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书心知并非送信那人来得晚,而是她这几日身上乏力,早早就睡了。
她应了一声,便又在那丫头的服侍下、躺了回去。
那丫头拿着灯出去了,屋内复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乔书闭上了眼,忽然听见外面三声蟾鸣。
她愣了愣,这几天都没下雨,哪来的□□?
*
“阿书、阿书,以后我来找你,就用这东西在窗上打三下,你听见声音,就过来开窗。”少年一边说着,一边单手上下抛着手中的石块。
他不知想到什么,耳根渐渐染上红色,原本流畅地动作霎时一顿,一个没接稳,石块砸到了地上,溅起了的碎屑擦过手背,有一丝丝的疼。他盯着手背看了一眼,突然摇头,“不行、不行,万一刚巧你开窗子,砸着你就坏了。”
新雨之后,塘边几声蛙鸣,少年的易韬圭福至心灵,一下子又扬起了笑,“我就学□□叫吧?要是冬天就学鸟叫……我叫三声,你来给我开窗。”
乔书忍不住“哧”地笑了出来,“‘蛙鸣鸱叫’……怨不得爹爹不让你来找我。”*
――什么鸣?什么叫?
易韬圭脸上是肉眼可见的疑问,但一低头,瞧见少女脸上盈盈笑意,耳尖又变得热烫,也顾不得乔书说的是何意思,只是下意识地点头,“……阿书说得是。”
第45章 共情
等乔书意识到后, 她已经推开了窗子。窗外空无一人,她松了口气之余,竟隐隐有些失落。
意识到心内的感受后, 她连忙摇了摇头,将这点心思甩倒了脑后。
但又忍不住回忆方才突然浮现的那段记忆……原主同易韬圭的情谊……
乔书觉得自己应该头疼的,明明这关系对任务有百害无一益。但想着那段记忆,她却忍不住会心一笑, 觉得心里涨涨软软的。
乔书忍不住将手覆到心口,原主残余的情感似乎对她的影响有些大了……
是好事、也是坏事。这意味着她和原主十分契合,被他人认出来的可能性小了许多;但是, 影响太大, 也容易被同化……分不清原主和自己……任务结束,可能要让26看看, 自己需不需要去趟医疗部了。
想着这些事情, 乔书忍不住摇了摇头,后退了几步,想要关上窗子,檐下却传来一声焦急的“阿书”。
乔书诧异地看向突然出现的易韬圭, 他整个人都湿淋淋的:夏日的薄衫紧紧贴在身上, 露出躯体上分明的肌肉轮廓,微曲的长发黏在脸上, 滴滴答答地往下滑着水珠, 整个人狼狈得很。
乔书愣了愣,一句“你怎么了?”脱口而出。话落,却紧紧抿住了唇, 往前送帕子的动作也生生地顿住了。
易韬圭倒是没注意这些细节,他深觉自己掉进池子里的原因十分丢人, 不愿意提起,支支吾吾也没说出来什么。
反倒是乔书,在那句关切之后,觉得事情还是当断则断的好,拖拖拉拉的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易将军。”
“阿书……你、你叫我韬圭……”易韬圭不知道从乔书的语气里察觉到什么,他慌忙打断了这话,想要将话题转开。
乔书倒是打定了主意说下去,没有搭他的茬,仍是接着道:“你我之间不管曾经如何,也都是过去了。如今我已嫁予崔郎,所思所想,不过是夫妻和睦、白头到老……”
“阿书!”易韬圭也顾不得控制声音,几乎是厉声喝止了她。
“夫人?”那守夜的小丫头本就刚睡,尚在浅眠,当即就被这声音惊醒,小声试探地唤了一句。
“无事,你睡罢。”乔书也扬声回了一句。
她再转过头来,易韬圭似乎已经冷静了下来,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乔书,并无没什么外露的怒气,只是眼中隐隐有波澜翻涌。
易韬圭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他有些艰难地勾起了唇,声音带了几分虚弱,“阿书,你别说了。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是我不好,我以后多在家中……”
乔书隐隐听见外间的衣料O@声,大约那小丫头还不放心,想要进来看看。
乔书也顾不得听易韬圭在说些什么了,她伸手勾住窗扇,语速极快道:“妾不过是一介寻常女子、又是有夫之妇,着实当不起易将军的厚爱。过往种种也不过是年少无知,将军不要深究。”
乔书一边说着,一边关着窗户,待只剩一条缝隙后,她咬了咬下唇,倏地抬头看向易韬圭,“若是将军实难忘怀……那便只当她死了罢。”
这话说的也没错,她既然接手了原主的身体,原主自然早就故去了。
最后一道缝隙也在眼前封上,黑亮的眼眸彻底被挡在了窗后。
……她是认真的。
真的想同他撇清关系、真的想同崔维在一起……就连最后那句“只当她死了”都是认真的……
易韬圭突然恨起了自己对阿书的了解,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让他连自我欺骗都做不到。
夏日的夜晚闷热但仍有凉风,吹过湿透了的衣衫,在身上泛起了丝丝凉意,却仿佛又将浑身都冻住了――从头到脚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坚冰。
心里恍惚生出疑问:北疆有过这么冷的冬天吗?
