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这样掰着指头数了七天,这七天里夜夜噩梦缠身,梦里总有一滩猩红黏腻的血泊和一张面若金纸的骇人面容。
七天后解耀宗回家,解言摸着他被厚纱布包裹的脑袋眼泪就滚了下来,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又脸色发紫,吓得解耀宗赶紧拿出哮喘药掰开她的嘴喷了好几下。
解耀宗回来后,她再未做噩梦,只是正如解耀宗伤后留下头痛的后遗症,自此之后她也不敢再见流血。
一见血,便会气喘不及,浑身冰冷且颤抖不止。解耀宗知道这件事后,往后但凡杀鸡杀鸭都跑到屋后竹林里去。
遇见游逸生是个例外,解言看见他的第一眼当然被那血吓的浑身一颤,可当她触到他的样子后就竟然怪异的平静下来。
或许是他太好看了,好看到让她忘却外头风雨的寒和里头鲜血的怖。
但第二天清晨看见屋外压水井旁带血的衣物时还是为之一惊,她捂着双眼久久不敢再看。
一时之间找不到东西遮挡,犹豫再三后闭着眼睛跑过去连盆子带衣物都踢到了看不见的地方,这才又慢慢睁开眼睛露出一个劫后余生的笑容。
再回头时眼珠子骨碌碌转一下,悄悄从堂屋进了解耀宗睡觉的房间。
游逸生从冷硬干燥的床上醒来,摩挲着身下那略带一丝扎手的粗硬床单,躺了许久这才睁开眼睛。
昨晚上他前半夜几乎没睡,他睡柔软席梦思床睡惯了,第一次睡这样冷硬的床当然不适应。加上床上还睡了一个解耀宗,两个成年男人挤在一张床上,自然难受万分。
只等到外头磨砂菱纹玻璃窗户微微透进一点亮光的时候他才累极似昏昏睡去,醒来后才发现解耀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再床上了。
他微微侧过头向床外看去,窗外天光已经大亮,他很清晰的听见鸡叫狗吠混在一起。
莫名的,心中竟然平静下来,伤口引起的疼痛也被他忽视下去。
自己撑着床板坐起来,这才看见坐在对面的解言。
床尾离墙尚有一些距离,解耀宗在那里放了一张自己打的长方形木桌,小姑娘就背对着他坐在那木桌前。
他尚有些散的目光慢慢的聚集在那一处那绑着丸子头的发顶,圆圆的实在可爱,鸡蛋大小的丸子头上用闪钻的粉红色发圈绑着,在折射进来的光线下闪着亮眼的粉红色光泽。
“解言。”
游逸生喊了她,她却好像没有听见,上半身仍然安安静静的一动不动。
若不是他看见那椅子下微微荡着的双脚,一定以为这孩子睡着了。
从床上起来慢慢撑着拐杖走到解言身边,看见她正十分认真用心的看着他昨晚上晾着的皮质笔记本,翻开的那一页刚好是一张蓝闪蝶的图片,旁边缀着英文解释,穿插着一些中文也都是繁体字。
游逸生很好奇,这孩子到底看不看得懂?
但很快他又觉得看不看得懂又有什么关系,毕竟她是那样珍重认真的神情也不会是表演出来的。
游逸生第一次在这样小的孩子脸上看到这样的专注的神情,故而贴心给她讲解:“这是蓝闪蝶,学名是Morpho menelaus,我在巴西旅游时拍到的。”
解言仍没转头看他,细小的手指捻着薄薄的纸张翻看下一页。
他眨眨眼生出淡淡迷惑,他知道解言不是因聋致哑,所以听力正常,不然当时也不会当时循着声音找到他。
只是此时她的置若寡闻却让他感到一阵束手无策。
这时解耀宗端着一个搪瓷碗进来,搪瓷碗里盛着的是刚挤下来还温热的水牛奶,村里有户人家的母牛正带小牛,解耀宗为了解言的营养总要隔三差五向人家买一小碗来,现在家里多了一个伤员后他便把解言的小木碗换成了大搪瓷碗。
回来的路上又去了文校长家里和村医务室一趟,所以才又耽误了些时间。
他瞧见这场面先是一怔,然后很快反应过来笑:“叫不动她是吧。”
紧接着又解释:“这孩子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怪毛病,认真做事时怎么喊都喊不应,希望你不要介意。”
说完后顺手给游逸生搬来一个木凳让他坐下,这才又悠悠的到厨房去煮牛奶做早餐。
游逸生当然不介意,知道解言不是故意的后,倒也放下心来。
只是突然生出一股子好玩的情绪,摸过一旁桌子上的白色钢笔在小姑娘泛着红的脸颊上轻轻戳了好几下。
解言茫然的抬头看着他,圆圆猫儿眼快速眨了好几次。
游逸生微微低着头:“解言,你看我的笔记本前不先问问我吗?”
小姑娘一下子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的想把笔记本合上。
游逸生却伸出钢笔点在那纸页中间:“你看得懂吗?”
解言摇摇头,游逸生一脸意料之中的表情,也不知道这孩子为什么看不懂还能看这么久。
但她显然又有话说,低着头在抽屉里翻找起来,游逸生问她:“你要找什么?”
