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略她心里那些弯弯绕绕的余韵,从正常的语境来看,就,还挺像抬杠的。
还是说的挺认真的抬杠。
不知道是因为她这话太认真还是眼神太认真,看着她,对面的李槜哑然失笑,但很快止住。
高中的数学题对他来说不能完全算易如反掌,不过这么久以来确实只被扣除过步骤分。
但李槜还是微不可查地歪了一下头,认真思考了一下,搜刮完一遍后发现确实已经没有更多可以用高中知识解开这道题的方法了。
这才用一种明显的试探口吻,带着一丁点犹豫,说道:“应该......是的吧?”
话音落。
温迟迟倏然望进他的眼睛里,只觉得自己血液都快要凝固。
她嘴唇颤动了一下,却说不出什么话。
确实可以强装镇定,温迟迟可以装作去年夏天从来没有用那样的姿态见过李槜,不仅因为她有这样的“天赋”,还因为他们是同龄人——
因为他们写着同一张试卷,出现在同一张成绩单的相邻位置,甚至还共享同一张课桌;因为他们在占据生活绝大部分时间的学校里有着无比类似的日常,类似到她可以自我麻醉——
如同忘记那串集章一样,忘记他们彼此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同。
毕竟他是这样的人,这样即使自信、强大,也依旧会因为她一句随口应付的话来费尽心思寻找是否还存在着代表另一种可能性的答案。
但他父亲不一样。
李槜五官里细看有这个男人的影子,但李轻鸿并不只仅仅拥有一张让人觉得面熟的脸庞——
他拥有着可以轻易让一个所谓一家之主低头的能力,即使并非他本意;同样也拥有着可以让一个青春
期少女一瞬间置身泥泞雨季的阴差阳错。
阴差阳错,有时就代表疼痛,让人窒息的疼痛。
恍惚间,那年夏天反复发作的荨麻疹又开始痒起来,叫她几乎抓心挠肺。
尽管不太愿意承认,但温迟迟清楚地知道,这样的情绪实则分明叫做自卑。
彻头彻尾无所遁形的自卑。
第22章 第二十二条金鱼
“我们不过是各自转动的星球, 拥抱着永恒的空洞。”
——蔡健雅《路口》
*
“你俩真够能磨蹭的,”高川柏眼神里略带些意味深长,对他眨眨眼, “在后面都说啥了?也说给我听听呗?”
李槜懒得理他:“你沙眼了啊?少看点不该看的。”
“切, 不说就不说呗, 就爱搞这些藏着掖着的。”
高川柏撇撇嘴, 又说,“我要去接水,你去么?”
“啧,事儿妈,”李槜把手里剩下那张试卷重新卷起来, “你刚跑这么快就为了这?”
高川柏赶紧反驳:“什么叫就这?水可是生命之源好吧!生命之源!”
李槜:“那你怎么不在超市买?”
高川柏逻辑之强大无懈可击:“超市买得多花钱啊, 水房一毛不到就能灌满一杯......”
还不等李槜说什么,他又自顾自地接着道:“哦, 我知道了,你巴不得我在超市多转悠一下好让你俩说话是吧?我真服了,你俩天天坐一块儿还有什么说不够的......”
李槜掀起眼皮,朝那边瞥去一眼,挺有耐心地听完高川柏念叨这一大串。
“你别这么看我啊, 不搞基。”高川柏还是习惯自说自话一点,受不了李槜这眼神。
后者似笑非笑:“巧了,刚就跟她讨论你搞基的事情来着。”
高川柏:“......”
行,挺好。
那眼神,才真是骚断腿的。
这么有的没的说了几句, 高川柏果真按照刚才说的那样, 一进教室就直奔放着他保温杯的窗台遛,甚至都没注意到站在走廊里的李轻鸿, 自顾自跑去接水。
“怎么不进去坐?”李槜朝他爹走过去,“你不是知道我座位在哪儿?”
李槜的书包就大喇喇放在收纳箱上头,是去年他爷爷拖李轻鸿给买的,姑且算是转学礼物,凭这也就能认出他的位置在哪。
“站这吹吹风,”李轻鸿解释完又问,“刚才那是你同学?有急事?”
