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爹……”
一时间众匪齐号,哭爹喊娘,声势震天,剿匪成了哭灵,玄天卫们也是面面相觑。
秦昶被哭闹得一个头两个大,看看地上抱头痛哭的父女二人,忍不住拿脚踢了踢窦义城,蹲身说道:
“诶,你有这功夫哭,不如先跟我说说,你儿子怎么死的?”
这强匪头子戚戚哀哀抬头时,秦昶并未错过他眼中滑过的一抹狡黠,然而接下来的讲述,倒是情真意切,可谓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窦义城是义县李家村人,早年便入了矿山,后来被矿架绞断一条右臂,得了三两银子抚恤,他咬着牙什么都没说,继续留在矿上卖苦力,因少了只手还被工头克扣去一半工钱,就这样,他也舍不得丢了这份工,妻儿在家种田,两相一合倒也顾得上一家子开支。
后来儿子大了,也去矿上干活,那年矿井塌方,一次砸死两百多人。
主事的是舞家一旁支子弟,怕事情闹大,反诬矿工操作不当,才致酿成事故,如今尸体还压在底下,若家属不来闹事,那么两相安好,矿上便大度些自掏腰包,帮着掘骨出来,再每人赔三两银子。
窦义城的儿子便死在那场矿难,十年过去,当初一条手臂的补偿,如今已能值一条人命。
他不懂,舞家人枕着他们这些矿民开出来的金山银山,而他们的命,轻得掉在地上都听不见个响儿。
有闹事的家属挨了打,忍气吞声,只求见死去的亲人最后一面,哪怕早已被压得面目全非。
窦义城则领了十来户人家,要进京告御状,谁想连城门都没进去便被人拦下,而身后的家已遭□□烧,妻子气得重病一场,不到一月,便跟着独子去了。
京城进不去,他便在外频频堵截舞家出入矿场的车驾,几次快被人打死,最终实在没活路,便上山落草为寇。
这寨子就叫义寨,纠集的全是当年矿难死去之人的家眷。
他们盯准了抢劫的那些私盐贩子,其实并非民间走商,而是舞家为逃避朝廷税收,公盐私贩,借此中饱私囊。
这等贩私盐的,被劫了也不会去报官,只是舞氏出动大批人手四处缉拿,重金悬赏窦义城的人头。
“太子殿下,我本也是良民,一家四口人,带上我这条手臂,那就是三条人命,连十两银都不值,我就想讨个说法,让世人评评到底公道不公道?”
窦义城眼中并无一滴泪,他也不稀得再惺惺作态,独臂指着墙上硕大的“义”字。
“京城里的皇帝陛下,尊名也有个义,早三十年说起,谁人不翘起大拇指,夸他老人家一声义薄云天,难道你们这些高高在上之人的命是命,我们这些低贱到泥里的,就不是?”
“大胆刁民。”一旁舞管家扬着脖子喊道:“竟敢直呼圣上尊讳,这就够你死上十回八回的了……”
秦昶淡淡看了他一眼,薄唇轻扯,“你的话太多……”
他从腰间抽出短刃,递到窦义城手里,“去,孤允你杀了此人。”
窦义城震惊地瞪大双眼,虽是心存期盼,仍觉难以置信。
“你家的案子,孤会命大理寺审断,是非曲直,绝不姑息。”
第44章 四十四
他有时觉着自己卑劣……
窦义城案在洛阳掀起轩然大波。
两百多矿民惨死, 泰半尸骨无存,舞家在义山的盐矿被推上风口浪尖。
然而这只是舞家庞大盐铁业的冰山一角,所有人都在等着看, 是否能由此撬动北齐最大的外戚世家。
大理寺以迅雷不疾掩耳之势查封义山矿,保住了钱银往来的帐簿多达数十口箱子, 管事也全都带回审问。
再加上两百多户家属的状词,案牍累迭, 堆积成山。
大理寺卿已近致仕之年,老天拔地跟着忙乎了几日后,终究是体力不支退居后方, 急需一年轻有为的得力之人来主持大局。
秦昶和闻相略作商议后, 便把崔元魁给拱了出去。
