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肃和温先江有着不同的姓氏,当然也有着不同的父亲和母亲——被温迟迟称为爷爷和奶奶的人,是在寡居之后和对方重组家庭的。
但不同于张肃从小在奶奶身边长大,爷爷在城里工作,却只把温先江放在村里丢给长辈,直到他和奶奶再婚的那一年。
那时比张肃大四岁的温先江已经上了中专,看似稳定,实则局限,至少在他自己看来,人生已经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后来的事情也确实如此。
不同于考上本科的张肃在工作中顺风顺水,温先江不仅花费了好些功夫等待编制,工作也称得上是有些颠沛流离,也因此,带着这些怨怼情绪,在父亲去世后,他和继母的关系一度僵持,甚至逢年过节都找出理由来拒绝回去吃团圆饭。
直到温迟迟的出生。
因为工作不顺,出生于农村的温先江在城市里终究很难找到归属感,而没有儿子这件事,又让他难以在村里抬起头——人一旦追求合群,那他势必就得拿出诚意来。
于是重男轻女自然而然变成了他的思想准则。
从还没出生开始,在温先江的眼里,温迟迟就从来就不是个省心的孩子。
计划|生育当下,妻子的怀孕并不让人能够完全期待,于是温先江带着她回农村,找了医生来判断未出世孩子的性别,而李香茹是皮球一样的性子,无论丈夫给予什么,她都能自己说服自己回弹。
但好在,据说孩子性别为男。
那时适逢温先江第一次等待编制失败,性格同现在如出一辙的烦躁易怒,所以在得知自己唯一可以到来的孩子性别为女的时候,温先江的第一想法就是,要想办法再生一个。
温迟迟——那时还没有名字的她算是早产儿,经常要跑医院,经常闹得不安宁。
眼看编制无望,温先江对儿子的渴望几乎到了顶点,后来不知道谁给想的办法,说是只要想办法给孩子办个残疾证,就能再生一个。
残疾证自然无法说办就办,但能先让大部人以为他从来没生过孩子还是有可能的。
所以温先江久违的去找了继母。
关于他究竟是怎么说服的奶奶,温迟迟直到今天也依旧不知道,但她曾经从婶婶的口中听到过自己名字的由来。
“就叫温池池吧。”温先江说。
他去找了算命的,孩子名字带水的话,下一胎就会是男孩。
奶奶那时远没有现在苍老,但面对继子,始终还是带了几分疏离的客气感。
“不如还是叫迟迟吧,”奶奶叹了口气,说,“小孩子名字起得小一点,也会好养活一点。”
“对啊先江,让妈取吧,”李香茹也在旁边附和,眼眶通红,“要跟着妈待那么久呢......”
但也仅限于此。
迟迟,春意迟迟。
从此就变成温迟迟一生的标签。
她从没觉得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好,但她在意名字里寄托的亲人的祈祷,时隔十数年,一想到这两个字曾经是“池池”,寒意就仿佛浸透全身。
和现在已经长大了,奶奶对所有小辈一视同仁的照顾不同,要看顾一个还不通人事的小孩原本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所以小时候温迟迟是很害怕奶奶的。
她害怕她的严厉,她的不苟言笑,害怕婶婶有时会对着她翻的白眼,也害怕同在奶奶家生活的比自己大的表姐。
所以在还未完全理解家的概念的时候,温迟迟就已经频频想家。
但当后来真的能够回家,好像才是噩梦的开始。
那时温迟迟应该是刚过五岁生日不久。奶奶检查出高血压和高血糖,身体再也不适合照顾两个小孩,再加上表姐上小学,不用再需要奶奶照顾,两方家里也就大闹了一场,最后的结果就是让温家接走孩子。
温先江那时依旧没能成功拥有一个儿子,但五年不是五天也不是五个月,他再想拖延也没有办法。恰好那时温迟迟的舅舅李道成做生意发迹,李香茹在家里的话语权增加,总不能真的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孩子真的不管自己的亲生血肉——
当然,前提是那个男孩确实这么多年都没能生下来。
但在被接回家后的很长一段日子,温迟迟所以为的温馨日子并没有到来,反而因为她已经晚了五年的到来,争吵频频爆发。
她那时当然不可能如现在一般沉默,也不可能如现在一般面上似乎毫无波澜,只要是小孩子都会哭会吵会闹。
所有的矛盾堆在一起,终于,温先江和李香茹爆发了迄今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争吵,甚至据说第一次把离婚两个词提到嘴边。
