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感携带者冰冷的寒意从幼熊一样的神灵大人四肢蔓延,攀上他的身体,握住了那颗跳动的心脏。
这是他最弱小的时刻,同他那些生活领地被不断缩小的族人一样,到了退无可退的绝境。
是要结束了吗?
不,不对。好似有一道警示音在他的大脑疯狂作响,让他一次次费力地去回想……回想什么?
眼前分明是空无一人的场景,他却好像感受到某个熟悉的人就在身边,某种熟悉的气息接近了他。
这个气息,这个气息,当时也在他的身边!
随着熊吉突然出现的想法,幼熊的眼中也忽然冒出来一个人影。
“原来小樽也会有熊啊。”
那是个和人小女孩,有着一双圆圆的眼睛,不同于那些对着小熊动手动脚的毛孩子们,这个小女孩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别的地方。
“你是在哭吗?”她看着幼熊蒙上水光的眼,轻轻地问道。
幼熊发出了一声呜咽。
小女孩看了看四周,沉下眼神,好像下定了决心,“你等等我,我晚上再来。”
到了夜晚,那个眼睛圆圆的小女孩又出现了,她手中握住一把割草的小镰刀,细弱的手用这把镰刀割断捆住幼熊的绳索。
她看向在因为港口而发展起来的小樽中难道一见的幼熊,轻柔地拂过它稀疏的皮毛,细声细语地对它说道:“小樽的熊先生,跑吧,离这里远远的,跑向自由的地方。”
幼熊看了女孩一眼,跑进了夜色里,无人发觉的时候,棕熊的身体随着跑动的每一步而变得越来越大,几步之间就成为更健壮的成年熊。
那个女孩不止是帮他解开了束缚,神灵大人想,她还拥有现在非常稀有的灵力。借助女孩的力量,他化身的棕熊才得以长大。
回到领地之后,示警族人、引起注意,因为对熊的崇拜,这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更何况这还是一头似乎通晓人性的神异的熊,族人们纷纷信服这头熊就是神灵的使者。
当躲过这次的祸事后,他又偷偷地返回和人村庄,去看望那个小女孩。
即使身躯变得庞大不少,可是那个女孩居然没有被他吓到,看着熊平静无害的双眼,她将自己认了出来。
“小樽的熊先生,你居然这么大了啊!”她惊奇一声,却也不将其当做诡异的事而避之不及,同这头偶尔出现的棕熊友好地相处,也会分享自己的苦恼。
渐渐地,熊知道了女孩叫做小林鹤,了解到她不少事情。而女孩能和熊安然相处一事,也被偶然发现的人当做奇闻轶事宣传了出去,就连再次同和人发生冲突的阿依努族人都会避开这个能与神灵的使者沟通之人。
所谓聆听神谕之人,用和人的话来讲,也就是审神者。
熊也看到了更多的方面。即便是凌驾于阿伊努人之上的和人家里也有不少困难,比如小林一家就像大多数前来北海道拓荒的失地农民一样,背负着一笔于他们而言已经是天大的债务。
然后,终于在某天,还不起债的小林一家再次失去了耕熟的土地。小林鹤被寄养到乡亲家,因为她的父亲平日里就与人为善,所以收到一笔钱后,乡亲也没有苛待女孩。
小林父亲则背起包袱,朝着女儿露出宽慰的笑容,“港口那边招人,我要去船上打捞大大的螃蟹了,东家的螃蟹罐头能卖出很多很多钱,也会给我们这些工人开工资,到时候给你尝尝小樽有名的蛋糕好不好?”
女孩泪眼汪汪地答应了。
几个月后,棕熊正趴卧在小林鹤的身侧,听她口中仿佛自言自语的那些话时,有人隔了好一段距离朝她喊道:“你父亲回来了!”