近来军营的事务不忙, 这日午后秦昶就回了宫, 先去了趟宣明殿探望皇帝病情,折回含章殿时, 虞莜歇晌刚起, 沐浴后从湢室出来。
“你这一日洗三回澡……”难怪汗都是香的。
秦昶见着她, 濡湿的乌发垂散肩头, 小脸浴后蒸得粉若桃李,一件雪青色素面绸衣,腰间细带轻挽, 勾勒得丰腴体态玲珑有致。
她这些日子比刚来时养胖少许, 除了饮食上的调养, 自然也有他的功劳。
眼下这般美人出浴图, 瞧得秦昶眸子沉沉、身上起了一阵燥意。
“今日回得倒早。”虞莜随口招呼他一声, 坐在明晃晃的窗前, 竹青拿着干布替她擦湿发。
秦昶看看边上有人, 喉头一滚,“我也去洗洗,完了睡个午觉。”
待他洗完出来,竹青已被梅姑姑唤到外面去了,虞莜自去衣柜里寻衫子,刚转过身,便被他挤进柜子贴墙的夹角。
男人坚硬的胸膛潮热如沸,带着皂夹的清香,激烈的吻在唇齿间翻腾。
“……”虞莜赶紧伸手去推他,“青天白日的,你住手。”
该是住嘴才对,这一说倒提醒了秦昶,圈握细腰的大掌带着她的手向上一攀,扶住上柜的把手。
“抓稳了。”
男人口齿含糊提醒一句,紧接着虞莜腰上一紧,已是双脚离地。
她堪堪咽住一声惊呼,蓦地咬住了水泽潋滟的绯唇,另一只手伸出去,抓住对面柜子的把手,“你放我下来,摔着我跟你没完。”
结果这样的姿势,稳是稳了,倒把她自己给束缚住。
秦昶微微昂头看着她笑,“嗯,这就对了,手别松,不然掉下来我可不管啊。”
午后明媚的春光探头探脑钻进屋,肆无忌惮,把热度挥洒得到处都是,寝殿四下通明,唯有衣柜这处藏在阴暗的角落,此时却比屋外的春光更加灿烂。
虞莜到底是手上没力气,不多一会儿便支撑不住。
紫檀木制成的衣柜质地厚重,色泽泛着沉沉的乌黑油亮,白嫩纤长的指尖无力攀附其上,甲上涂着淡粉蔻丹,深浅分明,透出一股奇异的妩媚,时而痉挛般微微蜷曲。
指骨分明的大掌从后探来,覆上手背,十指交缠,牢牢相扣在一起,沉淀了岁月的木器,指节击上时发出朗朗悦耳的锵锵声。
终了,她两腿哆嗦着直往地上缩,被他打横抱着去了榻上。
男人眉眼魇足,宠溺地取笑她,“看吧,往常都是我出力,让你也稍微使使腿,你就站不住。”
“去把帘子拉上。”
虞莜嗔他一句,杏眸湿漉漉的,衣裳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裹缚在身上,难受又不想动,手里尚抓着玉色袜腹,细带一端还系在皓腕上没来得及解。
秦昶翻身跃下榻,抓了件单衣胡乱一披,脚步放轻蹑去窗边,做贼似的向外张了一眼,四下静悄悄,连个人影子都没见。
先前闹出的动静不小,夜里窗扇阖着还能隔音,这会儿四窗大敞,怕是早被人听去了。
他有时觉着自己卑劣,就喜欢听这哭叫,此刻掩了帘子,连帷幔也全放下来,这才回到榻上,抱着她轻怜蜜哄。
顾不得一身的汗,虞莜倦怠地沉沉睡去,这才懂为何会有人不爱洗澡,实在是情势所迫。
醒来时已近暮色,房里暗沉一片,身边的男人睡态酣甜,这般白昼荒唐,他倒还能高枕无忧。
虞莜自己醒了,也不许他睡得舒坦,手悄悄探上他劲瘦腰身。
她听人说过一句话,越是外面看着霸道强横的人,十个有八个生了痒痒肉,丰甯算一个,身边这位也一样。
只是平日他机警得很,这处破绽鲜少被她得手,趁这会儿毫无防备下,虞莜拿出胳肢丰甯的娴熟手段来,由点及面,指动如舞蹈。
秦昶先是扭了两下,睡梦中咧了咧唇角,继而腰一缩,紧致的肌肉铁石一般难以撼动,回身抱住她,疏朗的笑声自他胸膛一阵阵传来,轰得她耳边嗡嗡直响。
看把他高兴的,虞莜推着他,“快起了,叫人知道了可怎么好?”
