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香茹把红包塞进包里,难得用这种类似烦躁的语气说他:“懒得管他,爱怎么就怎么吧。”
去年年底单位洗牌,温先江的职称却还是调不上去, 涨工资反而成了某种火辣辣的耳光,让他脾气越发别扭,时不时就要挑刺和借题发挥,常常吵得不得安宁。
昨晚也是,就温迟迟的成绩为出口, 发泄了一晚上——归根到底不过是看她比李槜低了五分。
他一面谄媚, 一面又受不了比谄媚的对象过得更差,把自相矛盾这项课程修炼到极致。
温迟迟没接话, 提着李香茹在路边商店买的一箱核桃乳,却感觉脚步轻了些。
穿过众多人的目光,还是筒子楼的二层,头顶伸出的防盗网挂满衣服,温迟迟把手揣进棉服口袋里,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楼梯里回荡。
“来了!”门是表姐开的,秋心婶婶正在挑拣一颗白菜,起来招呼他们,“快坐!迟迟和你表姐一块儿玩啊!”
李香茹拦住她要抢着倒水的手,给温迟迟倒了一杯,表姐对婶婶的话充耳不闻,关了门就又坐回沙发上,干脆地塞上了随身听的耳机。
李香茹脸色不太好,但也只是一瞬间:“先去屋里看看你奶奶吧。”
婶婶附和道:“对,对,你奶奶在屋里呢,暖和一点,就念叨你呢......对了,大哥呢,今天还上班啊?”
隔着一层墙,收到左耳的声音越来越小,温迟迟敲了门,但奶奶没有回头,只电视里传来咿咿呀呀的戏曲声。
“奶奶。”温迟迟喊了人。
奶奶这两年越发耳背,听到她的声音转头过来看,70岁的老人,行动已经称得上迟缓,更何况她身体还不好。她笑了笑,招呼温迟迟在身旁的沙发上坐下。
奶奶脸上的皱纹像一只布袋被扎住的褶皱处,所有的情绪被装进袋子里,表面半点不显露,不同于以前的强势,她如今已经变得算很好说话,也不轻易争执,只时不时问温迟迟一些学习上的事情。
房间里开着烤火的小太阳,温迟迟拨了拨牛仔裤被烤得有些发烫的裤腿,回答了一个个仿佛流水线作业一般的问题。
她待她其实仍旧不算亲昵,甚至因为愈加年迈,加上观念冲突,有时候说出来的话也不算中听,但或许是幼年确实更容易形成依赖,温迟迟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不多时,外面传来温先江的声音。温迟迟看见奶奶脸上的笑淡了一瞬。
“走吧,太阳也热乎了,咱们也一块儿出去看看吧......”
奶奶起身的动作有些笨重,慢慢走到同样笨重的盒子一样的电视机后面按了关闭。
温迟迟走出来才发现小叔张肃已经到了,看他正在和谁打着电话,她就先收回了视线。
倒是婶婶看见奶奶出来,喊了表姐的名字:“快扶你奶奶坐下!”
连着喊了两次,戴着随身听的表姐都没应声。
气氛有些僵着,又不知从何打破,总之就是尴尬,像他们一家人一样。
“这么几步路,我又不是自己不能走。”奶奶摆摆手,自己去坐在了有阳光洒进来的独坐沙发。
婶婶脸上有着恨铁不成钢的生动表情,倒也没再说什么,表姐依旧坐在原地,不知道是耳机降噪效果真这么好还是如何,总之温迟迟还挺羡慕她能自圆逻辑。
“小叔。”看见张肃放下电话,温迟迟打了招呼。
“嗯,迟迟好像又长高了啊?”张肃说话很温和,嘴角挂着儒雅的笑。
去年过年温先江出差,两家没有在一起过年,这么算来她和小叔上一次见面已经是两年前了。
虽然像是大人世界的套好的模版,这么说倒也没错。
温迟迟点点头,嗯了一声。
张肃笑笑,叮嘱道:“高三了是吧,好好读书啊?”
“行了,蛋糕也提来了。”
还没来得及回答,听见李香茹的声音和开门声,温迟迟转头过去看,是刚才出去的温先江提着个蛋糕进来了。
“来来来,快放这!”婶婶赶紧过来接过去,还来得及招呼温迟迟一声,“迟迟快坐下啊,和你表姐一块儿等着吃饭就行!”
