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莜被捂得轻哼一声,赶忙按住那只魔爪,原来他这趟在金陵,倒是都看出来了。
这人还在不依不饶,“还有你那些嫁妆,往后防着点崔元魁我跟你说,别听他嚼舌根哭穷,我秦昶还没穷到,要惦记媳妇儿嫁妆的田地。”
“除了比较有钱这点……”
在她樱唇上啄了一下,秦昶意气风发,“小磨人精,你别的还有什么能耐?指望你上阵杀敌么?我北齐以武治国,你的眼界……难道这点自信都没有?等着瞧吧,你相中的夫君,绝非池中之物。”
再没别的,比这话更让虞莜欣慰的了,夫妻二人难得地达成某种共识,令得晨间那点不愉快烟消云散。
秦昶见她欣悦,继而得寸进尺,又哄着她来了一次。
虞莜半伏在榻,银牙紧咬枕头,被折腾得悔断肠子。
*
午后还有一场宫宴,昨日是大宴百官,今日只邀请位高权重的近臣、皇亲国戚,以及家中女眷。
秦昶早上大话说得慷慨,这会儿口风一转,“国事自不必你费心,不过昨日开宸极殿行的册封礼,你这太子妃,今后还须肩负皇后职责,招待命妇这些事,便有劳嬿嬿了。”
虞莜混吃等死的打算被他看穿,无奈之余,只好自我宽慰,若嫁入寻常人家,新婚第二日见亲长得磕一圈头,眼下她只需坐在上首,等着别人来磕头即可。
招待女眷的宴厅设在御花园的迎春阁,临近开宴的时辰,太子妃最后才到场,北齐勋贵圈子虞莜并不熟悉,好在有毓靖长公主陪同,离得老远给她一一指认。
“右上首头一位是汝南王妃,她边上年纪大的那位就是舞夫人,舞夫人是王妃的舅母。”
北齐皇室与老牌世家之间关系盘根错节,毓靖生怕虞莜弄不清,缓着步子仔细分说。
其实虞莜一听就懂,这两家都是太后派系,汝南王秦旸是舞太后的亲孙,也就是秦昶口中,有心染指大统的那位嗣王。
盐铁转运使舞辰阳则是太后亲侄、皇后的亲兄长。
盐铁与度支同为三司之一,却绝不像崔元魁那般穷酸,相反,盐铁司肥得流油,比整个北齐朝堂加起来还富。
也就是说,舞家之所以在太后逝后三年仍能稳立朝堂,便是掌握了北齐最重要的经济命脉。
想到前世崔元魁要跑到南康来采买盐铁,便可知,盐铁司与枢密院不是一条心,大把的银钱都进了舞家的口袋。
看来舞辰阳之于北齐,相当杜启茂之于南康,同样的朝中蠹虫。
虞莜在正位落坐,毓靖长公主地位尊贵,坐在仅次于她的下首,底下众多贵妇、及坐在她们身后的小娘子们起身行礼,前排几位长辈和汝南王妃,则只坐着向上敬视即可。
这等场面虞莜见惯不惊,心安理得受了,环视一周,忽地在场中瞧见个熟人。
离开金陵时刚见过的——黎瑶瑶,就坐在汝南王妃的身后。
第33章 三十三
北方贵女是怎么吵架的
行礼毕, 汝南王妃率先开口,“早闻熙沅殿下盛名享誉江南,今日一见方知名不虚传。”
她目光矜持地直视前方, 不似在座其他人那般,对太子妃悄然打量, 虽则她对这位南边来的公主,也是一般无二的好奇。
虞莜并不接这话, 目光随意扫了扫她身后的黎瑶瑶,后者安静低垂着头。
