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最后的结果如何,她都想最快知晓。
穆兮窈实在疲累极了,沉重的眼皮一阖,就再也睁不开了,她沉沉而眠,不知睡了多久,就觉手臂被什么砸了一下,不禁吃痛地蹙了蹙眉,艰难地掀起眼帘。
她看向那从床沿上掉落的空瓷碗,疑惑地颦眉,再往上瞧,入目是小六苍白却对着她歉疚而笑的面容,她怔在那厢,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听见小六一声低咳,“瑶娘,可是我……吵醒你了……”
这若沙砾般喑哑的嗓音陡然令穆兮窈清醒过来,她红了眼眶,猛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出帐去,逢人就问范大夫。
天还未大亮,她这般动静很快吸引来了在别的帐中看诊的范大夫,见得穆兮窈这般,他未及多问,便疾步往小六所在的帐内而去。
穆兮窈提着一颗心,站在帐门外,眼也不眨地盯着替小六把脉的范大夫。
方才太过激动,此刻稍稍冷静了些,她不免有些害怕,害怕小六同先头那年轻士卒一样,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直到她看着范大夫缩回手,折首向她看来,长长地舒了口气,抿唇而笑,霎那间,似乎整个天地都敞亮起来。
东面,熹微晨光逐渐吞没了沉沉的夜色,照撒在那成片的营帐之上,不消一盏茶的工夫,范大夫拟好的书信便已送至林铎帐中。
本该是值得庆贺的喜事,然此时的林铎和魏子绅却是相对而坐,喜忧参半。
虽是有了药方,可而今最大的问题便是如何获得这念草。
据范大夫所言,因极难控制用量,念草本就不常被入药,再加上念草生性喜寒,常长于高山之上,因而在掖州这般湿热之地,念草并不多见,城中那些药铺也很少会备有此药。
如今军营里的念草已然尽数用尽,可若想治疗疫疾,念草又是不可或缺的药材,只得另想办法尽快搜集才是。
魏子绅道:“依我之间,而今有两个法子,其一便是命人快马加鞭,去北面各家药铺搜罗念草……”
“其法不可。”林铎淡淡打断他,“除掖州外,北面的几个州府亦是疫疾肆虐,若掖州收了药,便等于断了那些州府病患的生路。”
掖州戍边的士卒固然重要,可大晟百姓的性命,又怎有贵贱之分!
魏子绅笑了笑,他知他兄长大抵不会同意这个法子,毕竟就算选择绕过那些疫疾严重的州府去搜罗药材,也是浪费时间,便又道:“那只剩第二个法子。”
他取过一旁的羊皮卷展开,旋即对着离掖州城外几里的一处山脉道:“依范大夫所言,此山山腰及山顶附近便长有念草,自那处采药,按理往返大抵一日足矣,只是,那厢的情况,兄长应当很清楚……”
林铎凝视着面前的舆图,他的确很清楚,这山脉位置极为特殊,萧国与大晟便以比山为界,山之西为萧国,之东为大晟,山脚下有萧国军队常年驻扎,若去此山采药,只怕是凶险万分。
“非足够的胆量只怕难以进山,这去采药的人选兄长或是得好生思量一番。”
确是如此!
林铎用指节轻扣案面,低眸思索之际,帐帘骤然一声被拂开,伴随着一句洪亮的“我去”。
听着这熟悉的声儿,魏子绅和林铎齐齐看去,便见一高大的身影骤然出现营帐门口,风尘仆仆。
是林铮回来了!
他其实也不知兄长和表兄在具体讨论些什么,只进来时隐约听得什么“进山”“采药”几字,估摸着大抵和疫疾有关,便想也不想毛遂自荐。
“你怎的,这么快便回来了?”魏子绅稍显诧异。
“嗐,我入了京禀了陛下,眼下京城可谓乱成了一片,尤其是户部那些人,平日里有贵妃和五皇子做倚仗,兴风作浪,作威作福,为祸百姓,如今个个跟个鹌鹑似的,生怕大祸临头,着实解气!”林铮兀自倒了杯茶水一饮而尽,继续道,“这人证物证都已带到,想来也没我什么事了,我在京城待了五六日,实在有些闲不住,心下总惦念着掖州这厢,便连夜赶路快马加鞭回来了。”
他缓了口气,这才想起正事,“方才听表兄提起什么采药,可是为了治疗疫疾?我这一路南下,尽是染上疫疾的百姓,我也没敢入城,纵马一直往掖州赶,就听说掖州的境况同样堪忧,若是要进山采药,定是得派我去,兄长也知晓,我颇有经验!”