这是看高川柏跑的太快。
李槜手上还拎着刚买的两瓶水,顺手塞了一瓶给李轻鸿,转身就要回教室。
他随口道:“估计把你当老师了吧。”
李轻鸿:“......”
“你这孩子,我都看到他手上拿着的水杯了,是去接水的吧,”李轻鸿猜测的有理有据,“我刚才看来还看见你们水房了,修得还不错,就是还有点小,估计平时下课就得排队吧......”
他这是职业病,看见基础设施建设就想评价,就想着怎么改善。
李槜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随口敷衍应了两句,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
但还是停了脚步,陪着他也在外面吹起风来。
李轻鸿却也不在意。
如果非要给亲子关系划分等级,客观来说,他们家不是优也得是良——
至少每个人都能是独立的个体,可以依据自己的主观思想来做事,风筝线存在,但并不是束缚。
宜兴过了雨季天气就很好,今天也一样,走廊外边大片的晴天。午休时间教学楼难得安静,习惯了嘈杂就更容易觉得寂静。
“你同学都蛮有特点的,看起来也很好相处,”李轻鸿大概是听见了高川柏在下边摆弄水箱弄出来的动静,笑笑说,“我和你妈当时还怕你适应不好环境呢,结果这一晃眼也就快要到高考了......”
这其实也就是一句平常的感慨。但已经准备进教室的李槜听见他这话,突然转头过来。
他皱了皱眉:“你刚才还碰见谁了?”
李轻鸿想了想,笑道:“刚才来的时候你同桌恰好在,是叫温迟迟对吧?他爸爸和我一个单位的......”
他已经想不起李槜见过温先江了,只随口用这样触及不到任何更深层地方的话语解释道。
但李槜记得。
并且一直装作其实已经不记得,直到今天。
难怪刚刚觉得她好像不是很开心。
这是李槜下意识的想法,而非温迟迟为什么没有说碰见过李轻鸿。
——他当然没有经历过那些事情,但这并不意味着李槜就无法理解那是怎样一种局促。
感同身受确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但他至少明白不要太过高高在上,不要因为没有经历过,就轻飘飘的开导别人“这算什么”。
李槜试探一样,状似无意的说:“你不会刚才又跟人家说教吧?”
“你这孩子!哪能呢,就是随口聊了两句。听说是很优秀的女孩子嘛,让你当了这么久万年老二,”李轻鸿笑笑,夸赞道,“清清冷冷的女孩子,眼睛倒是蛮亮的,看着就聪明......”
可能因为现在是在学校,他只说到这里,但更深层的原因是,温先江之于李轻鸿,只是职业生涯中太微不足道的一笔,微不足道到他已经记不清,去年的时候,除了前半段不一样,他也是这么夸赞温迟迟的——
眼睛亮,看起来就聪明。
但当时还有现在没说的,后面的半。
“可惜了,她爸妈有些急功近利。”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李槜怎么都想不起自己当时是怎么样的心情,但就现在而言,他只想逃避开这个话题,因为当时可以当耳旁风过,现在却只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行了,职业病别犯,你还真评价上了。”
他有些仓促的扔下这么一句,率先走进教室,难得显得手足无措,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或者做什么。
除了继续装作不知道,好像什么都显得多余。
要是什么都能像解数学题一样就好了。
李槜第一次生出这样类似逃避的情绪。
*
“你们那什么厂子,收益这么差还整天拖着人加班,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
温先江的脾气简直是世界上最反复无常的存在,温迟迟刚把饭端上桌子,就好像触发了什么开关,听他絮絮叨叨的发起火来。
李香茹关了火,从厨房端出最后一碗汤,脚步急匆匆,叫走了要来帮忙的温迟迟,赶紧解释道:“我这不是早跟你说了么,今天迟迟开家长会,那耽误一点时间不也是正常的么,再说了,锅里又不是没有饭了,再不行冰箱里也有饺子,你自己饿了不得自己煮?”
说是迟,不过比平时的下午饭晚半小时。
明天周末,恰好碰上两个星期放假一次的日子,今晚晚自习取消了,让他们开完家长会就和家长一快儿回家。
算起来也挺长时间没在家里吃过夜宵以外的饭,时隔好久一块儿坐在一张桌子上,温迟迟甚至会感到一丝不应该有的陌生。
“我自己做?”温先江嗤笑,“我上了一天班还要回来伺候你啊?”
