一截雪白的藕臂将粉色的湿漉漉的外衫、肚兜全都晾在外面。
他不自然的回过头,脸上发烫。
白日里马不停蹄,到了深夜,才敢在荒无人烟的树林里暂时歇息。
岳鹤庭生起一堆篝火,将两人的湿衣都挂出来烘干,又抓了只野兔烤,算是加餐。
每天都是馒头冷水,的确乏味。
乔鹭撩开车帘,只露出一个头,身子都藏在帘子后面,她睁大眼睛,一瞬不瞬的看向岳鹤庭。
岳鹤庭被她看得不耐烦,蹙眉问道:“你在看什么?”
乔鹭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火堆旁烧焦的炭枝。
岳鹤庭递了一根给她。
乔鹭从车厢里拿出一本杂记,撕下一页,在上面刷刷写下几个字,揉成一团扔到岳鹤庭脚边。岳鹤庭将纸团展开一看,上面赫然问道:“你为什么要杀王大人?”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岳鹤庭漫不经心的答道,顺手将纸团扔进火堆。
乔鹭又连忙写:“你有没有想过,你杀了朝廷命官,会被官府通缉?”
岳鹤庭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她问的都是废话。
做杀手,本来就要有亡命天涯的觉悟。
乔鹭摸摸鼻子,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
她想了想,又写:“你挟持了我,我其实应该恨你、怕你、怨怼你。可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谁会选择替人卖命?所以我不怪你。而且那王大人贪污舞弊,这些年打压了不少好官,提拔了许多草包,朝廷一派腐败,就是因为多了他那样的人。你的所作所为,倒像为民除害。”写完一大篇,乔鹭还在末尾画了个笑脸。
岳鹤庭看着她歪七扭八的字,心底却莫名温暖。
是了,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谁会选择做杀手……还是做血雨楼的杀手。
这条路既然选了,便是绝路。
第三十六章 逃亡杀手(4)
四下里虫鸣不绝,偶尔扑棱棱飞过一只老鸹,静的出奇。
乔鹭见她扔过去那张纸后,岳鹤庭便一直望着火堆发呆,暖黄色的火光映照着他的轮廓,无尽温柔。乔鹭心下微微一动,不知怎的,就想起上一世他们成亲的夜晚,四周也很安静,天边满是繁星。
“我三岁被我爹亲手卖给血雨楼。”
他蓦然出声,乔鹭一下子拉回思绪。
岳鹤庭声音低沉,他缓缓道:“卖了十两银子。他拿到钱,便去买酒寻欢。血雨楼里多的是和我一样大的孩子,有男有女,每天都有不同的人来教我们武功,年满十六,楼中便有一次考核。分六组,每组十人,自相残杀,活到最后的,便是血雨楼真正的杀手,反之……没有反之。”他语气一顿,接着道,“六组活下来的人继续比试,倒不用死,我有幸成了第一,得到了血雨楼最好的栽培。”
“我成为杀手的第一个任务,便是要亲手杀了我爹。”
乔鹭一怔,想到这些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不由觉得心酸。
岳鹤庭勾了勾嘴角,苦笑道:“好在我对他并无感情,杀他的时候,和杀旁人没有任何区别。”
他神色一如往常,可乔鹭却不由同情起来。
这人……真是一世比一世倒霉啊。
乔鹭低下头,写道:“你在骗自己。你心里仍然是难过的,不然你不会记这么多年,还在今夜告诉我。”
岳鹤庭被她识破,正要将纸烧掉,紧接着又是一个纸团扔来。
“我不会告诉别人,我会和你一起守护这个秘密。”后面又画了一个笑脸。
岳鹤庭抬起头,乔鹭对着他笑的甜蜜,和纸上的笑容一样。
然而这样干净纯粹的笑容让岳鹤庭没有来烦躁,他冷冰冰的说:“这世界上,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
乔鹭心下“咯噔”一声,大骂道:不是吧!难道要杀人灭口!?
