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铎挑眉,淡淡应了一声,似笑非笑。
给岁岁绣……
并蒂莲?
她还真是一点不懂得撒谎。
坐了大抵半个时辰,林铎方才起身离开,离开时,穆兮窈出言留了他,他以明日天不亮便要出征为由,在摸了摸熟睡的岁岁的小脸上,便翻墙离开了唐府。
他其实对穆兮窈撒了谎,除却因着要晨起出征,其实今夜他还要去见一个人。
沈府,后院书房。
沈澄坐在小榻之上,静默看着桌上的棋局,倏然间,手边烛火明灭摇晃,他幽幽抬首,看向悄然推门而入之人。
他并未展露惊慌之色,只淡淡道:“没想到安南侯还有这般嗜好,喜深夜闯他人府邸。”
林铎缓步上前,兀自坐下,“这个时辰,沈太傅还未睡下,看来定是近日难眠。”
听得此言,沈澄面露自嘲,“怎的,侯爷是特地来笑话下官的?”
“不敢。”林铎捏起一枚白子置于棋盘之上,两人静默对弈片刻,他方才开口,“窈儿之事,太傅究竟作何想?”
那日在茗香楼,林铎的暗示已然十分明显,而今也不必在沈澄面前伪装成一无所知的样子。
沈澄闻言,落子的动作微滞,烛火昏黄,映照在他的侧脸上,显得愈发寂寥悲凉。
见他不言,林铎继续道:“让我猜猜,除却对窈儿怀有愧意,又怕再坏了窈儿母亲的名节之外,想来那日狱中穆致诚当是还同沈太傅您说了些什么吧?”
沈澄薄唇微抿,沉默片刻,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林铎猜得并没有错。
这几日夜里,他常会记起穆致诚在狱中说的话,若当初月疏并未怀上他的孩子,是不是就不会轻易为穆致诚所骗,若没有那个孩子,以她的聪慧,也许早就意识到不对劲,也能轻易逃离穆府,又怎会最后落得那般被穆致诚害死的凄惨下场。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就是他吗!
月疏的不幸,窈儿的苦难,唐家的痛楚,归根结底都是他一手造成的,这样的他,又有什么资格不费吹灰之力,不受任何惩处地,就得到这么好的一切呢。
林铎大抵能猜到沈澄的心思,也隐约能明白几分,他当是陷入了自愧的深渊而无法自拔。
也是,若是在知晓窈儿是他的亲生女儿后,当即哭嚎两声,然后欢天喜地地接受此事,尽情享受女儿外孙女在侧的天伦之乐,那便不是他认识的沈太傅了。
“往事不可追,若太过执于过往,便只会成为一种自我折磨。”林铎直视着沈澄,一字一句道,“太傅与其陷在那些无法挽回的愧疚中,不若想想,兴许窈儿很想要您这个父亲,她比谁都希望自己不是穆致诚的孩子。”
“我知道……”沈澄垂眸,“我并未说过不与窈儿相认……”
林铎闻言剑眉微蹙,旋即试探着问道:“您是想等到……”
虽未明言,可两人对视间已然了然了一切。
“也好,那时,我也该从西岚回来了。”
沈澄既有自己的思量,林铎也不便置喙,但他知道,沈澄比谁都想尽早与穆兮窈相认。
他站起来,立在小榻前,躬身对着沈澄深深行了一礼。
“岳丈大人,我不在京城的这段时日,还请您多替小婿照顾窈儿和岁岁了。”
*
此时,林铮带着轻微醉意,在安南侯府门口勒马而下。
听闻他很快便要随林铎赴西岚,京中一帮好友执意要替他践行,林铮虽是去了,但也懂分寸,只随意喝了两杯,便已明日要早起为由脱了身。
他将缰绳递给迎上前的小厮,正欲提步入府去,却听得一声“二公子”。
那声儿极低,林铮还以为自己听岔了,蹙眉环顾四下,方才见一个身影自不远处的柳树下走出来。
那人身着黑色的斗篷,从头到脚盖的严严实实,若不仔细看,险些都要隐没在夜色里,林铮纳罕之际,就听那人再次出声。
“是我。”
“程焕?”
听得这个熟悉的嗓音,林铮眉目舒展,笑着阔步上前,“你怎么来了,还穿成这个样子?”
程焕低垂着脑袋,宽大的帽檐盖住了他的脸,只能听见他幽幽道:“听闻您要随侯爷去西岚抗敌了?”