年轻人的生日在晚上过,但老人容易积食,奶奶的生日就放在中午,和着一顿早饭过。
温迟迟依旧是一贯的没有任何棱角的样子,依言和表姐坐在一块儿,看着客厅电视机里又被奶奶调出来的戏曲频道,旁边挨着的是表姐,随身听播放出的音乐声音乐从耳机里传出来。
不算大的老房子,这是一个只要敞开窗户就能听见楼道里夫妻吵架声音的空间,每个人都好像有着“按理来说”的固定轨道和程序,每个人都有着“按理来说”的称呼和位置,每个人都是看似和乐融融的。
温先江面上丝毫没有上次的不耐,照顾着奶奶耳背,还特意提高了声量问她身体怎么样,即使李香茹已经给了一个红包,他还是又补上一个,然后和张肃一块聊些单位上的事情,气氛倒是自然。
白秋心和李香茹正在聊温迟迟的成绩,也聊走了单招大专的表姐,夸奖有来有回。说起去年毕业的同事家孩子也分配了好工作,眼角眉梢都盈满洋洋喜气。
“要我说,不如你们也替迟迟考虑一下这条路吧,她这成绩还不用走大专,到时候直接分配到城里教书,多有面子呀,也不用担心高考考差。再说了,学费还全免,听说你们那厂子.......”
“妈!你能不能别说话了!”
温迟迟眉梢一挑,就见表姐扯下一边耳机,眉头皱得死死的:“天天就说这些,烦也烦死了!”
面对这种略显荒谬的建议,她倒是没必要有什么多余的情绪,但她没想到,这么大的歌声下,表姐居然还能听到她们在说什么。
婶婶被表姐两句话噎住,表情青一阵白一阵,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训斥的话来:“......你这孩子!怎么跟你妈说话的!”
李香茹的笑从勉强变得发自内心,颇有些看热闹的意味:“没事儿,小孩子嘛......迟迟高考还有一阵呢,到时候再看,我和她爸爸离退休也还有一阵呢......”
太阳逐渐挂到最顶,从拉开窗帘的窗户晒进来,暖洋洋的。
李香茹提醒温迟迟脱了外套,她身上只剩下一件暗红色的毛衣,帮着理了碗筷出来。
“坐、坐。”饭菜端齐,奶奶招呼着大家,“先江呢?”
温迟迟的位子挨着表姐,也跟着扫视了一圈客厅。
回答奶奶的是提了蛋糕过来的张肃:“大哥刚才来了个电话。”
边说边拆开蛋糕放在中间。
奶油蛋糕上面点缀着几个寿桃和粉色的花朵,张肃在上面插了七根蜡烛,婶婶端着最后一个汤上来。
“呀,这蛋糕怎么这么多奶油,”婶婶惊呼一声,“妈你待会儿可不能多吃!”
老太太不适合吃奶油不错,但蛋糕是温先江买来的。
李香茹脸色沉了沉。
张肃提醒了婶婶一句:“里面切开不就没奶油了么?”
“都能吃,都能吃......”婶婶没有接话,倒是奶奶打着圆场,又提醒小叔,“等等先江进来再动筷吧......”
张肃说:“是这样。”
但他还是拿出了打火机,准备先点蜡烛。
没想到这么一顿,这顿饭谁也没吃成。
温先江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的时候脸上隐有压不住的怒容。
张肃点完最后一根蜡烛,微弱的火光摇曳,他看向温先江,问:“大哥这是怎么了?”
一时间,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自然汇聚在他身上,奶奶也关心道:“怎么了这是......”
但她的声音立马被温先江盖住,他几乎是指着张肃的鼻子:“你在这装什么兄友弟恭呢,今年要不是你故意卡名额,我他妈会升不上去吗?!”
李香茹表情一凛:“孩子还在这里呢,你吼什么?”
但脸上分明是赞同的、同仇敌忾的表情——即使温先江还什么都没有告诉她。
婶婶哪看得了这个,冷哼一声,重重放下碗:“大哥,你这话说的就太难听了点,什么你他妈的我他妈的,大家喊的妈不都是一个人么?再说了,你们平时在这扇门外看见我们家恨不得当做不认识,哦,现在倒好,关上门来倒是想起我们张肃算你半个领导啊?什么坏的都想赖在我们头上啊?”
她说的几乎眉飞色舞:“世界上没有这样好的道理啊!”
她用更重的力气摔了碗:“你们要吵自己出去吵行吗?说了不来还非要让我来,来这看你们吵架吗?!”
“你怎么说话的?!”开口训斥表姐的人是自始至终一言未发的张肃。
他唇角绷得紧紧的,却似乎仍旧有温和,看向温先江,试图先和他心平气和的沟通:“哥,这事儿你听谁说的?”