林铎看着林铮炯炯的双眸,沉思片刻。
他这个胞弟他很了解,生性好玩,先头他不在京城时,他便常与那些世家公子相约着去京郊山中打猎。刚来掖州的那段日子,这小子闲不住,曾偷溜去了附近山中,还因此触犯军规,吃了重罚。
林铎与魏子绅对视一眼,见魏子绅颔首,与他想的一样,就指了指舆图上的山脉,开口道:“好,你即刻进山去,务必尽快赶回来!”
他拿起桌案上的一张画递去,“这便是念草,若是认不清,就通通采回来,范大夫自会分辨。”
言至此,林铎顿了顿,又低声添了一句,“多加谨慎提防,万事小心!”
“我明白了,兄长放心,阿铮定不会辜负兄长所托,尽早赶回来!”
林铮接过那画,郑重收入怀中,快步出了营帐。
他命人去寻了个大的药篓背在背上,正欲上马,便见魏子绅前来相送,又对他嘱咐了几句。
林铮颔首记下,倏然想起什么,脱口道:“对了表兄,你托我……”
话至一半,他又止了声儿,摇头道:“罢了,待我回来再说!”
这般要紧时候,哪还有闲情说那些,待采药回来,控制住了疫疾,再同表兄好好说道也不迟。
他轻颊马腹,不再耽搁,随着一声“驾”疾驰而出。
然方才出了军营,就听得后头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林铮勒马回首,就见得一人一马朝他而来,马上人在他身后停下。
“二公子,属下随您一道去!”
那厢,补全了药方,穆兮窈心下欣喜,如今只待念草被送来,那些染疾的便能得救。
见小六精神好了许多,穆兮窈便想着给他送去些稀粥,他已几日不曾进食,到底是得吃些什么补充体力才是,如此也能好得更快些。
灶房那厢,每日都会有人送来吃食,今日来送的是赵婶。
她将装着菜粥的木桶远远搁在外头,然后退开去,便会有围守的士卒上前将木桶端进围栏内。
今日,穆兮窈特意等在这厢,就是想见一见赵婶,问问岁岁的消息,她已十余日不曾见过岁岁了。
两人遥遥相望着,赵婶似也看出穆兮窈有话要说,并未立刻离开,只看着穆兮窈憔悴的面色,提声关切道:“瑶娘,你可还好?”
穆兮窈其实有些昏昏沉沉,头疼得厉害,但她还是扯了扯唇角,问道:“无妨,我好得紧,婶子,岁岁呢,岁岁可好?”
“好着呢,你尽管放心。”赵婶道,“你留下的那一日,侯爷就派人将岁岁送去了二公子的营帐,我每日都去给她送饭,但只是放在门口,也不与她接触,要说这军营中最安全的,便是岁岁了。”
穆兮窈闻言放下心来,安南侯果然守诺,说到做到。
再撑几日,只消几日便好,待念草被送来,待疫疾平息些,她就能见着她的岁岁了。
穆兮窈上前,欲去提那装着菜粥的木桶,然才行了几步,她却骤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身子不可控地往下坠。
“瑶娘,瑶娘!”
失去意识倒地的一刻,她似乎还能听见赵婶急切的呼唤。
穆兮窈到底还是染了疫疾。
且本就身体孱弱又疲累多日的她病来如山倒,病情发展的速度比医帐中的其他人更快。
昏迷不过半日,穆兮窈便周身发烫酸痛,烧得迷迷糊糊,只能躺在床榻上难以动弹。
先头照顾那些染疾的士卒时,穆兮窈只觉他们痛苦,等到她亲自体会时,才晓得这被疾病折磨的,生不如死的滋味。
头疼欲裂,喉咙干疼若揉了沙砾,几乎不能吞咽,胸口若有重石压着一般喘不过气。断断续续昏沉躺睡间,穆兮窈甚至有种自己恐再也醒不来的错觉。
翌日晚间,她强行支撑起软弱无力的身子,拖着脚步走出屏风,在书案前坐下。
她艰难地喘息着,时不时掩唇低咳,但还是努力提起笔,用微颤的手一笔一划在纸面上写下半页。
范大夫进来时,恰好瞧见穆兮窈将折好的纸放入了信封之中。
他蹙眉不悦道:“怎的不在榻上躺着。”
穆兮窈笑了笑,将那信笺递去,颇有吃力地开口,声音虚弱沙哑,“瑶娘想拜托您一件事,若……若此番我撑不过去,请您将这信交给……交给侯爷。”
范大夫深深看了她一眼,迟疑了一瞬,伸手接过,他大抵能猜到,里头写了些什么。
当是眼前的妇人为自己唯一的女儿做的打算。
他猜的确实不错,里头所写,便是关于岁岁,眼下念草还未被送来,且也不知究竟何时会被送来。
穆兮窈不知道以自己如今这般,是不是能撑到那时候,她不敢赌,为了岁岁,她需得早做打算。
