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这“野男人”,还是安南侯。
也不知等了多久,直到响动停了,穆兮窈方才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去,拿起林铎搁在椅背上的脏衣,“待奴婢洗干净了,便替侯爷送去。”
这回,眼前这安南侯倒是未像上回那般冷冰冰地说什么丢了便是,只低低“嗯”了一声。
此处无镜,他这衣裳又穿得匆忙,衣襟上折了一块并未翻好,想他这人这般爱体面,穆兮窈下意识抬手替他捋顺。
然下一刻,她才倏然意识到此举的逾越与不妥,不安地抬眼,便一下撞进那双沉沉的眼眸里,那眸中倒没流露出丝毫不虞,反似水中危险的漩涡般似能将她吸了去。
逼仄狭小的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凌乱与粗沉的呼吸交织起伏,凌乱自是来源于她,而粗沉则是眼前的男人。
穆兮窈蓦然觉得双颊发烫,有些难喘,慌乱退却了两步,她朱唇轻咬,好一会儿,方才打破这份怪异的寂静,“侯爷,奴婢这两日总想起自岑南回来的路上,阿青说过的话,如今这天也暖了,便不免有些担忧,防疫一事,侯爷欲如何安排?”
头顶很快响起男人的回答,“我已命城门处严查外来之人,且凡是有征兆的,一律送去疠所。前几日,亦派了人去周遭十几里巡查,只消见着未遭掩埋的人或野兽尸首,通通深埋或焚烧,以不留后患……”
穆兮窈静静听着林铎的处置,确实也算得上细致,可仅仅这般,真能全然防住疫疾吗?
林铎自然看得出眼前的女子揣有心事,不由蹙眉:“怎么了?”
穆兮窈攥了攥手心,到底不敢拿此事开玩笑,她面含忧色,正视林铎,“侯爷,适才在那灯会上,奴婢瞧见一人,看病疾征兆,似是有些像疫病,奴婢还听见说,那患病的是从外头赶回来过年的,有没有可能,他是先头未曾发病,后来才……”
事关重大,穆兮窈也不敢妄下定论,可她话中之意已然再清楚不过,林铎薄唇紧抿,神色霎时变得凝重起来,片刻后,道了一句“我知道了,早些歇下吧”。
言罢,转身出了屋,穆兮窈福了福,低低道了句“侯爷慢走”,就看着那高大挺拔的身影阔步离开,很快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穆兮窈明白,此时的安南侯听得这个消息定是心急如焚,若疫病真在掖州扩散,后果不堪设想。
千万千万,莫要又变得和梦中的情景一样。
穆兮窈抬首望着月明星稀的夜空,心下祈求间,却未发现,隔壁的门扇开了一条缝,直至林铎离开,方才悄无声息地复又合拢了去。
第26章 疫疾
原答应了方成在原地等待, 后头因故擅自离开,最后也未能与方成会合, 也不知他是何时回去的,穆兮窈对方成心中有愧,翌日清早带着岁岁去坐牛车,好生表了歉意。
方成笑了笑,倒也未生气,昨儿灯会人确实多了些,他后头回来, 那小贩也传了瑶娘的话, 他寻了许久,都没能寻着瑶娘母女。
只怨怪那人群中喊话的,他那牛车分明好好系在那儿,若非那一嗓子, 他也不会与瑶娘她们走散,本来他是打算回去时同瑶娘提想娶她那事的。
方成心下遗憾, 这下怕是得另寻机会了。
抵达军营灶房,几位帮厨正围在一块儿,谈侯爷连夜下令搜查各户, 只消是这半月间入掖州的,但凡有咳嗽高热之症, 其与其家眷都被带去了城西疠所。且城门也查得愈发严了, 若无必要,轻易不放人入城。
一时间弄得颇有些人心惶惶。
穆兮窈晓得,安南侯这般是为了阻挡疫疾, 若不这般大张旗鼓,只怕是有漏网之鱼。
毕竟不怕一万, 就怕万一,切不能掉以轻心。
帮厨们聊得兴起,但活一来,很快也没了闲谈的工夫。几个婶子照顾穆兮窈,让她先陪岁岁吃罢早膳,方才接手给士卒们分盛粥食和窝头。
眼看那大锅都见了底,士卒们几乎都吃罢四散了去,穆兮窈方欲收拾东西,却见一身影姗姗来迟。
正是平素用饭最积极的小六,“瑶娘,可还有饭?”
穆兮窈定睛一瞧,就见小六精神萎靡,眼底发暗,一脸病气。
“还有一些。”她拿碗盛粥,忍不住关切道,“小六兄弟,你这是哪里不适?”
小六张了张嘴,或是寒气入喉,登时掩唇咳嗽起来,“无事,或是前两日被侯爷派去那荒郊野外埋尸,受凉了。”
听得“埋尸”二字,穆兮窈递碗的动作骤然一滞,面上几乎是一下没了血色,她抿了抿唇,迟疑着问:“你病了多久了,可发了高热?”
