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
关书桐不清楚。
她也不太能分清,被逼急的,到底是谈斯雨,还是仇野。
高一那年,他们在球馆对峙的那一段,其实她略有耳闻,如果不是来晚了,说不定她还能偷听到全文。
“过去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但我劝你见好就收。”
这是那时谈斯雨的声音,字字平稳,却也字字千钧,从球馆的换衣间里传出,夹带着迫人的怒气,压得人喘不过气。
“你知道的,我他妈搞死你比捏死只蚂蚁还容易。所以,以后少在爷跟前晃,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嘭!”换衣间被人打开,又被人重重甩上,声响震得门窗全在颤,回声在昏暗的长廊回荡。
停驻在换衣间外,打算给谈斯雨送衣服的关书桐,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跟摔门而出的仇野打一照面。
他有一双带恨的眼睛,情绪汹涌,气势凌人,如刀锋箭芒正中她脆弱的眼球。
她僵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下颌线紧绷着,收眼,越过她,大步流星地离开。
就是那个瞬间,关书桐抬手想敲换衣间门,“咚!”一声巨响,门被人从里面砸响,她听到玻璃制品支离破碎的哗啦声。
仇野走得更快了,头也不回,狠戾决绝。
“我靠!”观众席爆出惊呼。
关书桐回神。
场上,势均力敌的两人偶然发生擦撞,仿佛往一氧化碳弥漫的空气中,擦亮欲燃未燃的火星,他们对视的每个瞬间,所有观战的人都捏一把冷汗。
关书桐歪头看向计分牌。
他们的分数始终胶着着,你追我赶,拉不开距离。
黄昏时间短暂,太阳落得更低了,晚霞堆积在地平线,浓得化不开。
比赛才到一半,她掏手机看时间。
仇野让她来看他打球,她来了,就算没看到结束,也算是兑现了承诺。
她该动身去接她妹妹了。
发觉身旁位置一空,章曼不明所以:“你去哪儿?”
关书桐食指竖在唇间,给她比一个“嘘”的手势,压低了鸭舌帽,半遮住脸,弯腰曲背,游刃有余地从人群里钻出来。
篮球砸地的砰砰声,回应心跳鼓动的频率。
“谈斯雨,加油!”
呐喊声响彻云霄,紧接而来的,不是狂欢,而是戛然而止——
即将投出的三分球被谈斯雨紧急刹住,他站定。
仇野也站定,眯眼,顺着他目光方向,方才注意到观众席上空了一位。
关书桐不见了。
接二连三有人注意到此事,大脑还停留在谈斯雨即将投球的帅气画面,耳朵却突然听到“嘭”一声,转头看场上,篮球被他随手丢出去。
紧接着,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跨过观众席台阶,往关书桐离开的方向追去。
仇野静立在原地,看着他背影。
球赛卡在两人平分的阶段,没有胜负。
风吹着,把广播里那声嘶吼吹得模糊——
“Got something inside, don't hide it
(这里面有东西,别藏起来)
Like dynamite, ignite it,
(就像炸药一样,点燃它。)①”
关书桐叫的网约车就候在校门口,她快步赶上车,关车门,前往关书灵所在的国际幼儿园。
司机见她着急,车速提得挺快。
人车繁杂的晚高峰竟也能一路绿灯。
顺利抵达幼儿园,园长见她来了,把关书灵牵出来。
“姐姐!”关书灵叫着她名字跑出来,小书包一下一下拍打她后背,像只张着翅膀的小企鹅,一把抱住她大腿,撒娇,“姐姐怎么总是让人等啊?”
“临时有点事。”关书桐一手拉着她胳膊,想把她扯下,另只手去拨凌乱的头发。
隔着一条街,一百米的距离,一辆黑色奔驰正在打方向盘掉头。
她看着,认出那是赵嘉业的车的瞬间,不顾关书灵跌跌撞撞的脚步,俯身猛然将她抱起,转身就往停在路边的网约车走。
鸭舌帽不幸被风吹落在地。
司机在抽烟,等她接孩子。
没想到她速度这么快,烟才烧到一半,听到她催促“师傅,麻烦您快点”,他一急,着急忙慌地把烟掐了,飞快开门上车。
关书桐把关书灵放进车里,她也上车,关车门,边给关书灵系安全带,边沉声同司机交代:
“师傅,麻烦您快点,我后爸要追过来教训我跟我妹了。”
“什么?”司机师傅忙着发动车子,不太懂。
“他家暴。”关书桐说。
司机听懂了,一脚油门下去,挺仗义,“真是人渣!”
