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酉时，厨房里是乔鹭忙碌的身影。
面粉和水，加入菠菜汁，擀成菊花边状的翠绿色面皮，再包入一早拌好的虾仁萝卜菜馅，烧麦蓬头上点缀少量火腿茸，放入蒸笼；一刻钟后，揭开蒸笼，烟雾缭绕，翡翠色的烧麦小巧玲珑，清香扑鼻，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烧麦出笼，锅里的莲叶羹也做好了。将小面疙瘩揉成精致的鱼儿形状，同天香莲叶汁、莲子放在锦鸡汤内煮熟，清爽可口，正好可以解翡翠烧麦的腻味。
岳鹤庭食量不大，翡翠烧麦、莲叶羹、再加上一杯木樨清露，足够他吃。特别是这木樨清露，几乎每天都要喝，仿佛味道很特别一样。
乔鹭将饭菜放在楠木食盒里，又换了身刚晒干还散发着皂角清香的襦裙，匆匆忙忙赶往教主所在的寝殿。
殿外通常都守着人，乃是四大护法轮值，乔鹭虽然看不清他们长相，但已经能从佩刀的符号上分别，比如今天守在殿外的，弯刀上刻画着一只红色的鸟，乔鹭便知道他是护法之一的朱雀。
对方不会对她说话，乔鹭还是礼貌的笑了笑。
她问：“教主在练功吗？”
朱雀的声音一如往常的冷漠机械：“进去便是。”
乔鹭敲了敲门，便挎着食盒进去。
教主居住的地方富丽堂皇，面积极大，然而只住着他一个，显得空荡荡的。宫殿里的光线昏暗，只燃着几盏长明灯，内室的角落有个神龛，而蒲团上便有一个黑漆漆的人影。
乔鹭知道那是岳鹤庭。
他不练功的时候，便会坐在那，不知在想些什么。
乔鹭没用打扰他，即便她已经很熟悉岳鹤庭了，但那只是以前的岳鹤庭，这一世，作为魔教教主的他，乔鹭不敢去招惹。
乔鹭和往常一样，将饭菜一一摆放在桌上。
正要告退，就听佛龛那边传来轻微的咳嗽声。这咳嗽声，让乔鹭想到了上一辈子的病弱世子，他站在寒梅树下，披着滚了白毛的狐裘，朝她笑的温柔。
这一愣神的功夫，岳鹤庭便已经起身走了过来。
他燃起青铜架上的蜡烛，屋子里一下亮堂了。
岳鹤庭垂着眸，又咳嗽了两声，端起木樨清露，一饮而尽。
他蓦然开口：“你的厨艺跟谁学的？”
乔鹭愣了愣，没想到一向少言寡语的教主大人会找她唠嗑。
她突然就觉得有点紧张，结结巴巴的回答：“回禀教主，我、我自己学的。”
岳鹤庭看了她一眼，眸光中依然没有任何情绪。
乔鹭喂了缓解紧张，低头给他布菜，长长的睫毛，樱色的唇，暖色的烛火下，乔鹭的面容愈发柔美，仿佛给她渡了一层光。
岳鹤庭却皱了皱眉。
这张脸，真的越看越熟悉。
他凑近乔鹭，言语中带着一丝威胁的意味：“你之前，是否认识本座。”
感觉到他灼热的气息喷在脸上，乔鹭觉得自己呼吸都快屏住了，浑身僵硬。
“并没有……”
怎么回事？他怎么会有这样的疑问？难道他想起来了什么？
不可能！
这又是一世的轮回，他不是自己，怎么会记得。
乔鹭心中百转千回，岳鹤庭却丝毫不放过她的情绪，然而他什么也看不出来。他的记忆力一直极好，既然连他都记不住，那便是的的确确没有见过。
可每次乔鹭对他的态度，都好像熟识一样，这点让他既好奇又怀疑。
她的身子微微的颤抖，要不是撑住桌子，似乎都要倒下去了。这样如梅花摇曳在风中的身姿，反而让岳鹤庭心底升出一股无名情绪。
他一把捉住乔鹭的晧腕，逼近她的脸庞，低声道：“真的？若说假话，你知道后果是什么。”