她一脸惊诧,大眼瞪的溜圆,岳鹤庭不禁好笑,慢悠悠道:“但是你放心,我不会杀你。”
乔鹭松了口气。
“除非有人给个好价钱。”
乔鹭:……
她低下头,又写了一张纸扔给他:“我叫乔鹭,你叫什么?”
岳鹤庭在血雨楼代号“惊蛰”,除了血雨楼的楼主,没人知道他的真名。看着纸上的字半晌,鬼使神差的,他淡淡答道:“鹤庭。岳鹤庭。”
意料之中。
乔鹭毫不意外。
她没话找话的胡诌写道:“巧了呀,你是鹤,我是鹭,咱们都是天上飞的鸟。”
岳鹤庭嘴角微翘,心下却有些苦涩。
鸟,生来翱翔天际自由自在,然而他这辈子都不能摆脱血雨楼;乔鹭是官家贵女,也无法逃离大家闺秀的束缚。她不能说话,他面容残缺,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却又何其相似。
岳鹤庭抬起头,突然发问:“乔鹭?你父亲是柯玉良,你为何姓乔?”
乔鹭悚然一惊,这这这……大意了啊!
她连忙写了张纸扔过去:“我觉得柯字不好听,还是乔字好听,所以擅作主张……旁人都还是叫我柯鹭,只有你知道我自己喜欢的名字。”
岳鹤庭失笑,这种行为可真是幼稚。
乔鹭说了谎,目光四处乱瞟,却瞟见车帘上一只巴掌大、毛绒绒的黑蜘蛛!
蜘蛛近距离出现在眼前,刹那间的失神后,仿佛无数电流爬过,乔鹭寒毛直竖,连滚带爬惊恐逃离。
蜘蛛!好大的蜘蛛!蜘蛛精啊——
岳鹤庭飞身而来,胸前衣襟登时被人紧紧拽住,乔鹭一手捂着脸,躲在他身后颤抖。
岳鹤庭上前一看,见车帘上不过是有只蜘蛛。那蜘蛛正悠哉哉的爬来爬去,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被一剑劈成两半。
“好了。”岳鹤庭想拍拍她肩膀,然而触目是一片雪白的肌肤,视线往下,春光乍泄。
乔鹭全身血液回转,才发现自己一丝不挂。
岳鹤庭背过身。
饶是乔鹭脸皮再厚,也忍不住面色绯红,火烧火辣。她一把抓起火堆旁的衣衫,捂住胸口,逃似的钻进马车。
车厢里黑黢黢的,乔鹭伸手摸了摸滚烫的脸颊,暗暗骂自己:羞什么羞!跟他做了几世夫妻,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怎么自己还像个黄花大闺女似得!
这样一想,乔鹭果然脸皮厚多了。衣衫被火烘干,摸起来暖暖的,乔鹭赶紧穿上,换上一副笑脸,撩开车帘。
岳鹤庭正低着头擦拭长剑,浓眉入鬓,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
仿佛感受到乔鹭的视线,岳鹤庭抬起头,侧脸的伤疤显现。
乔鹭楞了一下,赤着脚走下马车,坐在岳鹤庭身旁,泰然自若,似乎刚才的尴尬并没有发生。
她用裙摆遮住雪白的玉足,牵过岳鹤庭的手,在他手心里写:“你脸上的伤是哪儿来的?”岳鹤庭抽回手,眼神看向跳动的火苗,“玉面飞龙仇放羽,你听说过没有?”
乔鹭一脸懵,摇头。
岳鹤庭被她样子逗的微微一笑,“是了,江湖之事你一个官家小姐怎知。”
他语气一顿,继续说:“仇放羽乃江湖上排名第一的高手,擅使剑,为人圆滑老练,左右逢源,黑白两道的人都要给他几分薄面。去年冬天,有人送来黄金三十万两、八箱奇珍异宝,还有一枚号称可以改换容貌的‘易容丹’,只为了仇放羽的一条命。”
乔鹭已经猜到了,这厮肯定杀了仇放羽,现在第一的高手,岂不就是他?