也因此,他们完全疏忽了对当时正在发烧的温迟迟的照顾,也因为医生用药失误,温迟迟的右耳永久失聪。
失聪、残疾,两个词被加在一个五岁孩子的身上,应该觉得愤恨的。
但温迟迟居然神奇地感受到,在父母悲痛的情绪里,庆幸其实轻而易举就占据了上风。
后来在各种亲戚的话语拼凑中温迟迟才明白,她幼时在父母眼里从来不算省心,不仅只因为经常生病要跑医院,还因为她是一个连性别都能瞒过医生的小孩,仿佛骨子里生来就带有“算计”。
所以在她耳朵失聪的时候,父母只觉得自己终于能在孩子不省心的氛围中找到一点喘息空间——要知道,这带来的不仅仅是一笔大额赔偿,还有一本残疾证——一个象征着他们还能光明正大再拥有一个生育传宗接代后代的机会。
不用再费尽心思,不用担心工作,不用再担心城镇户口。
果然,孩子终归是来报恩的。
1999年颁布规定六周岁以下的儿童禁止使用庆大霉素,但温迟迟在1995年失去的右耳听力并不能伴随着这项规定的到来而重新回来,“残疾”这个标签跟随时代车轮滚动,重重碾压在她身上,她那点原本因为不被重视的小小骄纵情绪,在成长中就这么完全消失殆尽。
不被爱的小孩,能够撑着长大其实就很了不起了。
*
如果偶尔感觉有真的撑不下去的时刻,那就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这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感悟出来的所谓经验,直到今天也依旧在被温迟迟认真延用。
三中只要登记就能进去,打印店老板是本地人,这么多年都只除夕当天回家。
老王在打印店那里拷贝了一些试卷文档,放假前半认真地叮嘱他们,说有需要的可以回学校打。尽管被高考熏陶出浓厚学习氛围,话音刚落还是引得大家毫不掩饰的笑出声,温迟迟当时也弯了嘴角,想不到自己现在会有闲心去真的打印。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躲进云层,整片天空灰蒙蒙的低沉下来,似乎轻而易举就能将人压垮,但篮球场依旧有球砸在地上的砰砰声。
温迟迟咬着在路边小卖部随手买来的面包片,思绪放空着走过去。
“迟迟!”听见李槜喊自己的声音的时候,她甚至生出一种虚空的恍然感。
但脚步还是下意识地被钉在原地。
她转头,眼神有些空洞,却清晰地看见李槜朝自己的方向小跑过来。
“你怎么也在这儿啊?”他唇角带着笑,“来打印试卷?”
明明是阴天,他出现在眼前却好像明晃晃的亮色调。
不上学,他穿的自然不是校服,外套大概是被脱了放在场外,身上只剩一件黑T,一边袖子被捋到肩上,加上下身方便打球的运动裤,显得少年肩宽腿长。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脖颈和手臂后都有运动后留下的汗液,他往后退了点。
但其实一点难闻的味道都没有。
温迟迟没说什么,只点点头,嗯了一声。
有一边袖子往下掉,李槜抬手重新捋上去,边说:“那你不用跑了,我打了两份,还想着打完球送你家楼下去......对了,你手机关机了吗?”
就这么听他念完这么絮絮叨叨的一串,强烈的酸涩涌上喉口,被她死死压抑住。
温迟迟想笑,但大概比哭还难看:“嗯,又忘记充电了......”
她脸色有些苍白,被暗红色的高领毛衣簇拥在中间,显得一张本来就小的脸更小,也更显得郁气。
李槜大概是皱了皱眉的,但他只是顿了一下,什么也没说,仍旧笑了笑,说:“那你等我会儿啊,试卷在书包里,我去给你拿来......”
温迟迟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已经转身往球场跑,但才两步又转头回来,叮嘱道:“你别走啊......”
尽管已经要过年了,但应该是平时憋久了,今天的球场人还挺多,若有似无的目光看过来,顺着李槜离开的方向,温迟迟甚至还看见了周锐衡,和另一伙人打球。
仅仅一年的时间,一切都已经天差地别。
温迟迟收回视线,往旁边走了两步,让自己的身影能够掩在树后面。她抬手按了按眼眶,极力忍住要冲破阻碍的眼泪。
有什么好哭的,明明这一路都没哭。
李槜很快就回来,一开始没再原地看到她,眉头一下子皱起来,以至于转头终于看见她的时候,语气难得显得有些急切。
“第一张试卷最后一道题只有一种解法,上次我们一块儿说的那个......”