透过窗户,棕熊看到了消瘦一大圈的男人抱住了小女孩,他眉宇间有深深的沟壑,却依然带着宽慰人的笑,似乎在安抚对父亲情绪非常在意的女孩。
男人干瘦粗糙的手掌上布满伤痕,他打开了被小心翼翼护住的纸盒,里面是一块很小的芝士蛋糕,“尝尝吧,这就是之前答应给你的,非常有名的那家洋式点心店的蛋糕,是外国人的玩意儿呢。”
小林鹤把勺子递给父亲,自己又取出来吃饭的小勺,“父亲也一起吃。”
“船上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女孩问。
“船上啊,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房间,就在船舱下层,天南海北的人都住在那里。气味不好闻,有点臭,怕是会熏到你,哈哈。”男人尽力把过去几个月的经历讲得有趣些,“海水很冷,让人只想把手踹到怀里暖暖,就像你在冬天小溪边玩耍的水一样。船上还有杂工,比你大一些,是十四五岁的孩子们出来做工,他们刚来的时候挺热闹的。对了,船舱里面还有电灯。”
“电灯,和小樽的商店里那些明亮的电灯一样吗?”他们家中用的还是油灯,只在街上远远地看过商店里挂着的电灯。
“和那些不一样,让我想想,你还记得八月底草丛里的那些熟透过头的浆果吗?就和那些差不多。”小林父亲说。
“这么冷,这么臭,人们还是要去船上吗?”小林鹤趴在父亲膝盖上,困惑地接着提问。
“因为岸上能给人带来快乐的东西太多了,人们很快就花掉了全部的钱。你见过人去粘鸟吗?和那差不多,他们就像爪子被胶粘住的鸟一样,花光了钱,就只好再上到船上。”小林父亲继续讲述道。
“好可怕,你一定不要被粘住!”女孩吓得捂住眼睛,似乎想逃避眼前并不存在的被粘住的鸟,她拉着父亲的衣袖说着孩子气的话。
“好的,我答应你,一定不会做被粘住的鸟。”小林父亲许诺到。
此时,熊吉心中的恐惧早就消退了,他的意识也逐渐清醒,回忆起自己是生活在21世纪初的砂川熊吉,而眼前20世纪初的女孩小林鹤,分明有着和21世纪的小林鹤一样圆圆的眼眸。
他想起了盘星教,想起了时神官,想起了敌方那个很难缠的褐发青年,想起骤然炸开的某种牢笼。
这一段重现的经历是因为自己吗?可他都恢复自己的意识,摆脱掉那种莫名的恐惧感了。
那现在回忆出现的画面,会是因为小林鹤吗?但眼前的女孩没有一丝来自后世的意识。这是怎么回事,她倘若仅仅只是自己回忆中的小林鹤,自己被困住时感受到的熟悉气息又该如何解释?
还是说,小林鹤的主要意识不在这里,那她究竟去哪儿了呢?
第83章 勘察加
小林鹤曾经对怯生生的五虎退说过, 即使是她自己,也有害怕得不行的时候。
她在第一次亲手杀死恶鬼时做过噩梦,在经历一场大火时感到过害怕, 但最让她心中恐惧的,还是那个改变了她和父亲两个人小小家庭的勘察加海, 以及海上那条晃悠悠的旧轮船。
此时, 被砂川熊吉寻找的小林鹤, 就在这条船上。
船只停靠在距离小樽三十公里远的函馆港口, 甲板上的监工正在和谁谈话,吹嘘的声音隐约传进来,“我们勘察加渔业在国际上可是处于领先位置, 也是解决国内人口重担、粮食问题的……”
但是甲板下面,船舱里的人对监工的夸大其词毫不关心。一群十四五岁的少年在幽暗的船舱里打打闹闹, 密集的床铺前挤满了他们小鸟似的脑袋, 以及几个送他们到船上的母亲。
“健吉, 别闹了。”一位母亲轻声斥责,又取出糖球, 分给旁边的孩子,“和我家健吉好好相处哦。”
但是一屋子少年里面, 只来了寥寥几位母亲, 大多数新任杂工都没有其他人陪伴, 就比如说接下女人递过来的糖球的小林鹤。
