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也就是高一,那时候他还没有转学过来。
李槜随手把笔放下,抽了本书出来,倒也没打开,边回忆了一下:“看了吧,好像陪我妈看的。”
两个表示不确定的词,但温迟迟听得出语句确凿,李槜对她似乎从不做似是而非的回答。
但他其实隐藏了后半部分,并不完全是陪他妈看的,后面的后缀还应该有“的生意伙伴的孩子”。
不过温迟迟已经点点头,没再开口,终于凝神在电影上。
她一面跟着主人公的情绪人生起伏,一面却又总 是想到下午那张照片,担心自己笑得会不会不好看,又怕自己笑得太满。
晚自习的下课铃声照常响起,有人开门出去透气,外面各种声音像是突然涌出云层的瓢泼大雨,看出去的人多,陈杰书上台把电影按了暂停,灯依旧没开。
隔壁六班看的也是同一部电影,王思琪过来拉温迟迟一块儿去接水,她的保温杯里水还剩一半,索性就拿了李槜的——就像他去小卖部或者打印店会帮温迟迟捎带一样,她去水房也会顺路给李槜装水。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心照不宣,但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成了习惯。
“不好意思,请问你是温迟迟吗?”
高三水房人多,她们绕路去了高二那边,回来有一段相对僻静的路,突然被人拦住。
温迟迟握着重新装满的保温杯,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怎么了吗?”
她微皱了皱眉,但不明显,面前的两个女生她都不认识。
“没事没事,”刚才问她名字那个女生大概也反应过来,赶紧表明来意,“就是想请你帮忙递个东西......
王思琪看见两人手上也没拿着什么,感觉疑惑:“要带什么东西?给谁呀?”
温迟迟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手里的东西,没说话,相当于默认了王思琪的问题。
大概是看她们关系确实好,之前开口的女生和旁边的朋友对视了一眼,后者有些局促地笑了笑,替她开口道:“那个......我们听说李槜是你的同桌,是吗?”
这个问题......
王思琪下意识地看了温迟迟一眼,她也掀起了眼皮,把手中的保温杯慢慢再旋了半圈:“嗯,有什么事吗?”
大概是没想到问题还能继续往下,或者是觉得对面的人太过不动声色,两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站在前面的女生出声了:“就想请你帮忙给李槜带个东西......对了,我是陈莓。”
我是,而不是我叫。无论怎么听都很自信的自我介绍。
但这个女孩确实有自信的资本。
陈莓,温迟迟看着她,她知道这个名字,是三中少有的艺考生,听说漂亮的耀眼,即使是在这样昏暗路灯映射下的第一次见面,也就能深刻体现这一点。
但温迟迟之所以知道这个名字,还因为听说今天下午,大概就是上晚自习前那会儿,她给李槜递情书了,旁边没有老师,但在场的同学全都看见了,她好像也没准备避讳。
总之是很张扬的女生。
而在起初的犹豫完全褪去后,陈莓的表现也依旧大胆。她的视线从温迟迟手里拿的黑色保温杯上移开,只直直看着她的眼睛,干脆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递过来,嘴角是弧度很好看的笑。
“就这个。”
看不清颜色的信封被女孩子的手握住,温迟迟见过类似的东西,李槜的书堆里偶尔会掉出来。
最直观的一次,是郑景伊递到她手上的。
.
电影继续。
高川柏的同桌想跑六班找朋友唠嗑,王思琪在那边也略显无聊,索性和他换了座位,乐得来找温迟迟玩。
“温迟,那事......”王思琪顿了一下,悄悄咪咪地,“你要告诉那谁吗?”
两个代指,生怕被人听出一点关键信息来,她有时乐于和朋友分享一些无关痛痒的八卦,不代表会在这种时候瞎胡闹。就和之前帮郑景伊的忙一样,几乎是同样的小心翼翼。
温迟迟试图重新投入电影,但不知道是因为中断了一截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画面和声音都只像是飘浮在眼前的符号。
“不知道,”温迟迟摇了摇头,想想又说,“还没想好。”
王思琪点点头:“好像是怎么搞都有点为难。”
她分出心思看了一眼屏幕:“哎,你们和我们班看的是一部啊?之前咱们是不是在杂志上见过?”