她的盛名?恐怕到了北齐这地界儿,便算不得什么好名。
因是私宴, 今日虞莜穿了身牡丹纹锦绣宫装, 缎料以云想丝织就, 轻软绵密、色泽灵动, 行动间自有光华流转。
这种料子在洛阳殊为罕见,引得一众女眷不断投以瞩目。
虞莜面色和煦, 从容接下所有人的打量, 柔声曼语缓缓开口:“本宫初来乍到, 诸位不必拘谨, 日后相处的机会且多着呢。”
她轻一抬手,有宫人将见面礼一一赏赐下去。
今日拿到宫宴名单,虞莜把备礼这事交给梅染, 吩咐只有一句, “别挑贵的。”
南方大多新贵, 是弘盛帝打下南康后才兴盛起来的, 北方则多为百年世家, 经历战乱豪奢不再, 风骨却尤为矜傲。
并非虞莜舍不得东西, 北人眼中,南人那就是财大气粗的暴发户,以金银贵物相赠,倒像是拿银子打他们的脸,凭白落个显摆的名声。
小娘子们得的大多是小件的丝绸制品、脂粉香露,这些东西看似平常,却都是江南特产,尤其用料金贵、质地上乘,洛阳城的商铺里可买不来。
礼物一散下去,厅中气氛热络起来。
众女拿到手的丝帕、香囊无不精美绝伦,盛着脂粉、香露的瓶身晶莹剔透,只看外表,便知里头的东西价值不匪。
这些都是女子心爱之物,一时赞叹声不绝于耳,纷纷称谢之余,都道太子妃真是太会送礼了。
年长些的贵妇们收到的是首饰,江南手作匠人誉满天下,攒丝掐金技艺高超,一朵指甲盖儿大小的珠花,需经过上百道工序,比之寻常玉石珠宝更为珍贵,镶嵌的也非常见的贵重宝石,以东海鲛珠、珊瑚为主。
虞莜的宝库里多得是好东西,便在金陵那种富贵之地,随便拿出一件也能叫人趋之若鹜。
梅染照着名单上各人的年纪禀性,精挑细选,务必投其所好,一时间诸位夫人见了,无不喜笑颜开。
厅中气氛高涨,便显得汝南王妃先前的阴阳怪气,尴尬得不合时宜。
在座无不心知肚明,前太子过世,汝南王本有机会入主东宫,要是那样,如今坐在上首的便是她汝南王妃了。
左边首位坐得是闻相的夫人,见着对面汝南王妃收下礼随手撂在桌上,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笑着打圆场:
“公主嫁到咱们北齐,理应改称太子妃,王妃仍以旧称相待,莫非你们从前认识?”
“闻夫人莫开玩笑,我又没到过金陵,怎会识得……太子妃。”
汝南王妃干笑一声,朝后招了招手,“瑶瑶,来见过闻夫人。”
转个头的功夫,她重又换了张笑吟吟的脸孔,“这是我母亲的表侄女儿,也唤我一声表姐,刚从金陵来,与太子妃可谓他乡遇故知,我这是替她们高兴呢。”
黎瑶瑶被拱到台前,只得出来向闻夫人行礼,转而又对虞莜拂了拂身。
“你怎么到了洛阳?”
虞莜权当不知耿中丞的提议,“离开金陵那日我好像还见着你了。”
黎瑶瑶羞于提及差点给她当陪嫁的事,轻声应道:“我母亲近来思乡多病,家父便辞了官职带我们回来,就是殿下走后不久的事,我们走的水路,年前就到了,殿下想必是遇到庆州大雪,这才耽搁了吧?”