不、他在京城……
*
乔书一直都觉得自己身体很好,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过半夜吹了一次风,便就病了。
身子仿佛有千斤重,动一动就费足了力气,口鼻间呼出的尽是热气,脑子也混混沌沌的。喝的药不过一会儿就全吐了出来,东西也都吃不下去。
崔维看着乔书惨白了一张脸,捏着鼻子生生得又灌了一碗药,不过半刻,便又捂住了嘴,似乎强行抑制住想要呕吐的欲.望。
她本来就身形纤瘦,可这会儿更瘦了,面颊已经微微的凹陷下去。可是随着月份变大,小腹却早已显怀,高挺的腹部和纤弱的四肢对比鲜明,倒像是这孩子在汲取着母亲的生命一般。
这般想着,他落在乔书小腹上的视线不觉得露出些阴郁来。
乔书现在难受得紧,连反应都比往日慢了许多,自然没有注意到崔维这一闪而过的眼神。不过,也不知是本能、亦或是巧合,她撑着床面的手臂不自觉地抬起,护在小腹前面。
崔维看着她这动作,手指抽动了一下,脑中闪过窗外的那一滩水迹。
易韬圭……
――倒是小瞧他了。
*
而燕北侯府中,颜奚还未走进易韬圭的房间、只站在院中,便便闻到了一股酒气。他推开房门,涌出来的酒气,更是熏得他生生后退了几步。
往里看去,地上酒坛四散,一脸了无生趣的易韬圭,就那么坐在中间,面无表情地仰头灌酒。颜奚眼皮抽了抽、轻啧了一声。
――没想到啊、没想到……易韬圭也有今天。
些微的幸灾乐祸之后,到底还是捏着鼻子走上前去,在易韬圭旁边的桌子上轻叩了两下,“喂,你这是打算喝死啊?”
易韬圭连眼珠都没转一下,仿佛没看到身旁多了个人一般,只举起酒坛来、仰首又灌了一口。
颜奚劈手去夺那酒坛,易韬圭却不愿放手,两人争夺间,坛中酒水全都洒了出来,泼了易韬圭一身,还又几滴溅到了颜奚身上,屋子里的酒味一时更重了。
颜奚是不太喜欢这股味道的,当即脸色一黑,也不和易韬圭抢了,抬手在坛身上狠狠一推,“哗啦”声响过,酒坛碎片散了一地。
看着易韬圭恍若未觉地又揭开另一个酒封,颜奚“呵”了一声,也不在白费力气动手了,而是淡淡地开口道:“你喝死在这儿,倒是正合崔维的意了。到时候他和阿书过得和和美美的,谁还记得你这个醉死的酒鬼?”
易韬圭拿酒的手一顿,终于抬眼去看颜奚,眼中满是警告。
“嘶――”颜奚假作害怕地抽了口凉气,脸上的表情又瞬间转为嘲讽,“你瞪我、瞪我也没用,难不成我说的不是实话?”
易韬圭的眼神越发不善,颜奚倒是没被吓到,反倒是理了理衣袍、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唉,这人呢……好日子过久了,就容易忘事儿。也不知道是谁,当年在老师眼皮子底下,都能把人勾搭走了,这会儿反倒是在这买醉。”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颜奚说着,随手抓了一颗花生,抬手一扔,那花生便在空中滑过一道弧线、稳稳地落在了嘴里。
他显然对自己这一手极为得意,自顾自地一抛一嚼,倒不去管一边的易韬圭了。
桌子被狠狠一推,颜奚手上一个不稳,那粒花生已经斜斜地飞了出去,颜奚忙仰身后移,仍是正正地用嘴接住。
他再度直起身来,易韬圭已经推开了房门,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颜奚忍不住勾了勾唇,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我劝你还是好好拾掇拾掇,就你现在这模样,说不准阿书一见你,就把你当乞丐打发了。”
“滚!”
颜奚“怼绷艘簧,又小声嘟囔着,“瞧瞧、瞧瞧……这对恩人的态度……”
*
易韬圭行军打仗的本事若是属第一,那偷摸着翻墙入室的本事,在他身上排个第二怕是没有问题了……当年忠肃公、也就是他的老师,将唯一的女儿看护得严严实实,生怕被哪家的小子骗走,连自个儿的弟子都不放心。
易韬圭当年也是叛逆的时候,越是不让干的事儿、他兴趣越大,隔仨差五地就翻墙爬树,非得去见乔书一眼不可。
生生把宦海沉浮多年,早就喜怒不形于色的忠肃公气得吹胡子瞪眼,连向来不喜的罚跪都用上了。
估计气得糊涂了,让跪得都是自家的祠堂……
前日那么狼狈,一是他许久没这么干过、技艺有些生疏了,再就是对崔维那厮没什么防备――铁蒺藜、绊足绳……连陷马坑都有。
他娘的,脑子有病吧!把自己家布置成这样……万一伤着阿书怎么办?!