少女是比这些来做杂工的小子们稍大一些。原本她的身高虽然出挑,但是也有男女先天发育的限制, 和常见到的几位男生同龄人比还是矮一头。可在这些人人都营养不良的少年面前, 她就高挑得显眼。
船舱里的所有人, 包括小林鹤自己在内,都没有任何人对她一个女孩儿成为杂工上了船这点有所异议, 平淡地接受了这不寻常的一幕,即便有人投过来目光也大多是因为她的高个子。
新来的高个子小杂工捏着糖球,和身边其他孩子一样,羡慕地看向有人来送的那些母子。
忽然,她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少女回头一看,见到一张遍布伤痕的干瘦手掌,再往上,是温和慈爱的眼。
是父亲。
父亲好似对她出现在这儿没有一点疑惑,他领着小林鹤走出杂工的船舱,进入到渔工的那间,臭烘烘的气味袭来,酸臭味把人熏得够呛。房顶上挂着一颗熟过头的硕大的刺玫果,浆果薄薄的果皮似乎快要炸裂开,散发红彤彤的光勉强照着船舱。
男人找到一个破烂的床铺,翻出包裹,包袱皮被层层打开,一个皱巴巴的纸盒露了出来。
小林鹤的眼睛亮了起来。
当纸盒中的芝士蛋糕出现的那一刻,空气中的臭味神奇地全部消失了,她的感官中只留下松软蛋糕的香甜。
狭小的舷窗像是大海窥视的眼睛,碧蓝的海水让她心生寒意,不知怎么的,少女心底有些悲伤。
她蹙起眉头问向那个肩背消瘦却可靠的大人,“我们一定要出海吗?可不可以不去?”
海里、海里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事物。不,不只是海,这艘船也让她恐惧。
“不出海,你就吃不到这样的洋点心了。”小林父亲逗弄孩童一样。
“我可以不吃蛋糕的!”新来的杂工少女连忙道。
舱内,来自天南海北的渔工谈论起岸边游女和劣酒,醉眼朦胧地发出心照不宣的嘿嘿笑声,这些就是他们全部花销的去处了。在岸上把最后一个铜子儿花光,身无分文之后,他们又一次把自己卖到船上,卖出的微薄报酬甚至比不上贵人鞋尖上的泥土金贵。
他们是被粘住的鸟。小林鹤心中升起这样一个念头,她似乎看到这一舱的渔工们都变成了鸟,脸盘浮肿的变成了胖麻雀、褐皮肤的变成了珠颈斑鸠、身体枯瘦的变成了灰琼鸟……
一排排支棱的爪子下面,似乎有漆黑粘稠的胶水粘住了它们,但是失去自由即将被怪物捕食的鸟没有丝毫警惕。
“你也变成被粘住的鸟了吗,父亲?”她泪眼朦胧。
布满伤痕的手摸了摸小林鹤的头,那人笑了笑,“没有,我答应过你。”
可就算这样,你也没有回来。
在少女的极力抗拒中,轮船依然起航了。翻滚的波涛每次拍打到船身上,都能听见一阵让人牙酸的金属吱呀作响声。这艘船距离上一次被真正地检修已经过了二十年左右,那还是日俄战争*的时候,它当时是一艘运输船。
这一船破铜烂铁被新刷一遍油漆,喷上“博光号”几个大字,就在勘察加渔业公司再就业了。
几乎是一眨眼之间,博光号就来到了日俄交界的海域。渔工们的气色萎靡,杂工们也小脸蜡黄,这是没日没夜地干活加上吃不饱饭所带来的。正在做罐头的小林鹤与旁边剥蟹壳的杂工们一起被监工用铁棍敲打喝斥赶到甲板上。天上下起密集的雨丝,寒风凛冽,这条船的模样怪异极了,它朝天空扬起螃蟹似的巨大钳子,八条蟹腿伸得极长,胖胖的船身如同红色的蟹壳,可在场没有一个人感到奇怪。
他们费力地扯着被海水浸泡的缆绳,雨水劈头盖脸落下来,蟹腿逐渐被人拉回来,渔工们从蟹腿里爬到蟹壳上。
“要起大风浪了。”回来的渔工之一,小林父亲对杂工少女说道。
