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刚刚嘲讽的那几人又开始声讨起不知名武士来,说这个骗子、穷鬼,怎么就装模作样混到了吉原。
不多时,各家的主业都开张了,几个人散了,各自忙起来打铁啊刨木啊之类活计。旧石碾上冷清清地,就剩下小林鹤,和一个续着短须的小老头。
身材矮小的老爷爷笑眯眯地,方才他也只是侧耳去听,也没有参与众人的讨论。他的手上不停,这时遮挡的人离开,于是小林鹤看清了他忙些什么。
圆圆的泥球被他搓的有长有扁,再依次黏到鸡蛋大小的泥团上,于是泥团便展开了四肢,手舞足蹈。原来这个老人一直在捏泥娃娃。
老人身量不长,手也小,但是灵巧极了。不一会儿,一排泥娃娃都制作好了,喜气洋洋地围成一圈,小老头也很是自得地欣赏自己的作品,没有再动,像是等什么。
注意到小林鹤看过来的目光,小老头看看少女,又看看泥娃娃,“今天怕是不行了,没做你的份儿,想要的话,明天给你捏一个。”
“这是给谁的?”小林鹤问道。
小老头乐呵呵地说:“给娃娃们的。”
娃娃?就在少女疑惑之时,泥娃娃的主人们到了。
那是一群穿着各色花纹和服的女孩们,从远处小跑过来,你追我赶地笑闹。
确切来说,她们是吉原的秃。
“秃”都是一些小孩,在游女屋中跟着学习一些技艺,帮忙给其他人梳梳头、打打下手。等秃毕业后就是被称为“新造”的年纪更大些的游女见习。像是花魁太夫开展气派的花魁道中时,伴随在她身旁的就是秃和新造。
现在上午的这会儿时间,吉原各个见世还都没营业,正是游女们送完客人休息的时候。也只有这些轻松的小孩子,没什么人管教了,便都出来玩耍。
这群秃显然是和捏泥人的小老头很熟络了,纷纷热情地问好,围着小老头,一口一个“爷爷”叫得甜美又亲切。她们挤在一起挑选泥娃娃,先拿到的开心得不行,后来挑选的都是被剩下的,有的女孩儿就不满意了,气鼓鼓地抱着臂。
于是泥人爷爷就和蔼地搭话,安慰她两句,问一问哪里不喜欢,接着用灵巧的手改上一改,就又是一个别致的泥娃娃了。
女娃娃拿着泥娃娃,快乐地做游戏,有的扮起家家酒,有人翻花绳,也有人要听泥人爷爷讲故事。小老头显然也开心极了,这样一群可爱的小家伙陪伴,值得他花费半天功夫去制作玩具。
对于突然多出来的小林鹤,当然也会有人感到好奇。小林鹤今天穿的是木村家的旧衣裳,麻叶花纹的小袖比起巫女服来说不打眼多了。秃还以为小林鹤是职人或工匠家的,一问,才知道她居然是从吉原外面来的人,纷纷拉住她问起新鲜事儿。
“唔,新鲜事,我想想。”少女像模像样地思索,“浅草寺观音殿门前的石狮子雕像,嘴里原本是有珠子的,突然就消失不见了。那石珠可比狮子嘴的出口大多了,肯定不会自己掉出去。一群比丘们找了半天也找不到,围观的信众也越来越多,于是人们纷纷传言,说这珠子是颗宝珠,接受人间香火多了,法力显现,回到天上去了。现在显灵的石狮子被想要求得福气的人来回摸个不停,牙都要摸秃了。”
“哈哈哈。”一群小女孩笑了起来。显然,即便浅草寺和她们只隔了短短的一段路程,对于被封锁在吉原的女孩儿们来说,也满满都是新鲜的见闻。
“糖球,那个新出的糖球你见过吗?”打开话匣子后,围着她问东问西的小孩变多了。
小林鹤和她们聊了一会儿,余光中一直能看到另一个女孩,独自一人在树下面,拿着草叶编来编去。找了个空闲,少女问道,“那边的女孩是谁,是和你们一块的秃吗?”