“对啊,人渣来的。”关书桐跟着骂。
掉头过来的那台黑色奔驰俨然注意到他们,原本降速靠边停的动作打住,再次加油门,追上来。
关书灵还是蒙蒙的,把她的小书包拿下来,抱在怀里,小嘴叭叭着她今天在幼儿园学到的东西。
关书桐心不在焉地听着,不时给予回应,视线落在车窗外,对向一辆黑色劳斯莱斯正疾驰而来。
粤港车牌瞩目,是谈斯雨。
那片刻,一片混乱中,她大脑宕机,呼吸都凝住。
司机问她要往哪儿开。
她不知道。
世界这么大,处处可做她的落脚地,处处不是她的栖息地。
她一个高中没毕业的人,能带着她年幼的妹妹逃到哪里去呢?
关书桐不知道。
这也是,当初她离家出走,却没带走关书灵的原因——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了。
“随便找个人多的地方吧。”关书桐说,“找个带女厕的地方。”
她想躲一躲,只需要一点时间,一点就好,让她能想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办。
司机尽责地在人来人往的商场将她们放下。
无论是赵嘉业还是谈斯雨,都困于晚高峰,还没追上来。
关书桐抱起关书灵,埋头冲进人潮中,左转右转,进到三楼女厕。
关书灵说,她们这样好像在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
关书桐笑,微喘着气回她:“是啊,我们在玩游戏,Grace和姐姐要好好躲起来,这样才不会被抓到。”
关书灵眼睛陡然瞪大,双手紧紧捂住她的小嘴巴。
女厕隔间狭小,却封闭,独立。
兜里手机振动,关书桐没管,呼吸乱着,胸腔起伏着,靠着门,看着关书灵发呆。
关书灵以为她在同她做游戏,也直盯盯地看回她,撑到眼酸,忍不住眨了下眼。
关书桐忍不住扯唇笑了下。
其实她们躲藏的时间并不多,因为很快,就听到商场广播播出一则寻人启事:
“请Grace小朋友听到广播后,到三楼客户中心,你哥哥正在这里等你。”
“哥哥在找我们吗?”关书灵问她。
广播又响一遍。
关书灵听清楚了,“咻”一下从马桶盖上下来,扯着她衣角,“姐姐,真的是在叫Grace。”
“嗯。”关书桐应着,烦躁地捋一把头发,深呼吸,吐气。
心底某种念头疯狂涌上来,快爆炸,占据她所有理智。
她蹲身,双手扣着关书灵的肩,与她平视,用紧涩声嗓,郑重其事地问:
“Grace,想不想一直跟姐姐在一起?”
毫无疑问,小朋友点头如捣蒜。
年纪再小,也清楚谁对她好,谁不好。
关书桐瞧了她半晌,纠结许久才作出的决定,在她每一次点头中愈发坚定,“走吧,”她说,“我们一起去找哥哥。”
客户中心离得不远。
她们到的时候,谈斯雨那身黑白球服已经褪下,换成休闲日常的白T黑裤。
他翘着二郎腿,颇有耐心地坐在前台旁边的沙发里等人,右手正用手机给人发着消息,左手搭在扶手,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比起她的胆战心惊,他好像从来都是从容不迫的闲散姿态。
怪刺眼,怪讨人厌的。
“哥哥。”关书灵叫他。
他眼皮轻掀,看过来,内里情绪不明。
关书桐没问他球赛结果如何,她对他们男生之间的矛盾兴趣不大,她身陷囹圄,有更在意的事:
“赵嘉业走了?”
“嗯。”他应。
“我想跟你谈点事。”
“你说。”他听着。
关书桐捂住关书灵的耳朵,小朋友不解地回头看她,她唇瓣翕动:“能不能……把我妹妹带出来?”
“反正是你一句话的事。”关书桐补充。
“咔哒。”
他给手机落锁,后背靠向沙发,比起先前吊儿郎当的态度,现在勉强拿出点认真来。
空气静默着,两人心中的算盘拨得噼里啪啦。
“行,”他点头,“拿你自己来换。”
第14章 晋江文学城
“换什么?”关书桐觉得可笑,“我给过你的。但也是你口口声声说,你想要的,我给不了。”
她确实给不了他什么。
他是谁?
谈斯雨。
生在港城,手拿绿卡,位处全球1%的食物链顶端,却坐拥全世界99%的资源。聪明,帅气,什么都不用做,单单是坐在那里,命运的天平自然而然就会向他倾斜。
什么关家赵家,于他而言不值一提。
至于她的美貌才情、温柔讨好,更是他勾勾手指就能得到的东西。
就因为他什么都不缺,而她又无法满足他想要的,所以,她其实是没资格跟他谈判的。
但因为关书灵,所以这事她必须得跟他谈。
“啊……”谈斯雨似乎也回忆起过去的事了,右手五指动了下,又慢慢收拢,喃喃自语似的,“确实。”
她确实曾把自己的命运交放在他手里。
那是他第一次那么贴近她的心脏,扑通,扑通,在他掌下跳动。隔着少女湿透的白衬衫,隔着温热白腻的肌肤。
她心跳很快,因为慌乱无措,也因为自己大胆疯狂的言行举止。
唯独,不是因为他。
谈斯雨起身。
关书桐警惕地盯着。
他踱步,屈膝蹲在关书灵面前,拉开关书桐的手。
声音重新回到耳朵,关书灵扑闪着一双清泠泠的眼睛看他。
他说:“Grace饿不饿?等下让司机叔叔先带你去吃饭好不好?哥哥和姐姐要说的话太多了,晚点再来找你一起吃饭逛街,嗯?”