人们窝在船舱里,怎么暖也无法把冻僵的手焐热,疲惫的身躯和疲惫的船舱一样,产生不了一点热量。一个浪头打过来,船便倾斜摇摆,没站稳的人霎时间从一头滚向另一头。在茫茫大海中,博光号没有比一片飘零的叶子安全到哪儿去。
舷窗时不时被浪头覆盖,在偶尔的空隙,小林鹤看到一片黑黢黢的山峰影子,那是苏俄的勘察加海岸。
她看向船内,无论是渔工、杂工还是水手,所有人的生命力都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其中也包括小林父亲。
少女低头看了看自己瘦弱的手掌,心中想到:也包括我。
一个莫名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有什么用呢?就算你平日里与人为善,就算你勤勤恳恳地工作,就算你付出了再多的努力想要认真生活,可是生活不给你这个机会。你会被重担压垮,你会葬身冰冷的勘察加海,你会看不到最疼爱的人被讨债者卖到了宿场,又随着游女一路颠沛流离去了吉原。
这艘怪物一样的船只让我们永远分离。
难以抵挡的恐惧从四面八方笼罩了少女。
“骗子。”眼睛圆润的杂工看向那个消瘦的男人,“这是一艘吃人的船,你就算不是被粘住的鸟儿,也永远回不来了。”
虽然很困难很困难,可我多么任性地想要你再坚持一下,坚持着活下去啊。
男人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像是传染一样,渔工、杂工、水手,甚至整天不见天日在船底烧煤的炉工,他们的脸也一个接一个灰败下去。
脚底的地面越来越晃,没有一处平稳,柔软得好似是生物的内脏,粘稠的胶水溢满地面,像是螃蟹胃里的消化液。
小林鹤看到自己发青的手指,这才了然:原来我也和他们是一个样子啊。
她最信任的人、幼小的鹤心中最强大的背影,都敌不过这艘吞噬生命的船,那么她又凭什么能赢过这条怪物呢?
螃蟹的胃里装满了珠颈斑鸠、麻雀和灰琼鸟,还有那个放弃了求生希望的消瘦男人。小林鹤挨着他坐下,感受到他冰冷的体温,比冬天女孩贪玩触碰到的溪水还要冷。
大海沉静地翻起层层怒涛,汹涌的海浪在剧烈摇晃的船只身上拍打出一片静谧的死寂。
一声咆哮突兀地传来,似乎幻化为一道熟悉的男声,“不是这样的!”
就在螃蟹的胃里,小林鹤看到闯进来了――一头棕熊?!
棕熊迈动四肢奔跑,它所到之处,柔软的地面重新变得坚硬,头顶的浆果变成昏暗的灯泡,呆立不动的鸟变回了或瘦削或浮肿的人。
棕熊停在她面前一通吼叫,小林鹤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耳朵,指尖灵力闪过,少女听清了它说些什么,“你的父亲不是因为劳累过度而死去的,他也没有放弃活下去的希望、放弃去见你。他是怀着拯救他人的信念而死的!”
棕熊说:“你还记得当时那场轰动全国的秩父号惨案吗?”
小林鹤一愣,点了点头。
就在那年的四月下旬,和博光号从事一样生意的另一艘船,秩父号,在遭遇强大的海上风暴后面临即将沉没的下场,可发出去的求救信号却无人回应,苦苦等待救援的人们什么也没等来,最终有一百六十一人遇难。已经去了吉原成为秃的她是在几个月后才从过时的报纸上看到这条消息的。
“秩父号的求救信号被博光号接收到了,听到报务员报告的无线电信息后,浅川监工满不在乎只想着继续深入海域去捕捞螃蟹。你的父亲是想要阻止浅川监工,想要鼓舞他人一起去营救秩父号,才会被监工关起来毒打。他是因为想要营救他人而死的!”低沉的吼叫声传达着这样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