“她啊,”看到那女孩儿,立马有人用鼻子大大哼了一声,“她才不是和我们一块儿的!”
“就是,没有人想和她玩。”
“她娘刚死了,没人要的小孩。”
“她天天也不知道在傲气什么,上次我们见面她理都不理人。”
这群秃们的话题炸开了,显然,遇到了她们“同仇敌忾”的目标,小女孩们一个个纷纷开口,声音也越来越大。
被议论的对象肯定是听到了。树下的白发女孩儿站起身,随手丢掉刚刚编了好一会儿的草绳,昂起脸,维持着高傲的姿态走了,从头到尾没有向这边投来一个眼神。
但是……小林鹤想,倘若真的毫不在意,又怎么会特意选在能看见旧石碾的树下,一个人打发时间呢?
“她天生就是白发,肯定是个妖怪,”有人联系起刚刚听到的故事,“要是我有宝珠,一定要把妖怪吓跑。”
便是在这吉原中,在这些束缚的锁链下求生的女儿们中间,也是有排斥,有鄙视,有贬低,有恶意在阴暗处滋生。
等到太阳又往中央迈了一大步,也就是接近现代十点的时候,这群秃们也纷纷散了。游女们此时都醒了,要沐浴梳妆,秃也跟着回去做事,准备开始一天的生活。
对于打听大和守安定的下落,小林鹤心中也有主意。比起各自有事要忙的成年人,显然,小孩子们空闲更多。当然,女孩们去做秃,也要忙好一会儿,那些皮小子们就更加自由一些。
她刚刚已经从女孩儿们口中得知了吉原的小子们常聚在一起的地方,这会儿,就计划去看一看。
准备离开时,小林鹤注意到捏泥人的小老头有点怅然地叹了口气。
“是舍不得小孩子们吗?”少女侧过头问道。
“唉,也有一点,但不是最主要的。”小老头揉着下巴,把短须也揉得乱七八糟,“主要还是那个孩子啦,喏,你刚刚看到的,谢花家的小女孩。她本来就和别的孩子相处得不好,最近一直盯着我的泥娃娃看,肯定也是想要的。但是别的孩子一来,她就不肯上前了。”
小老头从石碾后面拿出什么,打开手掌,居然又是两个活灵活现的泥娃娃。这应该是做好有一段时间了,比小老头今天闲聊时刚捏的那些更精巧些,明显能看出是一男一女,男娃娃稍大一点,女娃娃稍小一点。更为特别的是,这两个泥人都披着一块粗布做成的小小的褐色斗篷。
“我也给她准备了泥娃娃,只是其他孩子一围过来,我就送不出去了。要是当着她们的面给谢花家小孩,女娃娃们肯定要闹的。”孩子王小老头也有自己的苦恼。他定然没有什么“白发妖怪”之类的偏见,也不是不喜欢那个白发小女孩,只是同样喜欢也这一群孩子,不想闹得孩子们都不开心,所以就难以将准备好的礼物送出去。
“我年纪大了,走不了太远的路,没法单独去追小谢花,这娃娃就一直留下了。”老人又叹了口气。
“很简单嘛,我代替您送过去不久好了。”小林鹤去屋里找了个盒子,把两个精巧的泥人妥善安置在其中,扣上搭扣,收入怀里。
“我今天还有些事情要做,等忙完了,就去找找这个孩子。”少女问道,“谢花家,是在哪儿?”