浓浓的威胁！
乔鹭被他捏的手腕生疼，甩又甩不开，不禁哀求道：“教主大人，我真的这之前都不认识你，我不是门派的细作，也不是要加害你的人，你放开我！”
最后四个字声音极大，门外的朱雀不由身形一怔。
发生什么事了？
从来不近女色的教主，竟然调戏那个厨娘？
朱雀握了握拳，隐隐约约觉得有些激动。
岳鹤庭并没有放开乔鹭，他看着她眼角滑落的泪滴，有些怔忪。随即，他伸出食指沾了沾那眼泪，放进了嘴里……是咸的。
乔鹭被他的动作惊呆了，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岳鹤庭，气的浑身发抖。
难道这次他又精虫上脑，要霸王硬上弓？
她才不要！
岳鹤庭被她推开，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但眸子里的阴鸷却是愈发深刻了。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他说。
乔鹭咬咬牙，捂着凌乱的衣衫，像只被惹毛的猫：“这句话应该是我来问好不好！教主大人权势滔天，难道还会为难我一个小小厨娘？”
再惹她，就在木樨清露里放臭屁虫汁水，臭不死丫的！
此言一出，岳鹤庭却忍不住轻笑一声，只是眼底毫无笑意，他看着乔鹭，一字字道：“是谁在本座昏迷之时，口口声声哀求本座快些醒；是谁脱了衣裳挨着本座……”
“你别说了！”乔鹭没想到他竟然知道昏迷时候发生的事情！
还这么无耻的说出来！
乔鹭的脸腾的红成大苹果，她攥紧腰带上的流苏，反驳道：“那是迫不得已！我好歹救了你的命，你不能拿这个来……来说事……”
岳鹤庭见她窘迫，长期以来的沉甸甸的心情莫名好了一些。
“似乎是本座救了你。”
乔鹭瞪着他，已经被气到无语，像只生气的河豚。
他脸色也柔和了些，往桌前一坐，道：“过来，伺候我用饭。”
乔鹭看他端坐，虽然不愿意，但还是磨磨蹭蹭的挪了过去。她心里嘀咕，以前都好手好脚的，现在竟然还要自己伺候，根本就是故意折腾嘛！
心里再怎么吐槽，还是要拾起象牙筷，细心的伺候教主大人。
一顿饭罢，乔鹭汗都快出来了。
好在岳鹤庭没有为难她，只是在乔鹭临走时说：“本座正缺一个婢女，就由你代劳罢。”
乔鹭一个踉跄，险些栽个跟头！
早不缺，晚不缺，偏偏现在缺什么婢女……他分明是！存！心！的！
只可惜乔鹭已经气冲冲走了，没有看到身后一贯冷酷的教主，露出眼角的一抹笑。
朱雀看着乔鹭摔门、以及她踉跄的背影，似乎自己已经脑补了什么……
第七十章 魔教教主（12）
乔鹭发现自从那日后，圣教中人对她的态度有些改变。
厨房里的聋哑墩子工，见着她就对她笑成菊花；冷冰冰的滕其管事，偶尔还会找她主动聊天，并且给她涨了月钱；就连如僵尸的四大护法，左右坛主，见到乔鹭都会脚步一愣。
乔鹭就算再傻也看出不对劲了。
但无论她怎么追问，都问不出来一二三四。
日子还是要过的，只是乔鹭从圣教厨娘升级为圣教教主贴身厨娘侍女丫鬟打杂工……想到这点，乔鹭便头大如斗。
午时。
乔鹭将做好的火腿鲜笋汤、清炒枸杞芽、茯苓霜一一装在食盒，往教主宫殿去。走到紧闭的门口，乔鹭顿住脚步，心跳的飞快。
今天门口守卫的是白虎，他看着乔鹭，连忙道：“教主还在练功，你把食盒放进去便可。”
乔鹭如释重负。