解言指指他手上的钢笔,又指指了指笔记本,原来是想找纸笔写字。
笔倒好办,只是纸却没有,游逸生又不能将那自己那写着重要资料的笔记本给这孩子去写。
见她要跳下凳子出去寻找,他一把拉住那纤细的胳膊把自己手上的钢笔交给她,自己把右手掌心伸出来干脆道:“在这里写吧。”
解言有些犹豫,眼神从那只漂亮钢笔上滑到他瓷白修长的手掌上。
游逸生以为她看出钢笔价值不斐,于是道:“不用怕,放心写,我待会洗掉就是。”
得了他的话,解言这才接过钢笔把他手按在桌子上认真下笔。
她初次握钢笔很容易把握不住力度,一时轻的像羽毛挠手似让他掌心发痒,一时重起来又像针扎一样的疼。
游逸生忍不住垂眸去看解言那只握笔的手。
和他那调皮侄子的不一样,游沅的手虽然白嫩,可是五指短小掌肉肥厚,和家里母亲养的叫CoCo泰迪犬肉垫差不多。
而她的手掌大小虽然和游沅差不多,可是五指却很是纤长,不难看出长大以后会是一双很美观的手。
只是太瘦了,皮下没有什么肉,像只细细的白爪子。
他对她身上的缺失怀有一种怜惜的情绪,因为这怜惜又增添了对这小恩人的喜爱,他这才第一次认真的打量眼前的女孩。
于是便注意到原来她今天穿的很漂亮,上衣是一件白色的长袖毛衣,外面套着一件水蓝色的吊带牛仔裙,裙边绣着蕾丝花边,裙子下穿着一双白色的裤袜,一双擦得铮亮的黑色小皮鞋套在她的脚上。
解耀宗虽然年纪大了又是男人,可是审美却一直在线,经常把解言打扮的像个精致洋娃娃。
在他的观点里女孩子是不用做任何家务事的,但一定要懂事明理,外表要整洁大方。
文山村全村的人都知道,解老师的孙女是村里所有同龄女孩子里最干净漂亮的一个。
没有人会不喜欢干净漂亮的小孩。
只是有些喜欢是好,有些喜欢是坏,不是轻易能分辨的。
游逸生长舒一口气,心想解言要是一个拖着鼻涕的脏兮兮小孩,他只怕也不会这么纵容她的亲近。
解言写完后把笔盖好还给他,他却没有接,只是抬起手来看,打眼一瞧只见上面写着四个字:因为美丽。
就像常年写简体字的人看繁体字会毫无障碍,他虽然常年用繁体字却也能轻松看懂她工整的简体字。
只是“因为美丽”是什么意思?
游逸生想起刚才他问她是否看的懂那带英文的笔记本,这才明白“因为美丽”是的回答。
虽然看不懂,却因为美丽,仍然能看下去。
人类对于美的喜爱是一致的。
他又想起自己在家中,他从读幼儿园起就喜欢蝴蝶,那种美丽又脆弱的生物。从毛虫到蝴蝶,经历的是一种残忍又华丽的蜕变,小学学生物时,他便震惊于这种蜕变。
化蛹成蝶,破茧成蝶,造就他从幼儿园到大学长达十五年的痴迷,未来或许会更久。
预科毕业申请大学时,他有心专修生物学,无奈父母不肯应允,他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先主修金融,后才辅修生物科学。
所以当他碰到这位同样觉得蝴蝶很美的解言小朋友时,一下子竟然也生出几分志同道合的感慨。
他哪里知道,绝大多数女孩子都喜欢漂亮的蝴蝶,只是眼前这一位的过分认真入了他的眼而已。
怪只怪他身边能交心的女孩子太少,大一些的只会在如何能和他拍拖约会上花功夫,再小一点的却又还停留在看《天线得得B》的阶段。
他的那个侄子又是个喜欢趴在草丛中玩蚂蚁蜣螂的,所以遇上解言实在让他很是惊喜。
于是笑:“你喜欢的话,我还带了一本蝴蝶图册放在山下的行李中,本来是想送给游沅的,不过他那个脑子大概也看不懂,给你这样的聪明女孩正好。”
解言被他一夸又像一朵含羞草一样羞答答的低下了头,游逸生瞧见更加觉得她童真可爱。
这让他想起家里那个才两岁多的混血侄女,每次看到游逸生时她也是如解言般害羞的低下头。
所以不要小瞧孩子,他们也是能够分辨出美与不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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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线得得B》即天线宝宝。
第5章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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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餐吃的是热乎乎的水牛奶配上炸的金黄酥脆的粢饭糕,粢饭糕是拿昨夜剩下的米饭氽的,解耀宗怕游逸生不吃,还特意给他摊了鸡蛋饼放在他面前。
老、青、小三个不同年龄的人就一起在这农家小院中围坐着吃起了早饭。
很出乎解耀宗的意外,游逸生连夹了好几块粢饭糕,似乎很是习以为常。
解耀宗端着自己的搪瓷杯很享受的的喝着茶,这茶是当地的土茶,拿一种极苦的树叶子晒干泡的,在解言那里是比中药还恐怖的存在。
解耀宗却很喜欢,他常对解言说越苦的东西才越香,吃过极苦之后再品其他的东西就都是香甜可口的了。
他看着游逸生那斯文的吃相不禁问:“游先生从前吃过粢饭糕吗?”