仔细打量,小六的两颊确是有些泛红,或是发热所致。
小六自己也不晓得,只道:“有两日了,当是发了热,昨夜昏沉得厉害,今儿也尚有些头晕眼花,嗓子格外干疼不说,还不住地咳,实在受罪。”
听着小六的描述,穆兮窈持大勺的手止不住地微颤起来,她转头看向独自坐在角落里的岁岁,苍白着面色,道了句“你随我来”,几乎是胡乱地扯着小六便往范大夫的营帐去。
哪还顾得上什么旁人眼光,男女大防。
倒是小六,一路左右张望,说什么“瑶娘,这是去哪儿,你这般扯着我怕是不好”。
此时的范大夫正在军帐中,阅城西疠所的大夫传来的书信,信中言,昨夜被送进疠所的几人,病症极其相近,咳嗽不止且高热难退,更有甚者几乎难以喘息,只怕……
他愁眉紧锁间,就听“哗啦”一声帐内被重重拂开的声响,抬眸便见穆兮窈扯着小六进来,神色慌张。
“范大夫,小六病了好几日了,且有发热咳嗽,请您替他瞧瞧。”
小六莫名其妙地被带来,一点风寒对他而来自是不算什么,他不成想这瑶娘竟这般关心他,还特意拉他来看大夫。
“我无事。”他咧嘴笑道,“我向来身强体壮的,指不定过两日便好了!”
范大夫看了眼惊慌的穆兮窈,浓眉蹙紧了几分,只沉声道:“过来,我给你把把脉。”
“我真无事。”小六站着未动,一点小小的风寒还需看大夫,若被同帐的几个小子知道了,怕不是要笑话死他。
“过来!”范大人再度开口。
听着这格外冷沉的语气,小六挠了挠头,不得不妥协,乖乖上前坐下。
范大夫搭了脉,观了小六面色,又问询了几句,脸色不禁变得愈发难看起来。
纵然范大夫未言,但透过他这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穆兮窈的心霎时沉了下去。
她原以为可以改变,但没想到,即便她努力了,有些事依旧不是她改变不得了的。
掖州的疫疾,再次蔓延了!
范大夫寻了块布巾掩面,起身行至帐外,很快便又折返回来,让小六去屏风后的小榻上躺着。
不多时,帐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范大夫站在帐前,却是及时开口道:“侯爷止步,这营帐已不便入了。”
林铎在几十步开外停下步伐,神色沉肃,纵然范大夫未明言,但眼下这情形已然说明了一切。
“情况如何?”林铎剑眉紧蹙。
“暂且不知军中有多少人已被传染,但依草民所见,凡是与小六离得近的,都暂且关起来,以防再传于他人。”范大夫道,“凡是军营中人,都需得以布巾蒙面,一旦有发热的,及时送入医帐,不可拖怠……”
范大夫细细道了许多,林铎颔首,当即便吩咐人去办。
“还有一事。”范大夫又道,“军营士卒众多,想来之后犯病之人剧增,以草民一人之力恐难以应对,侯爷需得再寻几人帮忙照顾病患才可。”
与前头相比,这事并不算简单,只怕极难寻着心甘情愿前来的人,毕竟照顾这些得了疫疾的人,自己也极有可能被染,指不定便是要命的事。
藏在营帐中的穆兮窈听罢,咬了咬唇,似是下了什么决心,少顷,拂帘而出。
“我愿留下!”
听着这清丽熟悉的嗓音,看着那自帐内走出来的人,林铎微怔,一时间面沉如水。
对上男人格外冰冷摄人的目光,穆兮窈略有些发怵,他虽未开口,可满眼都是恼怒,像是在质问她为何会在此处。
想是觉得她一介妇孺,徒会添乱罢了。
她朱唇微张,正欲开口,就听得一声果断的“不可”。
“我不知你为何在此,但既得与那小六有所接触,这几日便寻个僻静地方好生待着,若是不曾发病再出来走动。”
他端肃的面容,不容置疑的语气,令穆兮窈头一次清晰地感受到面前男人身为安南侯的不怒自威。
她向来胆怯,可她知道,这一回她恐是不能顺从!
她抬首,直勾勾地看向林铎,“侯爷,如今正是缺人的时候,奴婢从前看过些许医书,略微懂得一些医术,虽不敢言能帮上多大的忙,但左右奴婢都有染病的可能,不若做些力所能及之事,还请侯爷准允!”