殿中光线昏暗，隔着帷幔，乔鹭隐隐约约看见内室里的床上有个盘坐的人影。
乔鹭不敢打扰，将食盒放在桌上便要离开，然而刚转过身，内室那边传来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过来。”
乔鹭没有办法拒绝。
她撩开帷幔，走近一瞧，惊觉岳鹤庭脸色惨白的诡异。
乔鹭为了任务，肯定不能让他死，甚至还有一丝丝心疼：“教主，你怎么了？”
岳鹤庭抬眼看她，神色柔和了一些，他仿佛正在遭受什么痛苦，忍声道：“左边柜子第二个格子里的药瓶拿出来。”
“……是。”
乔鹭依言行事。
岳鹤庭伸出枯瘦苍白的手，解开身上黑色的衣袍，露出劲瘦的上身。
“上药。”
乔鹭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只见他赤裸的上身伤痕交错，新旧交加，而后背更是被他剜下了拳头大一块肉，此时血已经止住了，但凹陷的窟窿，让乔鹭心疼到害怕。
她目睹过岳鹤庭修炼玄天无极功反噬的情况，算来，昨日正好又是一个月。
他没有杀人，而是剜了自己的肉……
他手臂上的肉已经愈合，生出了新肉。能这么快愈合，想来多亏了这神药的功劳。
岳鹤庭见她发呆，语气略带嘲讽：“这就怕了？”
明明一身是伤，但脊背却永远挺直，还用嘲讽的语气来否认别人的同情。这样的岳鹤庭，和前几世的样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固执而孤傲，坚定而执拗。
乔鹭不由柔软了态度，吹了吹他的伤口，温言道：“我虽然胆子小，但还没有小到这个地步。”说着将药粉轻轻撒在他伤口上。
药粉遇见血便凝固吸收，乔鹭连忙将伤口用白色棉布包扎严实，还恶作剧的给岳鹤庭绑了个蝴蝶结。
“教主，请过来用膳。”
“今日没有胃口，你退下罢。”岳鹤庭纹丝不动。
乔鹭想到他有伤在身，于是叹了口气，提来食盒，拿起勺子舀了茯苓霜，半蹲着像哄小孩儿一般，说：“我知道教主你武功盖世，但人是铁饭是钢，多吃点你的伤势才好得快。”
岳鹤庭看了她一眼，眸光晦涩。
乔鹭也不想这样，但这一世的岳鹤庭油盐不进，万一还没等她让他获得幸福就死掉了，那可咋整。于是乎，乔鹭又殷勤的说：“这茯苓还是我亲自采的，取皮，磨浆，晒成白色的粉末，可是花了好大一番功夫。还请教主大人赏光，勉强尝一尝吧？”
雪白的茯苓霜上，摆着五颗红艳艳的甜枸杞，精致而清香。
乔鹭拿着勺子，面上是难得一见的讨好殷勤，岳鹤庭思维还没反应，嘴巴却已经张开、吞下，一气呵成。
乔鹭和岳鹤庭都呆了呆。
乔鹭没想到岳鹤庭竟然真的赏光，而岳鹤庭则是疑惑自己为何对乔鹭如此不同。
“教主，怎么样？”
岳鹤庭迟疑片刻，颔首。
乔鹭大喜，忙又端起清炒枸杞芽，兴奋的说：“这枸杞芽也是我亲自摘的，有鲜又嫩，炒出来降低了苦味，反而清香的很，下一碗青玉梗米粥，教主一定会喜欢！啊，还有这道火腿鲜笋汤……”
她喋喋不休，活像推销假药的骗子。
连哄带骗，岳鹤庭竟然已经吃下大半，乔鹭看着他喝完最后一滴汤，高兴的差点鼓掌。于是晚饭时，乔鹭又是这样，伺候岳鹤庭吃饭竟然也伺候出技术之道。
用过晚饭，岳鹤庭便要就寝。
岳鹤庭洗了脸，乔鹭念着他有伤，便主动挽起袖子，蹲在地上帮他洗脚。