游逸生勾唇浅笑,很有礼貌:“您叫我小游就行,家中祖父是沪市人,年轻时孤身去的港城,后来虽然在港城有了家业,但还是不曾忘过乡味,常让保姆做些沪地菜吃。”
解耀宗“呦”的一声后道:“巧了,倒和我一样呢。”
又笑:“我也常做来自己吃,这人老了就喜欢吃些家里的味道,只是我这个孙女就一点都不喜欢吃。”
两人侧目望去,正巧瞧见解言要把刚刚游逸生夹给她的粢饭糕悄悄夹给巴克,不成想被这二人抓了个正着,有些尴尬的抿着嘴笑,筷子夹着粢饭糕悬在空中松也不是拿回去也不是。
“给我吧”
游逸生端起自己的碗递过去,小姑娘手一松后粢饭糕掉到了他的碗中。
他又很照顾把剩下的鸡蛋饼摆到她的面前。
吃完后解耀宗把碗筷收到厨房里去,院子里只留下解言和游逸生。
她正捧着游逸生的那支白色钢笔在阳光下仔细端详,之前出来吃早饭时游逸生就已经把钢笔送给了她。
原来他早就细心看出她很喜欢这只钢笔。
当时他说:“我不喜欢这个颜色,这种白色还是更适合你们小女孩一点。”
说是白色有些不准确,因为在笔杆之外的笔握笔顶等处是很漂亮的香槟金,笔夹尾处缀着一颗袖珍珍珠在阳光下绽着莹润珠光。
解言拿到之后爱不释手,就连吃饭也不忘把它塞到裙子的侧边口袋中。
此时又看,倒让她又发现一处不同寻常的地方。
那是笔帽上刻着的一处字,是几个字母:t,e,n,d,e,r。
“是Tender,是我的英文名。”
顺着她的视线他看过去,脸上挂上几分惊讶之情,似乎也是才知道这个地方有个刻字。
很快他转移话题问:“解言,你应当没有英文名吧?”
解言点点头,她哪里会有英文名,她最熟悉的英文单词都不过是“hello”和“OK”。
“要不要我给你取一个?”
面对这小女孩,他只觉得自己总有一种好为人长辈的感觉。
解言却笑着摇头拒绝了,她比划了一番手语,游逸生一脸的茫然。
她又拿出一个很小巧厚实的粉色本子翻到某一页的空白处写上字给他。
“我不需要英文名字,在这里没有人会叫英文名,我觉得我自己的名字很好。”
解言,读作xie写作jie,是解语的意思,的确很好听。
只是不会说话,如何解言,很有些矛盾。
但从某一方面来看又实在很可怜,大概这个孩子在出生的时候,家里人的确是希望她能成为一个能说会道的女孩。
他又看向被那只叫巴克的大狗吸引到猪圈旁玩耍的小姑娘,小小的身影无忧无虑的骑在大狗的身上,碰到他的目光,翘起唇角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虽然默默无言,却沉静如水般沁人心脾。
他也跟着笑起来,突然理解为什么解耀宗对于解言不会说话持着开明释然的态度,不会说话又有什么关系,小孩子只需有保持童真快乐就好。
何必要在她最不需要担忧事情的年龄给她施加压力。
解耀宗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她一个最快乐的童年,的确很令人敬佩。
解耀宗本来还想留游逸生吃顿午饭,这陌路年轻人多多少少也算他半个老乡,虽不至于相对泣涕,但他心里却也的确比平时高兴。
他之前在屋后竹林下埋了几坛花雕酒,出门砍柴前都已经带着解言去挖了一坛出来,就等着到时候回来再和游逸生叙叙话。
只是天不遂人愿,他才出门不久,文校长就带着村医和两个年轻的男人上山了。
她显然也是匆匆赶上来的,额头薄汗还没止,一见着游逸生就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个遍:“逸生啊,还好你没事,不然我怎么跟你爸爸妈妈交代。”
天知道她因为游逸生一直没回来担心的一夜没睡,今早上差点就报警了,还好解耀宗及时来找她说明了缘由,她这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才又落到肚子里去。
解耀宗离开后,她忙从村里找了人抬了担架和村医碰了个头就上山了。
游逸生还在和解言翻花绳,嘴角泛笑:“文阿姨,那你就不要告诉他们,不然他们知道了又要骂我不务正业。”
文校长并没有答应他这个请求,她还有个女儿在游家做媳妇,她要是把这个事情瞒了下来,日后要是被游家人知道了,她女儿肯定更难做事。
她移开位置让村医给游逸生看伤情,游逸生制止道:“麻烦你看下骨头有没有受伤就行,里面的伤口等下山再看吧。”
村医想了想也觉得在这里看太麻烦了,于是扯过凳子坐下上手检查起他腿上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