“怕什么,院子里都是你的人,又不会叫外人听见。”吃饱睡足的男人心情好极了,眉眼含笑,魅惑的嗓音说着一语双关的话。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便听得外面竹青传报:“长公主来了。”
“糟了,阿姐怎么这个时辰过来。”虞莜感觉像做贼被人逮个当场,手足并用爬到榻沿,“你快穿衣裳去迎她,我到里面收拾一下就来。”
她趿上鞋就往湢室跑,跑出几步又折回来,两手扒开他,翻到底下早被压得皱巴巴的肚兜,拿在手里恨恨白他一眼,这才踢跶着跑了。
秦昶在后吃吃偷笑,“怕什么?阿姐又不会进来。”
长公主不会,侍女们会啊,虽然但是……下午那会儿的动静,其实根本瞒不了人。
虞莜也不知为何这般心虚,嘀咕着骂了秦昶几句,竹青进到湢室寻她,打水来擦身,套上中衣出来梳头。
那丫头到衣柜取衫,进去见着一地狼藉,柜里好些衣裳都掉出来了,还挺纳闷。
梅染在外叫了她几声,进来催促,“怎么还没好……”
“姑姑你看。”竹青指着地上,不谙世事的脸上写满迷茫。
梅染当即面色古怪,赶紧去架子上挑了件桃粉浣花裙装塞给她,轰了人走,自己进去收拾。
虞莜出来时,正听长公主跟弟弟抱怨,“你姐夫他就是个打算盘的,让他算帐还罢了,抓他一个文弱书生去查案,这已经连着三天,夜里三更过才回家。”
她一个人吃饭不香,这是进宫来蹭饭的。
秦昶穿了件家常的鸦青色长衫,贴身剪裁衬得他身姿如竹,深邃的眉眼干净漂亮,凭添几分文质彬彬的书卷气,手中把玩一块未琢的玉胚,质地殷红如血。
“这不是一时也没有合适的人手,这件事要紧是办案人可靠,眼下我能信的,除了姐夫还有谁?”
“再说我也没逼他,是他信誓旦旦跟我拍胸脯,说这回一定要把舞家查个底儿朝天,给阿姐你报仇。”
毓靖愣了一瞬,忽而眼眶有点泛红,许久才道:“怨有头债有主,阿母的仇算不到舞辰阳身上,太后死了……我听母妃的,这事就算过去了。”
她口上说着过去,但心里其实并没完全过去,否则丈夫怎会为了她,这些年可着劲翻找舞氏的错漏。
“当然,这也是为了朝廷大局考量。”秦昶像是知她怎么想的,“青阳舞氏尾大不掉,这么些年了,这块旧患要是能一举拔除,平定辽远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毓靖眼含希翼,点了点头。
虞莜走过来,默默坐在长公主身边,神情平静,各看了他们姐弟一眼。
秦昶一手撑着头,朝她扬了扬下巴,“怎么?嬿嬿有何想说?”
毓靖便也抬眼来看她,虞莜敛了敛眸,在二人的注视下,只得有一说一,“只是窦义城这一个案子,扳不倒舞辰阳。”
毓靖难免失落,“义山矿是舞君和掌管,他们那一支早就分出去了,但到底也是姓舞的,拔出萝卜带出泥,舞辰阳他能洗脱得了?”