他把几张卷成筒的试卷递过来,看着她接过去,另一只手把拎着的书包单肩挎上去。
温迟迟点点头,装作去翻手上的试卷,不敢抬头看他,也没有像在教室时候那样和他讨论做题的方法。
李槜顿了顿,说:“你现在要回家了?走吧,我们顺路,一块儿。”
语气似乎和平时一般无二,但温迟迟听得出其中故作的若无其事。
但就像刚才,要不是李槜喊住她,温迟迟已经准备快步走开,或者装作看不见他手上已经拿上书包一样,温迟迟现在现在不想面对包括自己在内的任何人,更不想面对他。
太阳有时候可以治愈伤痕,但更多的时候,会带来另一种灼热。
自卑是最经不起灼烧的。
恰好球场那边有人喊李槜,温迟迟抢先一步回头,然后摇了摇头,提醒他:“你朋友喊你了,你快回去吧。”
李槜微低着头,视线落在她的脸上,沉默转瞬即逝,他有些固执地说:“我不想打球了,我们一块儿回家吧?对了,要不去吃面......”
“真不用了!”温迟迟急匆匆打断他的话,连掩饰都省略。
她不敢抬头,于是视线落在他的肩膀上,看他握着书包带那只手骨节分明,应该是急匆匆地洗过,沾染着湿漉,在黑色的硬挺布料上晕开一块痕迹。
像是残缺的地图。
温迟迟语气里带着某种祈求:“真的,李槜,真的不用,刚才我没来的时候你不是打得好好的吗?真的,你快回去吧,我还得去别的地方......”
她竭力忍住鼻头的酸涩,看着他的眼睛,尽量笑着说,“真的,你快回去吧,我表姐就在校门口等着我呢。”
第28章 第二十八条金鱼
“漫天风雪我陪你颤抖, 我们别回头。”
——林俊杰《愿与愁》
*
整个下午,温迟迟一直把自己困在房间里写卷子,下午的时候依旧浑浑噩噩, 但还是强迫着自己出去吃了饭, 夕阳的余晖灼在身上感受不到任何温暖, 她只好草草逃离人群和风声, 回来报复性地拆了几块儿巧克力。
温先江和李香茹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隔着一道门,外面时而传来断断续续的争吵声和埋怨声,毫不避讳。
“喂,思琪, 怎么了?”
拿了试卷回来, 她第一时间给手机充了电,这才发现李槜确实给她打过两个电话, 但她还是没回过去,分开后那边也没再打过来,她直到现在才接通王思琪的电话。
温迟迟看着来电显示,压低了些声音,回答电话那头:“嗯, 我在家呢。”
王思琪那头声音有些嘈杂,但还是不如她本人的声音雀跃:“温迟温迟!我们一块儿去放烟花吧!好多仙女棒呢!”
朋友的雀跃情绪把她从压抑中拽出来一点。温迟迟伸手捏了捏眉心,听着她的声音,下意识笑了一下。
她尽量压住声音里的疲惫,问:“思琪, 只有你一个人吗?”
听她这么问, 电话那头,完全没料到会是这种回答的王思琪声音顿了一下。
假期才刚开始, 她当然不可能在家乖顺几天,恰好高川柏约着去他叔叔家打游戏,王思琪就来了。
“对啊,我和老高......”她顿了一下,看着坐在高川柏那边的李槜,不知怎么的,最后还是没提他也在,“就老高我们俩!”
王思琪按照高川柏说的告诉温迟迟,虽然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想起拉她们放烟花,但能玩总是高兴的:“老高说要去买仙女棒,咱们一块儿去玩吧!我来你家楼下喊你呀!走吧走吧温迟,这才刚放假,别老闷在家里呀!”
听她说到这,李槜不动声色偏头看了一眼王思琪。
高川柏就等着逮他这视线呢,见李槜看过去,立刻笑眯眯的用眼神和嘴角揶揄的笑犯贱。
也不在乎电话那头的人会不会听到,他拖了长腔:“我可没说这烟花一定是我买的啊......”
“就你话多。”可惜还没说完,就被旁边人踢过来的一脚打断了。
“啧啧。”高川柏乐得更开心了,直盯着旁边的李槜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