争吵如果只到这里,那一切都是可以挽回的——这毕竟也不是第一次了。
作为这样的“一家人”,会有争吵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温迟迟眼皮跳了跳,烦躁从内心生发。
她眯了眯眼,视线落在奶奶的生日蛋糕上,腻白奶油上插满红色蜡烛,火苗一燎,滴落下来的蜡油让整个蛋糕变得血淋淋。
“什么听谁说的?我需要听谁说?!”温先江愈发暴躁,“我只问你张肃一句,我他妈一分一毫都是靠着自己打拼的,你凭什么卡老子晋升,这一家人做不了趁早散了!”
一长串高昂的话语,全部落下后倒显得房间异常安静。
对面,温迟迟看见奶奶站起来又坐下,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沉默好像持续了很久,又好像没有多久。
中年人的歇斯底里少部分时候有用,但不包括现在。
婶婶像是在逐字逐句整理温先江说的话,只为了在现在一针见血。
“趁早散了?大哥这话倒是说的好。”只见她冷冷一笑,眉眼间都是预知真相的笃定,“要说趁早,那年你工作调动找我们家借钱的时候怎么不说?迟迟小时候没人带只能丢给妈的时候怎么不说?”
温迟迟垂下眉眼,静静等待着后面的风暴过来。
没人阻挡婶婶,或者说,从温先江开口开始,就没有人可以阻挡住她。
“哦,现在想起来说道我们张肃和你不是一个妈也不是一个爸了?拿钱拿关系的时候怎么不说,你们家老爷子去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要分家的话?”
婶婶脸上带着某种酣畅淋漓的报复:“再说了,每天念叨着是不是亲生的有意思么?迟迟不是你们亲生的么,怎么那年烧成那样也没人管啊,跟着亲生爹妈还落得个残废的下场,迟迟右耳现在也听不见声音吧?”
——终于还是来了。
声音像雨点击打在耳膜,呼吸一样急促。
温迟迟捏着手心,身躯下意识的、控制不住的颤抖。
“啊——”
温迟迟居然错觉是自己脑海里的声音被人放大——
但其实尖叫的人是表姐:“你们还让不让人好好吃个饭了?!”
每次“阖家团圆”,“残疾”两个字都像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叫她的灵魂面目全非。
“白秋心你说什么呢?!”李香茹把碗筷砸在桌上,但细看,眼里分明有心虚。
反观温先江,刚进门时脸上是什么样的恼怒,现在也还是一样的,只说:“我们男人说话有你什么插嘴的空?这事我只和张肃说,和你没关系......”
温迟迟想,只剩左耳能听见,有时其实也算得上是一件幸事。
第27章 第二十七条金鱼
“很倔强很敏感的当年, 又依赖又误解冲动决裂。”
——杨丞琳《不敢说的怀念》
*
“你自己能回去吧?”
艳阳高照,吃饭前脱下的衣服又重新穿回到身上,温迟迟却感觉骨头缝都透着寒气。
表姐的表情像是不耐烦, 又带着些别扭:“那个, 我妈的话你别太放在心上......”
温迟迟摇摇头, 和她道了别, 没有去对面,而是转身去往下一个公车站。
刚才奶奶让表姐她俩先走,她于是就离开了,此刻屋子里是已经平静下来,亦或者是有什么新的闹剧, 这都和她无关了。
从小到大的入学体检更像只是走个过场, 在学校度过这么多年,明明应该是更如履薄冰的环境, 但周围并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右耳听不见。
反而是知道全部的亲人,明明她自始至终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却还是把她的伤痛当做最锋利的刀刃,试图刺进她父母的胸膛——
但他们不知道,其实根本是没有用的,
爱确实是抽象的东西,但这并不代表爱无法被感受到。温迟迟这样后天敏感的小孩更甚。
宜兴的道路依旧弯弯绕绕,公交车里寥寥几个人,她坐在最后面,被转弯时的惯性力甩得摇晃。
温迟迟把窗户拉开一条缝, 风拍在脸上, 好像终于能让眼眶的生硬颜色变淡,喉口确实有哽咽的声音, 但发不出。
窗外,道路旁的树上都挂满了喜庆的红灯笼,象征着新年的到来。
但是新年,确实也是冬天。
有一种说法是,人对五岁之前的记忆并不清晰,真假不析,温迟迟确实能清楚的记得,自己右耳听不见这回事,是从五岁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