关书灵抬头看了下关书桐的脸色,懵懂点头。
没一会儿,收到谈斯雨吩咐的谈家司机过来,接走关书灵。
谈斯雨不喜欢在公众场合谈论私事,叫上关书桐进电梯,下到停车场。
劳斯莱斯车门一关,隔绝出一个逼仄密闭的空间。
他的清冽气味,和她的冷淡馨香氤氲出诡谲气氛。
谈斯雨胳膊肘支在车门边,抵着头,左手手机慢悠悠地打着转,给他发消息的人挺多,提示音一直在叮咚作响。
“你说要把Grace接走,有考虑过现实因素吗?”
“以前,我确实顾不上她。”
那晚,离家出走得突然,她什么都来不及带,一无所有,以至于走投无路找上他。
“但现在,我有足够的能力扶养她,无论是担负她的衣食住行和学费,还是特地给她请一个保姆阿姨,我相信我能照顾她。”
“就你那点本事,还想跟你老子争你妹的抚养权?”
字里行间,都在嘲笑她的天真。
关书桐低头,拢着散在座椅上的校服裙摆,没接话。
赵嘉业野心勃勃,饶是关家丰厚庞大的家业都不足以满足他的饕餮胃,更遑论她手里那点积蓄。
他耐心再足一点,慢慢熬,说不定真能熬到她为了妹妹而低头,乖乖听话,继续和谈斯雨纠缠不清,直到他们联姻,他心满意足地分走谈家的蛋糕为止。
关书桐知道赵嘉业不会轻易放手,谈斯雨自然也知道。
“所以你只会在这时候想起我。”
谈斯雨冷声撕开那层遮羞布,是自嘲,也是一鼓作气将她打到毒辣日光下不留情面地批判谴责。
“串通我,利用我,除了你的虚情假意和漂亮皮囊,又什么都给不了我。”
他琢磨着,右手拇指轻揉跳痛的太阳穴,一下,一下,情绪没缓和过来,反倒叫胸腔起伏的幅度愈发明显。
“关书桐,你真当我是做慈善的?”
“谈不拢算了。”
气氛明显不对劲,关书桐不跟他废话,脸转过去,伸手开车门。
刚开一条缝,地下停车场特有的沉闷气息涌入,尚来不及呼吸一口,她手臂忽然被拽住。
惶然回头,昏暗中,眼瞳恍惚摄入他英俊面容下一秒,车门“嘭”一声再度甩上,她被猛力摔向椅背,天价轿车震颤,耳膜被关门声震痛的感觉和后背传递的痛感交叠,身前是他强势骇人的压迫感。
不久前,才在球场上运动过的雄健躯体,偾张,灼烫,爆发着年轻蓬勃的雄性荷.尔蒙,一举一动都是来自绝对力量的单方面压制。
她扣在门锁上的手被他摁死,他另只手扼住她下颌,往上一提,迫她直视他。
盯着,盯住了。
强劲到她快呼吸不过来,心脏跳很快,咚咚,咚咚……
一束冷白车灯扫过来。
两张面孔在片刻间滑过光影变化,两双锋芒毕露的眼深深刻入对方的模样,秾丽的,野性的,同样具有攻击性,能在第一眼摄人心魄的。
“你这是什么臭脾气?”谈斯雨启唇,划破沉寂闷燥的空气,“丁点儿不爽,就甩脸子走人躲起来。上次是这样,这次也这样。”
“不然呢?!像以前每个时刻那样,明知你无动于衷,却还是在你身上浪费时间,白费心机?”
她已经很久没回顾过那样的自己了,费心费力地讨好他,讨好父亲,讨好母亲,后来,她还多了一个没能让重男轻女的父亲如愿的妹妹。
“谈斯雨,我累了。”
可能是她难得流露的脆弱太动人,他有一瞬失神,力劲松懈下来。
就是这个时候,关书桐动作迅捷地从他手中挣脱,没逃,也没躲,双手死死卡住他最是薄弱的脖颈,掐着,用力,腰腹紧绷发力,腾起上身反将他逼回原位。
“嗯。”
后背猛然砸向椅背,两人情势对调,他闷哼,目不转睛地盯她,眼中似有腾腾火光跳跃,烧得眼眶都发红。
她咬牙,不甘心地对视回去,用力到手背青筋暴跳,蔓延至他脖颈,他呼吸沉缓,她气息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