“行了行了,赶紧吃饭吧,迟迟好不容易在家里吃一顿饭。”李香茹没反驳这话,只是打圆场。
温先江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或许是彰显存在感,或许是表示没发完的火气,捞起一只碗,自顾自站起来添饭。
两层的电饭煲,上层是上顿没吃完再热的冷饭,下层是今天额外煮的,他和往常一样,掀开上面那层,给自己添新米,仿佛碰到一粒蒸层上面的米就会生病。
“我哪里说错了,你们那个厂子不就是收益差么,都三个月都没发工资了吧!”温先江突然又说回最开始的话题,字里行间莫名透露出一种掺杂着怒气的优越感。
原本低头沉默等着勺子空了能盛饭的温迟迟侧目,一时间却不知道该把视线投向谁。
李香茹一直在一家毛线厂做财务,虽然不像温先江有编,工资应该都是差不多的。
他们俩结婚很早,所以即使温迟迟已经要成年,两人离退休都还有很久,至少每个人都有稳定的工资,不过也仅限于稳定。
“小孩子面前,你乱说什么呢?”李香茹制止道,赶紧转移话题,“迟迟拿碗过来,我给你盛饭......”
家里的财务情况她是从来不清楚的,也不会有人告诉她,因为她是学生,任务就该是好好读书,而不是该操心这些。
但温迟迟自己能感觉得到,家里其实一直在维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只要稍走错一步,这种平衡就很可能被打破,无论是经济还是情感。
不过她什么也没问,依言把碗递过去。
李香茹把装了饭的碗递过去:“别听你爸瞎说啊,你好好读书就行,啊?”
一般时候,只要大人说出“你的任务是好好读书”这样类似的话的时候,你就必须要装作真的只会好好读书。
所以温迟迟只点点头,好像没有丝毫好奇,也对什么都不很在意。
温先江又是哼一声:“好好读书,再怎么好好读还不是考第二,谁不辛苦啊?我每天在外面受人家气不苦啊?我看你们现在的小孩就是生活过得太好了,一点苦都受不住......”
这次考试,年级第一变成了李槜。
但温迟迟对此早有准备。他们之前的分差本来就不大,高三老师耳提面命,李槜的语文成绩自然不会像从前那么让人看不过眼,总排名升上去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她没必要让自己把精力花在焦虑别人比自己优秀这种事情上,太不值当。
所以面对温先江莫名其妙扯过来的话题,温迟迟倒是能够只当耳旁风过,即使这两年是不是年纪增长的缘故,他有时候的挖苦越发过分。
李香茹也从来不会在这种时候说什么,不知道代表着同样的麻木还是认同。
戏也要有人搭才能唱得起来,温先江自顾自说一堆,大概是累了,也终于安静下来一会儿。
沉默在饭桌上蔓延开来,碗碟碰撞声反而明显。
过了好久,李香茹突然想起什么:“对了,秋心今天早上打过电话来,说下个月老太太生日,恰好是七十岁,大家约着办一办......”
“办什么?”温先江添饭的动作停下来,“她怎么跟你说的?要钱还是怎么?”
一碰到老太太的事情,他就格外应激。
他这样的反应在意料之中,李香茹解释道:“没说要钱,就说下个月让我们空个时间出来,而且老太太今年身体不是一直不好么,可能......”
说到这里她欲言又止,像是突然想起温迟迟还在,生硬地转了个话题:“对了迟迟,我算了一下,那个周你恰好得上学,也不用请假了,你表姐也不去的......”
那就是不该有小孩子在场的场合。
温迟迟只是稍微掀了下眼帘,接着就放下手中的碗,平静地点点头:“我吃饱了,就先回房了,待会儿......”
她没说完的话被李香茹截断:“没事儿,碗不用你洗,好好写作业,啊?”
温迟迟点点头,视线里,温先江的表情已经沉下去。
像是某种设置好程序的机器,只要触发关键词,无论是从什么事情出发,都会表现出相应的反应。
要一下子静下心来写试卷是不可能的。
但如果真的安静下来,脑海里就会一直闪过很多画面,有时是李轻鸿的声音,有时是李槜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