这一世黎同冶是被贬还是主动辞官,虞莜不知,却原来黎家与汝南王府有亲戚关系,不置可否点了点头,无意与她寒喧。
黎瑶瑶站了片刻,见她无话,便又退回到座位上去。
她体态妖娆,身上有种独属江南女子的弱柳拂风,一路行去,引得周围小娘子无不注目。
时下南北两方可以说互相看不顺眼,南人嫌北人穷且粗鲁,北人则觉南人多有矫揉造作。
众人刚收了太子妃的礼,拿人手短,不好过分评头论足,于是汝南王府的表姑娘,便成了首当其冲。
江南富甲天下,丰饶鱼米养出的人温柔如水,再由美物装饰,那可真是得天独厚的福分。
有人小声议论,“这岂不是说,女儿家便是底子长得丑些,只要有好水好土养着,也能出美人胚子。”
这几人低声说小话,目光都冲着黎瑶瑶,她的相貌仅属中人,那份柔弱的气质,美则美矣,让她们去学,可就拉不下脸来。
这时,汝南王妃侧身一手搭在舞夫人臂上,貌似单只和她一人说话,声音却大得厅里人人都能听清。
“瑶瑶表妹跟我说了不少金陵的事儿,太子妃在那边可是大红人,身边追求者无数,想要求娶她的世家子啊,据说都排到城外去了。”
北齐民风保守严谨,士族女子极重名声,汝南王妃这话一出,厅中逐渐安静下来,尤其那些少不更事的小娘子们,神情间不可避免夹杂了震惊和鄙夷。
“舅母你说,太子也是好本事,这是从千军万马里杀出来,才能把人娶到的吧。”
舞夫人扬眉一笑,“可说呢,太子在金陵那种温柔乡待了十来年,见惯玉软花娇的美人儿,嫌咱们北方女子粗鄙不堪,也是难免的。”
这一来,连带几位夫人也面显尴尬。
去年太子初立,在朝中无甚根基,不少世家的眼睛都盯着太子妃的位置。
谁想太子却重礼聘回南朝公主,迎亲队路上走了三个月,这件事便也在洛阳城沸沸扬扬议论了这么久。
汝南王妃和舞夫人轻轻巧巧几句话,便把虞莜推到众矢之的的位置上,毓靖长公主当即表示不满。
“舞夫人这话说的,一竿子打死一船人呢,贵府七娘子那是打小金汁玉液养出来的,便是我这货真价实的金枝玉叶也比不得,怎么就粗鄙了,您真是太过谦。”
汝南王妃震惊回头,这才知晓舅母先前也有意把女儿送进东宫,这是遭人拒了才回头找上的她,顿时面显怒色。
舞夫人讪讪瞥她一眼,心里嘀咕:皇后出自我舞家,那不是惯例么。
她正欲张口,却被一个清亮的声音打断:“要我说呀,一家好女百家求,这般风流逸事当为传世佳话,怎么到了王妃这里,反倒成了见不得人的丑事?”
说话这位中年美妇,生了张白团似的圆脸,以至于高鼻深目都不大明显,正是安贵妃的长嫂。
贵妃的母族在朝中颇为低调,兄长安良任职鸿胪卿,是个清贵闲散的去处,家中子弟仍做着经商的老本行,这洛阳城里一大半的商铺,都与安氏商行有生意往来。
安夫人平日打理铺子,最是干脆爽利的脾气,行事说话向来在贵妇中特立独行,她起身走到虞莜面前,一副给她撑腰的架势。
“咱们太子殿下英俊非凡,跟太子妃那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你们说是不是?”
眼下众人手里拿的是太子妃赠的厚礼,面前几案上摆的是江南独有的精致茶点,所谓吃人嘴软,纷纷出声附和。
虞莜料到今日会被多方刁难,本也没打算理会,那些话爱听不听,于她根本无关痛痒。
现有长公主和安夫人出头,更是乐得安逸,若非有碍观瞻,她更想歪在榻上,好生瞧瞧北方贵女是怎么吵架的。
前世她目睹过几遭后宫纷争,要说南方女子性子绵软,说话莺莺呖呖,斗起嘴来也颇赏心悦目。
北齐的女郎则性情彪悍,民间更有不少入伍从军的,上阵杀敌不输男儿,有教养的世家贵女碍于礼仪,便是争执也仪态端方,头发丝都不乱。
汝南王妃见虞莜始终不敢与她正面应对,便当了她也跟黎瑶瑶似的,是个绵软好拿捏的性子。
“妹妹别见怪,我这人就是心直口快,你说你在建康宫地位尊崇,多少位高权重的青年才俊那都挑不过来,贵国陛下怎舍得你远嫁?”