“是啊。”林铮道,“不止是我,还有我表兄,我兄长特意同陛下请求,将我二人一道带上。”
那厢沉默片刻,低低道:“此行……二公子记得万事小心。”
林铮这才听出他的来意,“你是来给我送行的?莫在这儿站着,进去喝杯茶。”
说着,林铮伸手去拉他。
程焕后退一步,却是避开了他的手,“不了,我就是来说两句话,夜深了,该回去了。”
见他言罢,作势要走,林铮一下拽住他的胳膊,“来都来了,心急什么,还有,这本就乌漆麻黑的,你还穿一身黑衣,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做贼呢,盖这么牢,不会里面藏了什么宝贝吧。”
林铮本是玩笑,作势去扯程焕的斗篷,程焕似有些慌乱,躲闪之际,那帽檐蓦然滑落下来。
只一眼,林铮的笑意便陡然僵在脸上。
“你……”
程焕眼神闪烁了一瞬,旋即清咳一声,定定看着他道:“怕我又溜出去随军,这几日家里看得严,我无奈,就同院子里的丫头换了衣裳,偷跑出来的。”
言至此,他又沉下脸道:“我都穿成这样来给二公子你送行了,二公子若是因此笑话我,可着实是不厚道了!“
“哦,原是如此……”林铮的神色骤然变得微妙起来,他避开眼,似是不敢去看程焕,片刻后,方才声若蚊呐道,“我……我不会笑话你……”
程焕飞快地掀起帽子盖上,道了句“我走了,二公子一路保重”,便转身疾步而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林铮站在原地,直到程焕身影彻底看不见了,才回过神来。
原一直觉得程焕男生女相,他还曾对他开过玩笑,说让他着了女装,指不定就是他妹妹的模样,可而今真的看见程焕一身衣裙,林铮不知自己竟会是这般反应。
他摸了摸自己若擂鼓般在胸腔里咚咚直响的心跳声,脑袋若一团浆糊般乱成一片。
看来,他是真的疯了吧……
第63章 突发
因着担忧林铎出征一事, 穆兮窈辗转反侧了大半宿方才睡去,待第二日醒来时, 林铎领着神机营几千士卒早已离开了京城。
她到底没能送成他。
情绪低落了一日,穆兮窈方才恢复过来,想着那夜答应过林铎的话,便隔一日就带着岁岁,随唐允晔一道去含章书院看望林琬。
林琬的气色眼见着好了起来,虽得听小梅说,偶尔仍是见她家姑娘郁郁不言, 但较之从前, 笑容的确多了许多。
连林毓也说,倒是亏得送林琬来了含章书院。
不只是林琬,岁岁也是极喜欢这个书院的,因得李沐儿和唐思懿也在此就读, 岁岁还昂着脑袋,说往后她也要来含章书院念书。
“这自是再好不过。”林琬闻言, 宠溺地摸了摸岁岁的脑袋,“往后啊,我们林家便能出一个擅丹青的大才女。”
“哪用往后啊, 我瞧着我面前不就坐着一个才女吗?”
穆兮窈笑意吟吟地看着林琬,直看得林琬红了双颊, 不好意思地垂下脑袋, “姐姐莫打趣我。”
穆兮窈哪是打趣她,分明是真心话。相处久了,她才发现林琬兰心蕙质, 腹有诗书,亦写得一手好字, 只是平素不显露罢了。
前两日唐允晔私下同穆兮窈提起,说林琬闲来无事,帮着书院内的女学生完成功课,他无意瞧见,发现她教授时耐心细致,循循善诱,三言两语便能看出才学功底深厚,倒是颇有做先生的天赋,便让穆兮窈帮着问问,问林琬可愿意试着教教看,毕竟眼下书院很缺先生,尤其是像她这般的女先生。
穆兮窈便将这话转达给了林琬,意料之中,林琬拒绝了,缘由穆兮窈也猜到了,便是她觉得自己才能不足,只怕误人子弟。
既得她这般说,穆兮窈也不勉强,也未再劝,想着让林琬先治好心疾,往后之事,一步一步来便是,相信总有一日,她会不再妄自菲薄,敢于尝试着去欣赏自己。
谈笑间,外头蓦然喧嚣起来,吵嚷得格外厉害。
林琬同穆兮窈纳罕对视间,就听屋外的小梅喊道:“你们不能进去!”
然她话音未落,屋门便被粗暴地踹了开来,穆兮窈下意识抱起岁岁,将她牢牢护在怀里,警惕地看着眼前涌进来的一帮子衙差打扮的人,“你们是何人,来这里做什么!”
为首的一展令牌,提声道:“刑部奉命抓人,无关人等回避,你们谁是林琬?”
一听是来抓林琬的,穆兮窈秀眉蹙起,下意识以为是那杨家又在整什么幺蛾子,她定定看着为首的衙差道:“就算是刑部,也不能胡乱抓人,当真没有王法了吗!”