“他们也没什么家不家的。”小老头说,“你要是想找她,可以去京町二丁目里通看一看,如果不知道这个地方,问一问人们,‘罗生门河岸’在哪儿就好了。”
也就是整个吉原环境最乱、最差,游女价格最低的一片地区。格子一样的切见世中向外伸出一双双手臂,拉住路人就不放手,被人形容为恶鬼聚集的地方。
“好哦。”小林鹤应下了这个委托。她从石碾上起身,绕过掉光叶子的乔木,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段草编的绳结,也就是刚刚被小谢花丢弃的东西。看草绳的长短,原本应该是打算编个手链。
低矮的石榴树上挂着干瘪的石榴,圆滚滚的灰麻雀们蹲在枝头,远看都是蔓蔓枝干上的一个个小圆球,和石榴们完美融为一体,分不清彼此。
突然爆出一声喝彩,灰麻雀纷纷起飞,带动枝干颤动,只留下摇摇晃晃的石榴果子,伪装成小鸟还在的样子。
石榴树对面,刚刚喝彩的正是一群麻雀似的围聚在一起的小子们。他们有的是职人、匠人的孩子,也有的是游女不知和谁生下的,其中很多人长大以后都会去做打手、皮.条客、讨债人,有自家营生的就接管下去,长得漂亮些的或许会去成为野郎歌舞伎中的一员。总之,在这个地方长大的小孩,一眼就能望到人生的尽头。
穿麻叶花纹衣裳的少女走过去,晃了晃钱袋子,这里面都是她早就准备好的,用金小判换开了的百文钱,掺了寥寥几枚金二朱。
“我想打听点消息,你们的信息应该最为灵通。”小林鹤熟练地往男孩儿堆一坐,盘着腿,把钱袋子放到地上后将其打开,明晃晃的钱币暴露出来。周围小子们的话都停住了,喧哗平息后的空气静悄悄,一双双眼睛看向袋子,尤其是铜币间躺着的金二朱。
“你想问什么?”紧张的静谧过后,正对着坐在小林鹤面前的小子问道。
小林鹤并不着急回答,她握住打刀,头低也不低,没有多余一个眼神,却用刀鞘精准地一下拍开从侧面伸过来的手背。这才让人注意到,这个年轻的女子,竟然是带了刀的。
而且眼力和身手都不差。
见偷盗的计划落空了,身侧的人讪讪地收回手。小林鹤对面的男孩儿也不尴尬,若无其事地重复一遍,“你想打听些什么?”
“我想打听一把刀,一把近几天被武士带过来的刀。”小林鹤把加州清光的本体打刀架在腿上,说到。
“那你的打算可要落空了。这儿的武士太多了,刀也不少,你自己就带着一把。我们怎么知道哪个是你要找的?”那男孩儿一手撑着地面,凑近了点儿盯着她,“除非,你愿意每听到一把刀的信息,就给一份赏钱。”
“哦哦!”身旁的其他小子乐开了,欢呼声又起,他们都用紧紧的目光锁住小林鹤,以及她的钱袋。
小林鹤很镇定。虽然她年纪更长,但是这一群小子人多势众,常人往往也是要怯场的,尤其是单独一个年轻女子。但是她并不把这点示威放在眼里,这名佩刀的少女也有这样做的底气。
“你们能找到的。这位武士是从河底捡到的刀,把刀当做古董。这样从天而降的好运,他是忍不住闭口不谈的,已经炫耀了一路。”她扫视周围的半大小子们,口吻沉着,“但那把刀其实只是我家不慎遗失的兵器,没有什么名贵的身份,更不是古董文物。除了我,也不会有人愿意就为了一把刀的消息出这么多钱。”
她把地上的钱袋子轻轻拿起,又往下一砸,钱币哗啦的响声抓住所有人的注意力,“打听到我要的消息,袋子里都是你们的。”
“你们现在能拿到的,”小林鹤从中捡起了几枚金二朱,余留铜币在钱袋子里,“就只有这些。想要金子的话,用我需要的信息来换。”
而后,像武家人士一样盘腿坐的少女挺直了腰背,她一一和在场的小子们回望对视过去:“还有,这些不是赏钱。这是你们劳动付出对等的报酬。”
这群小子们各自交换眼色,乱动的眼珠和飞扬的眉梢在人群中转了一圈,全部心照不宣,用默契通了一遍,这才纷纷答应了下来。
坐在小林鹤对面的男孩一把抓起满是铜币的钱袋,“你的定金我就收下了,我们去哪儿把情报传递给你?”