易韬圭躲陷阱是躲得轻松,没料到最后栽到了一条狗身上,对着他虚张声势地瞎叫唤,大有把一大宅子的人都张罗醒了的意思……弄死它倒是轻松,但易韬圭也怕这狗是阿书养的,没敢动手,最后,只得灰溜溜地跳了池子……
有了上回的经验,他这次自然换了个方位翻墙,惹不起、他还躲不起吗?
这次进府倒是意外顺利,什么陷阱都没碰到,也不跟夜间似的,还有人巡逻着。他进来走了一刻钟不到,就到了前日自己站的地方。
他在原地顿了顿,倒是没像之前那般学着蟾鸣,想也知道,阿书这次不会给他开窗的。
他定了定地站了一会儿,听着里面没什么动静,径直推窗翻了进去。
只是人一进来,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屋子里漫着一股药味儿,闻着就舌头发苦。
他下意识地加大了步伐,几步便转到了乔书的床前。
重见乔书那次,易韬圭只顾惊喜,也没注意那么许多;前日又是夜间,虽有月色,但仍旧看不分明。
这一回……他终于看清楚了……
她静静地阖眸躺在那里,唇色惨白、脸颊却泛着不正常的嫣红,汗湿的碎发纠缠在颊侧,眉心微拢,显然睡梦中也不甚安稳。
――阿书?
易韬圭有些颤抖地伸出手,只是还未触到,身后便传来“吱呀”一声门响。
他猛地回头,来人不出所料――
是崔维。
第46章 思索
易韬圭冷眼看向崔维, 没有半点被抓包的不自然,反倒是满脸质问、一副想要兴师问罪的模样。
“你……”他刚冷声吐了这么一个字,就见崔维轻轻指了指后面, 然后比划了一个出去说的姿势。
易韬圭低头看了眼乔书又蹙紧了的眉头,到底还是跟着崔维走了出去。
崔维带着他七拐八绕,也不知道到了哪个偏僻的角落。
“韬圭,你前日夜里来见过阿书了罢?”刚一坐定, 崔维就先一步开口,他虽脸上还带着笑,但那质问的意思, 易韬圭还是听得出来的。
不过, 易韬圭怕了他才怪,他“呵”了一声, 径直点头承认了, “那是老子的媳妇!”
――我见她天经地义。
崔维明白他这意思,也不恼,而是笑了笑道:“你‘战死’之后,阿书便改嫁了。如今……她怕是同你没什么关系了。”
听到这话后, 易韬圭反而收起了先前那一脸挑衅的表情, 眼神沉沉地在崔维身上溜了一圈儿,才缓缓收回, 冷声道:“崔维, 你可别让我抓到把柄。”
崔维知道,他说的是粮草一事。
“崔某问心无愧。”崔维脸上的笑意不变,那自若的神情, 仿佛此事当真同他一点关系都无。
“最好如此……”易韬圭扯了下嘴角,嗤笑一声, “希望你手下那帮人……骨头够硬罢……”
“崔某行的端坐的正,自然无可畏惧。只是易将军……”
“无由抓捕朝廷命官、擅调京城戍卫、滥用私刑、草菅人命……擅闯官员府邸。”
崔维历数着这种种罪状,忍不住摇头,“易将军收复燕北十三州、一雪我朝历代国耻,我大齐上至百官、下至平民皆敬重将军。但您行事却这般跋扈……实在是……实在是……”
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语带艰涩,“老师在天有灵,怕是失望已极。”
易韬圭“呵”了一声,哼哼道:“我可比不得您,崔大丞相……不说在天上了,老头子活着的时候,该失望的,也早都失望够了。”
他冷眼觑着崔维,“你少扯这些有的没,我不管你使了什么花招,阿书是我的,我们易家的媳妇,我来接她回去。”
崔维叹了口气,“阿书若是乐意跟你回去,我是决计不会阻拦的。只是……你也瞧见了,阿书她并不愿意?”他脸上带着遗憾,似乎对此也十分可惜。
易韬圭知道这人一贯这般假惺惺的作态,还以戳人痛处为乐,不过还是被他这话给激得一怒,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好不容易才控制了自己一拳头砸到那人鼻梁上的欲.望,冷声道:“不劳费心了,阿书跟我回家便好,之后便是我们夫妻二人的事,与你这个外人不相干了。”
“韬圭,你又是这般……”崔维摇着头,又露出一副长兄的作态,把易韬圭恶心得够呛,不过他接下来这话却让易韬圭一怔,“前夜你来过后,阿书便病了……”
崔维自然知道,这是因为乔书服过“忘尘”后,体质弱了许多,不得受凉……这蠢货还让乔书吹了半夜的风,不可能不生病。
不过,这不妨碍他引着易韬圭往一些地方想,毕竟……他说的也是事实,不是吗?
易韬圭果然脸色一变。
崔维恍若未觉,只是淡淡续道:“你们这么些年,你当知道阿书待你是真心的。你‘死后’……她甚至愿意以身相殉……”
易韬圭腾地站了起来,脸色煞白。误以为乔书死亡的那段时日尚未远去,那绝望还留在心中,竟是差一点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