王思琪替温迟迟感同身受的为难,来自于大家同样都是同学、或者朋友的身份,所以过了也就不必纠结,很快找到新的话题可以聊。
但温迟迟却多了一重身份,让她更为卑劣、或者说是更不能卑劣的身份。
她尽力去回答王思琪的问题,难得清闲的晚自习却给了她久违的胡思乱想的机会。
“是吧,”温迟迟笑笑,像在喟叹,“感觉是好久之前了。”
明明这部电影比李槜要早出现在她的生活里,明明也就是高二的事情,温迟迟却觉得已经过了很久。时间像一块水做的柔布,洗涤了一些东西,但也紧紧包围着她,让她在透明里慢慢麻木、窒息——
是谁说只有坏的才能让人窒息。
“选哪个?”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旁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
温迟迟转头,已经回来的李槜在桌上敞了好几个棒棒糖,下巴微抬示意她拿。
见她久没有动作,他把拧开盖子的保温杯放到一边,伸手直接挑了两个糖放到她这边的桌子,摊手给她看:“纠结?”
温迟迟一眼能数出有几个糖,应该是刚好够周围人分的,他拿过来的两个是草莓味和荔枝味,她吃棒棒糖最纠结的口味。
但全给了她,李槜估计就没有了。
高中生活,再怎么想过的丰富也只有那么翻来覆去重复的几件事,纠结的次数多了,温迟迟后来其实都不用怎么纠结——他买糖都是顺带,全部给她就行。
不是非得抉择之一,也不是非做选择不可。
温迟迟熟稔地将两个糖都接过来,指腹短暂触碰到他的手心,但谁也没有觉得不适合。
那些在她心中飘忽不定的躁动因子,因为两个未拆封的、司空见惯的糖,以及他的举动,就这么平静下来。
但静下心来她才发现,李槜现在心情大概是不怎么好的。
电影投射出的半明半昧的灯光下,他的五官被照得更加凌厉深邃,略薄的唇轻抿,眉眼间有不易察觉的烦躁。
温迟迟捏了捏指尖,还没想好要不要收回视线的时候,就听见前面的高川柏转过来问李槜:“那东西怎么办啊?她硬要塞给我......”
旁边的王思琪好奇:“什么东西?”
高川柏回答得仓促:“没什么!”
却是又直勾勾地看着李槜,眼中闪着些八卦的神光。
后者拧了下眉,烦躁气愈盛,声线崩得有些紧:“啧,你接了?”
王思琪和温迟迟都听的云里雾里,高川柏却是赶紧撇清关系:“哪能啊!刚不说情况紧急么,她直接硬扔给我就跑了,不愧是艺术生,跑这么快......再说了,这东西我总不能说扔就扔吧,被人捡了也不好......”
虽然艺术生和跑的快按理没什么关系,但王思琪和温迟迟对视一眼,莫名觉得此时两人心中思索出的是同一个答案——
陈莓。
温迟迟无论出于什么当然都不可能答应帮她的忙,她和王思琪两人当时就回了教室,没想到课间还剩下那么几分钟,居然还碰见了李槜他们。
还真挺巧。
李槜拧着的眉就没松开过,直截了当和高川柏道:“扔了吧,哪顺路你扔哪儿。”
结合下午的事情来听,这事情已经明了。捋一捋大概就是,下午跳高比赛前,陈莓找了经常和他们在一块儿打球的朋友约了李槜,说是约球,实际是表白,没成功,晚上又想让温迟迟这个同桌帮忙带情书——被拒绝结果又碰上李槜这个当事人。
王思琪在心里感叹,陈莓这一天过得还真够紧凑的,如果是她,一次失败即使还想尝试第二次,也得缓好久才行。
不过他倒是觉得李槜的处理方法没什么不对——下午陈莓表白的时候多少人看着,他也没跟谁说半句,不喜欢别人就不收情书。
当然没错。
于是她啧啧一声,嘴快道:“那还好,温迟我俩差点就给她帮忙了,还好没有,不然现在更尴尬。”
王思琪这话甫一出口,温迟迟只恨不得能赶紧起身捂住她的嘴,但她不能,只能极力维持着自己脸上的表情——
这封情书的到来一波三折又怎么样,有关她的、中间的那一折原本是可以不被知道的......
果然,高川柏张大了嘴,差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我靠,陈莓找你们了?!”
说是“你们”,视线却是像黏在温迟迟身上——这事很容易想明白,陈莓要找的人肯定是身为李槜同桌的温迟迟。
不顾李槜越发不自然的表情,高川柏也顾不得什么帮人隐瞒不隐瞒的,压低了点声音就开始给她俩八卦:“别提了,刚才人直接给李槜堵路口了,那动作那话,简直就是不让人走,要不是老林恰好路过,还不知道怎么的呢......”