“王法?”那衙差一声冷哼,“安南侯协助太子毒害陛下,我们抓林琬承的可是陛下的旨意,你说算不算没有王法。”
协助太子毒害陛下!
穆兮窈如遭雷击般怔在原地,这是怎么一回事。
可还不待她缓过神,那衙差已然同身后人使了个眼色,冲着林琬喊了声“上”。
他是个眼毒的,或是看出林琬与林铎生得有几分相像,又见她始终垂眸不说话,便一下断定了她的身份。
见几人气势汹汹地朝林琬而来,岁岁登时着急地喊道:“姑母……”
然这声姑母却是令衙役眉头一皱。
“姑母?你是安南侯的女儿。”他笑了一声,“那正好,一道抓了去!”
“我看你们谁敢!”
此言才出,林琬便飞快地伸手挡在了岁岁面前,向来柔婉的女子,此刻却是眸色坚定,死死地与面前的衙役对视着:“这孩子虽是安南侯的女儿,可也是太后的曾外孙女,太后有多疼爱这个曾外孙女,想必你们也知道,将这么小的孩子下了狱,若她出些意外,后果你们承担得起吗!”
她铿锵有力的一段话,吓得几个衙役面面相觑,一时间还真没再敢继续对岁岁下手。
林琬站起身,“既得你们是来抓我的,好,我随你们走。”
“琬儿!”穆兮窈急切地唤道。
林琬折首安慰般对她笑了笑,“姐姐莫担心,我相信兄长很快便能洗清冤屈,我也很快就能出来了。”
穆兮窈抱着岁岁,只能眼看着林琬被那些衙役带走,她追出去,正遇上闻讯赶来的唐允晔。
“允晔,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为何会说侯爷协助太子毒害陛下!”
“我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唐允晔安慰道,“表姊莫急,我们先回府去,大伯父和我父亲或是知晓原委。”
穆兮窈颔首,忙带着岁岁和唐允晔一道赶回了唐湛府上。
花厅内,唐湛唐泽已然从官署回了府,正要派人去将穆兮窈寻回,就见她和唐允晔快步入内。
唐湛先将心急如焚的穆兮窈安抚下,才道:“昨夜,有人呈上密信,直指太子在陛下每日所服的汤药中下了毒,陛下派人去查,结果真的在东宫发现了那下在里头的毒药,太医在严刑拷打之下也招认自己是为太子所指使。陛下本欲召太子来问,可不曾想太子竟是带着太子妃,大皇孙和几个亲信连夜逃离了京城,这般举止,不是畏罪潜逃又是什么……”
“畏罪潜逃?太子殿下怎么可能毒害陛下呢……”虽只有一面之缘,可穆兮窈总觉得太子并不像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且太子若真的对陛下下毒,怎可能蠢到将毒药藏在东宫,不就是坐等被人发现吗,她思忖片刻,蓦然发现不对,“等等,那为何此事会牵累到侯爷,侯爷不是带兵去西泽了吗?”
“侯爷未去西泽……”提起此事,唐湛神色凝重了几分,“今早传来急报,说侯爷及其率领的神机营千人倏然在半路失踪了。又逢太子毒害陛下一事,便有不少人猜想,太子或是早有所觉,怕东窗事发,就提前与涉及毒害陛下的侯爷通信,让他尽快逃命。”
穆兮窈只觉脑袋乱得厉害。
失踪了?
神机营几千人,怎的偏偏在这时候失踪了。
他又究竟去了何处?
唐湛凝视穆兮窈片刻,低叹道:“窈儿,你倒还好些,毕竟你还未与侯爷成亲,算不得林家人,自不会受此牵连,可岁岁便不同了,京城皆知她是安南侯的女儿,若侯爷助太子谋反的罪名落实,那岁岁她……你还是趁早带岁岁离开这里为好。”
听得此言,穆兮窈担忧地看向唐湛,“若是如此,那舅父你们呢,你们纵我带走岁岁,届时你们会如何?”
而今岁岁虽然没有下狱,但并不代表着不会受到牵连,放走谋逆的罪臣之女,这个罪名,唐家承担得起吗?
“莫管我们了。”唐泽道,“窈儿,唐家不一样,就算念着你外祖父,陛下也不会对唐家下狠手,你莫惦记我们,赶紧带岁岁离开京城!”
穆兮窈知晓,这话就是在安慰她,唐家怎会不一样,自古以来,触怒天颜者皆不会有什么好的下场,且永景帝向来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恐怕盛怒之下,就算是唐家也不一定会幸免于难。
她不安地揉皱了膝上的衣裙,心下纠结万分,但思及岁岁的安危,她咬了咬牙,正欲站起身,却见得一小厮快步入内通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