岳鹤庭指了指脸上的伤疤,道:“这便是仇放羽留下的。”
乔鹭拉过他的手,又写:“你一定结下了不少仇家。”
“这是自然。”岳鹤庭自嘲,“我不仅有仇家,还有朝廷的通缉榜文。”
乔鹭连忙写:“你还有我。”
岳鹤庭一怔。
以为他看错了字,然而一抬头,乔鹭那星星般闪烁的眼眸正一瞬不瞬的看向他,“我是你朋友。”
乔鹭写下这句话自己都觉得好笑,但面上还要维持一副“我圣母我伟大我关爱你”的表情。说出去也是丢脸,哪有被挟持的人质和绑架犯做朋友的!
岳鹤庭心中仿佛流过暖暖的光,他撇过头,冷哼道:“你无需讨好我,到了漳州,我自然会放你离开。”
乔鹭低下头,捡起一截树枝,在地上潦草写道:“我没有讨好你。”随即站起身,快步离开。
岳鹤庭瞧着地上的字,眼神晦暗不明,他想拉住乔鹭,告诉她这不是自己的本意,但理智没有让他这样做。
他和她本就不该有交集。
第三十七章 逃亡杀手(5)
乔鹭说是没有讨好,本质上还是讨好。
只有让岳鹤庭幸福,她的任务才能完成,可这一世,感觉有些难办啊……
乔鹭正摸着下巴思索,就听马车传来一阵响动,她迟疑了一下,撩开帘子,便见岳鹤庭靠在车门旁,望向天边的明月。
她可不敢和岳鹤庭冷战,于是连忙凑上前,主动讨好,拉过他的手,写:“你有什么愿望吗?”
这样她才有目标。
“没有。”岳鹤庭漠然。
乔鹭急了,忙写:“金银?名誉?”
岳鹤庭不明白她的意思,蹙眉答道:“以我现在的身份,这些都没必要。”
乔鹭转念一想也是,岳鹤庭肯定不缺银子,至于名誉……他都杀了仇放羽了,江湖上谁不认识?
“你问这些做什么?”岳鹤庭眯了眯眼,语气警惕。
乔鹭摆了摆手,写道:“我娘说,人都有愿望。像我父亲,他的愿望是当一个大官;我也有愿望,我不想做京中的贵女,也不想到了年纪许配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若能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修座小院,四周围上篱笆,养一只狗,一只猫,一群鸡鸭,春来垂钓江上,冬日煮酒观雪,如此而已。”
岳鹤庭心下一动,这样隐居田园的生活,他似乎也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梦到。然而回到现实,却也只这平平淡淡的日子对他来说根本不可能。
岳鹤庭抽回手,没有作答。
见他不说话,乔鹭也不自找没趣,转身回车厢休息。
一夜无话。
翌日抵达漳州,天空飘起绵绵细雨。
连续几日逃亡奔波,乔鹭都没有好好洗个澡吃顿饭,人都饿瘦了一圈。在她央求下,岳鹤庭找了家客栈,稍作歇息。
是夜,乔鹭刚刚睡下,岳鹤庭便趁着月色离去,回血雨楼复命。等她一觉醒来,正在享用早饭,就见岳鹤庭换了身深蓝色劲装,抱剑倚在门框,淡淡的看着她。
乔鹭眨眨眼,指指面前的青菜粥,示意他过来一起吃。
岳鹤庭不语。
过了半晌,他才开口:“送你回京城的马车我雇好了,客栈门前的那辆就是。”
乔鹭正要喝粥,听到这话不由一愣。
回京城?别啊!她还没有和岳鹤庭打好关系,提升他的幸福值呢!
乔鹭瞪大眼睛,这幅模样似乎不可置信,眼睛水汪汪的,像是一只被人抛弃的小梅花鹿。
岳鹤庭撇过头,不去看她,“此后你我各不相干,就此别过。”
说罢,转身离去。
乔鹭忙不迭跑过去,一把拽住他手臂,头摇的像是拨浪鼓。
岳鹤庭皱了皱眉,冷言冷语道:“我挟持你,没杀你灭口便是最大的仁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