老林是他们高三的教导主任,喜欢在快上课的时候蹲迟到的人。
高川柏说到这倒是真有点生气了:“跑就算了,看阿槜不收陈莓就直接把情书塞给我了。我去!还好哥们跑的快,被老林逮到我不是死么?!”
高川柏说完才想起什么似的,赶紧从兜里掏出那封情书,直接挑了个位置压到李槜的书堆下面:“你自己处理啊,我是真没经验,怕了怕了......”
温迟迟侧脸看李槜,他仿佛没看见一眼,垂着眼皮,自顾自转着手上的笔,不知道在想什么。
王思琪眼尖,只觉得自己今天这位置真是没白换,直接给温迟迟卖了个干净:“她这么横啊?但刚才对我俩的态度还不错哎,差点就绕得温迟答应她了......”
看王思琪已经完全沉醉在八卦里,温迟迟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倒是没阻拦什么。
说是差点吧,其实只是有过小小的动摇,陈莓和她朋友确实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再加上漂亮女生撒娇自带优势,温迟迟不否认自己有过所谓“一回生二回熟”的念头。
但因为下午那张合照,或者是别的什么已经被感觉到的情绪,总之温迟迟最后并没有答应。
王思琪接着感叹:“不过陈莓是真漂亮啊,而且......”
她这句说的声音并不大,加上应该是电影到了一个精彩情节,周围不约而同地响起一阵惊呼抽气声,掩盖了王思琪的声音。
李槜在此时骤然开口,声音在温迟迟耳朵里显得突兀,也让她下意识地看过去。
“怎么?”他直勾勾地看向温迟迟,嘴角拎起一丝勉强的笑,有些生气又有些无奈,好像自己在演独角戏,“难不成你还正准备帮他给我递情书啊?”
砰、砰、砰——
心跳几乎让瞳孔震颤,但又不仅仅是心跳。
周围,刚才落下的惊呼声又响起,温迟迟下意识跟随着人群侧头看向窗外,透过斑驳的窗户,远处星星点点的建筑间绽放出一簇簇烟花。
红色、绿色、橙色......
有人笃定:“是人工湖那边吧,听说今天建成......”
是施工完成放的庆祝烟花。
并非是节日到来的惊喜,才更让人惊喜。
电影仿佛在这顷刻间变得完全没有吸引力,所有人的视线就聚焦在远处几乎不间断升起的烟火上,间或掺杂着议论声。
但温迟迟笃定,大概只有她看得最久。
窗户上有雨水和雾气干涸留下的印记,朦朦胧胧的,轻而易举反射出身旁少年的轮廓。
像是能淹没人的书堆里,独独李槜流光溢彩,被黑白校服罩住的是树一样的骨骼,落拓、挺拔,他随意偏头瞥了两眼烟花,轻飘飘的视线。
两人相抵的手肘旁,是温迟迟放下的、那支草莓味的棒棒糖。
而同一个画面里,注视着他的,是她那双不敢透露情绪的眼——
像一汪小小的,流动的,强装镇定的海。
如果青春注定只能短暂存在于相机的取景器中,那温迟迟想,他就是她手握的镜头里唯一的焦点,而画面放大,虚化的背影轮廓下,不易察觉的角落里,永远会有她被他吸引的目光。
持续绽放的烟花像是碳素笔在黑色天空中勾勒出的线条画。
她太贪心了。
温迟迟忍不住扬起嘴角。
她居然会猜测,他会不会,其实也有那么一点喜欢自己。
第26章 第二十六条金鱼
“我还记得, 红了眼眶的取舍,却忘记了是谁爱上了谁呢。”
——crispy脆乐团《离开与到来》
*
日历换过一本,2009年就这么到来。
寒假后的冬天终于变得可以称得上冷, 但一直到除夕前5天, 三中才真正让高三生放了寒假。
假期之于温迟迟不过是换一个地方学习, 用几乎一整天的时间在家把布置的试卷挑挑拣拣写了些, “寒假”的第二天,她被叫醒的时间甚至早于在高三被训练出来的苛刻生物钟。
“迟迟,你看这个红包的款式怎么样?”路上,李香茹问她。
今天是奶奶的70岁生日——比起大寿之类的,温迟迟更宁愿说是生日。整岁是大事, 李香茹包的红包也比以往厚。
早晨的小县城有着还未被太阳照透的雾, 温迟迟尽量撇去自己因为早起赶公车带来的昏沉,点点头, 伸手帮她把折起来的红包角抚平,问:“我爸呢?不一块儿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