话中恶意揣测的意味过于明显,意指熙沅公主在南康并不得宠,这才被远远发配出来。
一时众人看太子妃的眼神便少了些恭敬,瞧着她柔弱娇软的模样,难免生心轻视。
虞莜暗自点头,你倒是猜对了一多半儿。
毓靖听得愈加厌烦,她母妃死于舞太后之令,一向与舞家及汝南王府不合,索性便把话挑明了说:
“汝南王妃怕是见了昨日的册封礼,心思又活泛了,你也不想想,太子殿下去年只在长城待了半年,便战功赫赫,深得将士拥戴,汝南王要是也有这功绩,何愁不心想事成?可惜呀,和先太子一个样,只知在洛阳城耽于享乐,沉迷歌舞不能自拔……”
说到这里,汝南王妃已然面色铁青,舞夫人神色也显得不大自然,却不知碍得什么,竟都不出言反驳。
虞莜在她二人脸上看了两眼,不由心生好奇:前太子正值壮年,到底……是怎么死的?
一时场中已转了话题,那边聚作一团的几个小娘子中,却忽然爆发争执,便听一个尖细的嗓音嚷道:“太子殿下早就钟情于我,他定是被这女人迷惑了……”
就见安夫人霍然起身,快步走过去,一巴掌拍在女孩儿的背上,“燕容你胡闹什么?还不给我到外头去。”
说罢,雷厉风行撵着人就走。
第34章 三十四
“孤总要一碗水端平。”
秦昶今日才听白南说了, 昨夜醉酒险些被虞莜扔出洞房,午宴时特意滴酒不沾,宴后正与众人议事, 听说迎春阁有人排揎太子妃,当即往御花园来。
他非但自己来, 还点了汝南王和舞司使一道,闻相和崔元魁便也跟来瞧热闹。
一众朝堂重臣穿过回廊, 刚走到园外的假山石边上,便听得里头几个小娘子吵吵嚷嚷。
安燕容被母亲赶到外面,正自心气不平, 跟在她后面一同出来的几人中, 舞七娘嗤笑一声:“痴人说梦, 我看你想当太子妃, 想疯了吧。”
“谁说的,表哥就是喜欢我。”安燕容直着脖子, 小脸涨得通红。
燕七娘心高气傲, 对太子不选她却娶了南朝公主一事耿耿于怀, 冷哼道:“我爹说了, 太子就是图那女人的钱。”
秦昶在外听了这句,转过头似笑非笑觑了舞辰阳一眼,后者不意被女儿当众戳破, 脸黑如锅底。
崔元魁在旁促狭而笑, 随口拱了句火, “舞大人果然目光如炬。”
“我说的是真的, 你别不信。”
那边安燕容还在指天赌咒, 信誓旦旦道:“我表哥有块玉佩从不离身, 雕琢成燕子的形状, 正合了我的名字。他离开洛阳十年,每月都给我父亲写信,每回都要问起我,你说,他难道不是心仪于我?”
秦昶脸色一僵,下意识一手按在腰上。
汝南王一向对这些小女儿家情情爱爱之事最为上心,听得津津有味,眼尖地发现他捂住的,正是一块燕形玉佩。
“哦……”他大声惊咦,“老三,原来你真看上安家小娘子了。”
里边几个女孩子听见这声喊,探头出来一瞧,立时惊做一团,欲作鸟兽散。
秦昶把手搭在舞辰阳肩头,“舞大人,怎么令媛见了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
那只手用了点力,舞辰阳咧了咧嘴,朝着那边厉声怒喝,“小畜生,上哪儿去?”
舞七娘子脚下顿住,别别扭扭转回身来,像只鹌鹑一样缩着头,低声唤了句:“父亲。”
那边安燕容瞧见太子却是惊喜交加,委屈兮兮飞扑而来,挟着哭腔喊道:
“表哥……”
秦昶见这架势急中生智,一把拽过汝南王顶在前头,后者软香入怀,笑吟吟作怜惜状,“哎哟,这可怜样儿,本王瞧着真心疼。”
安燕容一惊抬头,这才知扑错了人,吓得倒退几步,哭得更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