她语气诚挚,眼神格外坚定,林铎薄唇紧抿,静静凝视了她半晌,眸中厉光退去些许,转而泛上一丝令人看不懂的情绪。
见他始终不言,穆兮窈知道,他是默许了,她深深施了一礼,“侯爷,奴婢想求您一事,是关于岁岁……”
她顿了顿,再开口,嗓音里透出几分哽咽,“这段日子,奴婢希望侯爷能托人照顾好岁岁,顺便告诉岁岁一声,她阿娘有些要事,让她乖乖的莫要乱跑,过几日阿娘便会回去陪她……”
她决心留下来,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她的岁岁。
可如今情形,她已然顾及不了岁岁了,且若疫疾不能被早些控住,那早晚有一日,也会殃及她的岁岁。
眼下整个掖州并无所谓安全之处,将岁岁送回将军府,也无法保证她不染疾,不若留在这里,而她能托付的,只有眼前的男人。
少顷,她听得林铎定定道,“好,我会命人照顾好她,定不教她染了疾。”
这话语气平淡,可犹如给穆兮窈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不知为何,穆兮窈丝毫不怀疑他许下的承诺,并非因着他的身份,而是坚信眼前这个男人,言出必行。
“奴婢谢过侯爷。”穆兮窈又是深深一福。
林铎望着与他隔了几十步远的,那身形瘦削,在寒风中泪眼婆娑的女子,心绪复杂。
说她脆弱,她又再大胆不过,竟敢不顾自己的死活,主动揽下照顾疫疾病人的活,可说她坚强,仅仅只是提起女儿的名字,眼窝子便顿时攒了泪。
或正是因着这般,几次想要摆脱的他才会变得愈发在意这个女子,最终越陷越深。
穆兮窈立在原地,静静看着男人折身远去,就听范大夫的声儿幽幽响起。
“你并不会医术吧,不然先头身子不适,也不会只是那般强撑着。”
穆兮窈垂眸,道了声“是”。
她知自己骗得了安南侯,但决计瞒不过医术高超的范大夫。
她并不会医术,甚至连医书都不曾读过一本。
她之所以撒谎,就是为了留下来!
可她并非逞强,也绝不仅仅是因着那单薄的善心,因在那所谓前世的梦中,她记得,她是背过那治疗疫疾的药方的!
在那梦里,大抵是在三月前后,疫疾得控,掖州紧张的战局方才有所缓和,听闻是掖州的大夫研制出了治疗疫疾的方子,后为了抑制此疾,安南侯便命胞弟林铮将药方呈于御前。
永景帝当即命身侧内侍誊抄并快马送至大晟各地。
那时京城虽也有染上疫疾之人,但因着离岑南远,再加上天子脚下,盘查控制得格外严苛,并未像南边那般肆虐。
但药方一出,仍有不少人争抢着命人誊抄传阅,好似家里揣了张药方,真能避邪免灾似的。
庄子上亦有婆子花了好几文买下一张,那时的穆兮窈生怕岁岁万一也染上疫疾,便觍着脸,低声下气问那婆子可否让她瞧瞧。
那婆子斜睨着她不理会,最后还是穆兮窈拿自己头上唯一用来绾发的桃木簪子,才换来那张药方。
分明空有这么一个药方却无药材根本不顶用,可穆兮窈却始终贴身藏在身上,空暇时拿出来瞧,几乎看了无数遍,甚至一度能轻而易举地复诵出来。
她心下总觉得能用得上,却没想到这个所谓的用得上,竟是她回到了过去,兴许能凭着这药方救下无数百姓的性命。
上天让她重活一世,也许不仅仅是为了岁岁!
本该是这么顺利的,只消她拟出这个药方。
可如何是好,打梦里岁岁没了以后,她就变得整日浑浑噩噩,哪里还会惦记什么药方的事,如今过去了那么久,她对那药方上所写的药材,能记得的,不过十之五六。
可也总比什么都不知道的强,或有她在旁,那药方能更快被研制出来。
“您说得不错。”穆兮窈面向范大夫道,“我的确不懂什么医术,之所以想留下,是存了些许私心,欲令这场疫疾尽快过去,勿牵累我的女儿,还请范大夫许我留下,瑶娘定不会给您添乱。”
范大夫听着眼前妇人恳切的言辞,默了默,末了,淡淡道了句“进来帮忙”,转身入了帐。
便算是允了!
穆兮窈忙应声,快步跟上。
不得不说,安南侯确是雷厉风行,不及半炷香的工夫,那近几日与小六多有接触的二十几个士卒,以及军中略有发热咳嗽的,均被带了来。
以范大夫的医帐为中心,四下空地很快建起了五六个营帐,那些士卒被安置在此处,周围守了一圈神色肃穆,严阵以待的士卒。
初时,那些被送来的士卒尚且浑不在意,几人挤在一个帐中,有说有笑,可不过一夜,便有人发了高热,剧烈的咳嗽声在营帐间此起彼伏。
再过一夜,待穆兮窈再去之时,营帐里哪还听得见什么笑声,至少七八个士卒,只能周身无力地躺在床榻之上,烧得迷迷糊糊,神志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