“自然能。”秦昶接话,“他这人倒是颇识时务,算得上能屈能伸,我今日去问了父皇,他也说……怕是还得再等等。”
“等?那等到猴年马月去了。”毓靖脱口而出,随后泄气地嘀咕一句,“我看父皇是病糊涂了。”
说到皇帝,虞莜不便插嘴,不过看来广义帝病隐宣明殿,却也并非全不管事,听阿昶这话,算是他的……谋划顾问?
三人又聊了一阵,梅染来说膳已摆好,虞莜挽着长公主走在前面,轻言细语宽慰,逗得她转忧为喜。
用过饭后长公主就回了崔府,下午睡得多,秦昶这会儿便不紧不慢的,拿了卷书歪在罗汉床上看。
中间几案上燃着灯烛,虞莜在另一侧盘膝坐着,手里拿了段锦绳,差不多有尾指一半粗细,低着头慢慢在上打结。
秦昶放下书,探头看了一眼,眼露揶揄,“你这是结绳记事么?”
“嗯?”虞莜回过神,抬头瞥了他一眼,随意答了个“是”。
“还以为你脑子很好使呢。”那人打趣她一句。
“你执凤印,可用朱批,过几日我送你点儿丹阳的好朱砂,别拿这古旧的法子记事儿了。再有,宫里日常琐事你叫梅姑姑看着办吧,你闲了看看帐目便可,不必费神。”
虞莜抿了抿唇,颊边露出一对俏皮梨涡,垂眸不语,唯有指尖默动。
打上一个结,记忆里的一个人、一桩事便被排除在外,这是阿耶交的法子,来北齐快半年,接触了不少新的人与事物,有些不必在意的,便该遗忘掉。
然而才只不过半年,昨日收到来信,有故人将至。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这一更算26号的,27上夹子,更新改到晚11点,之后恢复正常日更,还是每天18点,尽量双更。很惭愧,13万字才倒V,这篇文篇幅不长,20万出头,所以后面剩下的章节不多了,想连载期多上两个榜,之前答应的V后双更,可能会少一点,还请大家见谅。
年假即将结束,小可爱们这个假期玩得开心吗?阿柏就是宅家摆烂了,没怎么出门,到现在还没阳的我,算是进入决赛圈了吧,哈哈~
第45章 四十五
只当今生如参商,再不复见
翌日起程前往曲山, 猎赛为期三日。
虞莜上马车前交待姜皓,“下午去渡口接了人,你先帮着安顿好, 再带他来曲山见我。”
随后唤过竹青,“你也去吧, 帮着把他家人安置进四九巷。”
四九巷的院子,是临时找安夫人借的, 说好若要长住,再过契买下来,这事本就是竹青跑腿去的安府, 还该她跟进后面的手尾。
竹青应喏, 等着太子妃的车驾开拔, 想想洛阳城人生地不熟的, 便又回宫去找丹朱。
因是狩猎,一猫一鸟两位祖宗铁定不能跟去, 否则跟山里的猎物一块儿被人逮了, 可就乐子大了。
丹朱悠哉游哉哼着小调, 把猫屋搬到院子里去晒, 听见竹青叫她出门,懒症犯了,不乐意道:“正想着这几日趁主子们不在好生歇歇, 你这又有差事派给我。”
“好丹朱, 你陪我去了, 回头我带你去街上吃好的。”
丹朱略有意动, 随后又摇头, “不去, 那家老太太不是个好相与的, 惯会尖酸耍滑,没意思没意思。”
“欸……”竹青叉腰瞪她,其实她也不爱见那家人,想了想,只得道:“好吧,回头我再帮你缝一只虎皮帽,这总可以了吧。”
丹朱眼睛一亮,“真的!”
这俩是虞莜身边出了名的懒鬼,竹青却有一手好绣活儿,前阵子天儿冷,丹朱央她给敞奴做了顶虎皮帽子,上头绣了个王字,露出两只猫耳,瞧上去威风凛凛,太子妃瞧见也说好。
谁想有日敞奴不知怎得发脾气,薅下来给咬出个大窟窿,丹朱缝补了几日,那花色根本对不上,还得竹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