小林鹤:“你们可以还在石榴树下等我,也可以去恶所找我,我是暂住在那儿的巫女。”
恶所,也就是被这个时代的人们叫做“贱民”的平民生活和工作的地方。
这群小鬼还挺有信誉,既然收了定金,当场就开工了,人群像是扑棱翅膀的灰麻雀一样从石榴树下离开,都去各自相熟的地方找人询问近期来吉原的武士了。
完成这一趟交易,就连小林鹤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怎么好似对这些半大小伙子们下任务这么熟练……难不成真是面对同样是一群男孩子的刀剑们,天长日久了,以至于有了特殊技巧。
不过刀剑们可没有这么多小混混、小偷、打手预备役组成的鱼龙混杂团体难搞。
而且,不知怎的,她看到为首的孩子急着收起钱袋,却最后一个离去的背影,总觉得下达的任务没那么容易。以至于为了维护自己的交易能平稳推进,小林鹤拿起加州清光,靠房子的遮挡掩去身形,脚步轻巧地跟了上去,不远不近地随在收下钱币的小子身后。
果然,被她发现了端倪。那小子左转右转之后,闪身进到某条里通,刻意避开人群的样子太过可疑。
小林鹤悄声站在巷子口,侧耳去听,里面传来人声。
“钱,我给你了,你不许再去找我弟弟!”说话声是刚刚的小子。
“呵呵,真是感人的兄弟情深啊,”一道阴阳怪气的男声响起,“别说得我好像抢了你们的钱一样,搞明白点,是你弟弟欠钱不还在先。怎么,有胆子学别人找女人,没胆子给资费吗?”
上交钱财者发出气恼的声音,“那个女人就是个骗子,她骗了我弟弟在先!她说自己很累了,我弟弟就想让她好好休息,安睡一晚上,才会有了这回……”
无情的听众打断了他解释的话,“你们的恩怨我不感兴趣,我也没空管你们的事。我只知道,我接下讨债的委托,就要问你们要到钱。”
“钱都给你了,我们兄弟俩连饭钱都没有了!”小子愤愤不平。
“怎么,我难道不需要讨一口饭吃吗?”钱袋子被上下颠了两下,哗哗作响,“没你们的讨债钱,我上哪儿吃饭。”
小林鹤从巷口转身走进来,看向两人,尤其是讨债的那人,“你的每一顿饭,都要靠威逼别人才能得来的吗?”
仔细一看,讨债的也是个年纪不大的男孩,举着一把小镰刀。他的头发如野草般乱蓬蓬的,皮肤是不健康的灰白色,身上遍布不少黑斑,甚至脸上也有。他瘦骨伶仃,因此体型显得更小一些,但是脸上的表情却非常凶恶,配合着黑斑确实让人感到可怖。
从接任务的小子乖乖交钱的态度来看,他有着和凶恶神色相匹配的身手。
“我怎么吃饭,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要乱管闲事?”随着持刀少女的一步步走近,讨债人明显身体紧绷了起来,他微微弓着腰,蓬乱的头发下是灰绿色的眼睛,不大的瞳仁冷冷地盯死少女,拿着镰刀的手也收紧了,是一副随时准备开战的模样。
“你,你怎么过来了?!你跟着我!”另一人慌张道。
小林鹤一挑眉,“这就是和我有关的事情。你拿的是我给他们的任务定金,没了这笔钱,我的交易可就完不成了。”
“那是你俩的交易,”讨债人不耐烦道,“你自己再去让他吐出来。实在不行,”他恶劣一笑,“你还可以雇佣我。”
小林鹤没去管讨债人虚张声势的挑衅,她示意接任务的小子,“这些钱和你们欠的数目一致吗?他要是多拿了,你就去要回来。”
这小子呆住了,万万没想到被人撞见昧下定金后,还能被定金主人伸张正义。他结巴着说,“没、没多收。”
身旁的人嗤笑一声。
“那好,”少女握住刀走近,从上方俯视他,“现在告诉我,你贪下定金后,还准备怎么样让其他人完成我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