虽得她仍是不知究竟谁才是岁岁的爹,可她清楚,无论是安南侯还是表公子,都会待岁岁很好。
这样,就算她撒手而去,也能安心。
“不必太过悲观,二公子已然入山采药,想必很快就能带着念草回来。”范大夫安慰道。
穆兮窈颔首,努力扯出一丝笑,“但愿如此吧。”
她在范大夫的半搀扶下复又在榻上躺下,然这一回睡去,她意识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昏迷。
她挣扎着想要睁开眼,可眼皮却沉若千斤,怎也掀不开,然双耳却又能听见范大夫一遍遍唤她的声响。
让她张开嘴,将药喝下去。
她知道,纵然没有添那味念草,只消喝下去了,她这命便也能吊住了。
穆兮窈拼命想要控制自己的身体,可这副身子好似已与她的魂灵分离,根本无法受她掌控。
也不知挣扎了多久,她听见范大夫一声沉重又无奈的叹息。
她是不是就快要死了……
在那名为前世的梦中,她也死过一回,是被那白绫生生勒死的,那一次,她充斥着愤怒与不甘,而这一回,她同样不甘心。
她仿佛听见她的岁岁用那软软糯糯的声儿在喊她“娘”。
她还记得,岁岁刚出生的时候,皱皱巴巴,红通通的,因着不足月显得格外得小。
庄上负责看管她的婆子草草瞅了眼,嘀咕了一句“是没用的女孩”,便扔下她一人留在屋里。
穆兮窈面色苍白,额发已然被汗水浸透,生产几乎快耗尽她全部的气力,她侧首瞥向躺在她枕边的孩子,倏然间,觉得世间已没什么可眷恋的了。
阿娘死后,她便再未感受过什么亲情,在穆府的每一日都是步履维艰,而今甚至连姑娘家的清白声誉都已毁得干干净净,她已什么都没有了。
所谓恶有恶报,可她实在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才会落得这样的结果!
她强忍着下身的疼痛,半支起身子,缓缓伸出手,朝着那刚出生孩子的脆弱的脖颈而去。
她厌恶她,她本不该来到这世上,是她毁了她的一切。
且这个孩子活着,能得到什么,她没有爹,娘又是个声名狼藉的女子,这世道女子本就艰难,对于这孩子的未来,穆兮窈已然预见得到。
与其将来受世人耻笑,活得痛苦不堪,不若现在便彻底做个了结。
待她掐死这个孩子,便也随她一起上路。
穆兮窈本是这么打算的,可直到她看见那个被她圈住脖颈的孩子,倏然转过眼睛看向她,咧开嘴,轻轻笑了一下。
那一瞬间,穆兮窈的动作停了,她怔忪了一瞬,旋即慌乱地收回手,忍不住双肩微颤,掩面而泣。
她终究下不了狠心,杀了这个自她腹中而出的,活生生的孩子。
从那时起,她便决定与她相依为命。
她给她取名叫岁岁,意为“岁岁常欢愉,年年皆胜意”。
再后来,岁岁便真的成了她的命!
所以,穆兮窈不想死!
她若死了,岁岁该有多伤心,没人比她更懂得没有娘疼的滋味。
她想一直陪着她的岁岁,看着她平安长大,看着她得遇良人,成亲生子,一世美满。
耳畔,范大夫的声儿仿佛远去了,穆兮窈却还在拼命让自己醒过来,喝下那碗汤药,也不知是不是她对上天的祈求得了应验,她干涸的唇仿若碰到了什么柔软湿润的东西,紧接着,唇齿被撬开,温暖却苦涩的药液一点点滑入她的喉中。
求生的本能顿时让穆兮窈努力配合吮吸吞咽着。
她顾不得太多,她只知道她得喝下去!
喝下去便能活!
第28章 攻城
掖州以西五里的山脉之上, 两个身影正艰难地穿梭在山腰之间,纵然春回日暖, 掖州城已然积雪消融,可这高山之上,却仍是一片茫茫雪景。
林铮方自北面南下,为了尽快赶回来,一路少有停歇,故而这衣裳还足够厚实暖和,他瞥了眼身侧弯腰扒开雪堆, 在草丛中摸索, 已然冻得直哈白气的身影,不禁摇了摇头,脱了身上的棉袍,一把扔在那人身上。
正用冻红的手自土中小心翼翼地掘出一颗念草的程焕看了眼肩上的棉袍, 又抬眸看向林铮,面无表情地重新将衣裳丢过去, 冷冷淡淡地道了句“多谢二公子,不必。”
林铮扁了扁嘴,这程焕枪法倒是好, 身手也不错,就是这脾气实在臭了些, 尤是对他, 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从前有什么过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