他的脚很宽厚，关节处都磨起了厚厚的茧子，这让乔鹭想到了他的手，很枯瘦，但虎口、掌心都有厚厚的茧；他的脚也很冰，仿佛是放在寒潭中才拿起来。
乔鹭用手给他搓了搓热，岳鹤庭明显身子微微一僵。
但乔鹭抬头，却见他闭目端坐，面色如常。
气氛有些沉闷，乔鹭边洗边找话说：“教主大人，你知道吗，人体五脏六腑在脚上都有相应的穴位，脚部是足三阴经的起始点，又是足三阳经的终止点，经常刺激这些穴位，便能
增强血液运行、调整脏腑、疏通经络、强身健体、祛病除邪……”
还没说完，岳鹤庭便轻笑一声：“夸张。”
“哪有。”乔鹭见他笑，于是也跟着笑了下。
但岳鹤庭很快又恢复一脸面瘫。
他问：“你以前也给别的人洗过？”
乔鹭叹了口气，道：“我是厨娘，只给别人煮过饭菜。这梳洗伺候的事儿呀，还真轮不到我。”说完看了眼岳鹤庭，又补充道，“我只给教主你当过侍女。”
还是被强行安排的。
这句腹诽，乔鹭没敢说。
没由来的，岳鹤庭听到她这般说，心情微微好了一些。
洗完脚，乔鹭将水渍清理干净，又燃上安神香，站在烛火旁给岳鹤庭取下发冠，用桃木梳轻轻的梳顺他的头发。
别看岳鹤庭整个人苍白枯瘦，一把头发却是又黑又亮，乔鹭握在手里梳了又梳，手感好得不得了。
岳鹤庭也觉得很舒服。
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舒适，细细的梳齿剐蹭在头皮上，一下又一下，轻柔极了。
鼻尖的安神香混合着乔鹭身上的皂角清香，岳鹤庭破天荒的觉得安稳。他睡在床上，乔鹭给他拉好被子，却被他一把拽住手腕。
“教主？”
“外间有软榻，你从今日起便歇在那里。”
乔鹭看了一眼，那地儿可比她的矮楼住的舒服，加上不敢拒绝，等岳鹤庭一松手，她连忙跳了上去，呼呼大睡。
这一夜，竟是睡的无比香甜。
教主亦然。
第七十一章 魔教教主（13）
晨起，天还未亮。
乔鹭不敢吵醒教主大人，蹑手蹑脚的出了门，前往厨房做早膳。
门外的白虎和朱雀正在交班，两人竟然破天荒的朝乔鹭点了下头，以示尊敬。
乔鹭吓的脚下一趔趄，怀疑自己眼花了。
炉子里熬的薏仁粥，是昨夜便用微火煨好的，乔鹭只用快速做两个下饭小菜。端着早膳回到寝宫，乔鹭将柜子里叠的整整齐齐的衣衫取出，隔着帷幔，唤道：“教主，天亮了，请起来用早膳。”
岳鹤庭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听到乔鹭的声音，有一瞬间恍惚。他侧头，透过轻纱看着乔鹭窈窕的身影，朦朦胧胧的，不知怎的，觉得有她在旁边十分心安。
岳鹤庭下床，伸开双臂。乔鹭连忙给他穿衣，披上外袍，躬身将缀满黑耀石的腰带轻轻给他扎上。
端来热水，给他擦了脸面脖子，便将早膳端来，立在岳鹤庭身侧，静静地等待吩咐。
岳鹤庭吃了一口粥，复而看向身侧的乔鹭，问：“你吃过没有？”
乔鹭愣了一下，回答道：“回禀教主，我等会儿去吃。”她实在不习惯自称“奴婢”。
好在岳鹤庭并不介意。
他甚至指了下对面的空椅子，“坐下，一起。”
“啊？”
“我不喜欢重复第二遍。”
岳鹤庭神态冷漠的很，乔鹭却是忍不住笑了。她忙了一早上饿惨了，当下也不推辞，忙不迭坐在椅子上，拿起旁边备用的象牙筷，呼噜呼噜吃了一大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