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也是公主出面替他解的围。
殿下看着文静,其实骨子里自有一股侠肝义胆的情结,也是自那时起,他便暗自倾心。
其实秦昶也看出来,小磨人精这点跟敞奴一样,须得顺毛捋,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
一抬手,众侍卫无声撤下,换了个白南上来。
他手里抱了个笼子,显然先前的热闹瞧得挺过瘾,乐颠颠上前掀开笼盖,秦昶从里抱出一团白雪。
是一只胖乎乎的兔子,一对眼珠恰似红宝石,秦昶把它塞进虞莜怀里,“喏,我刚替你抓的,就当赔你以前那只。”
别人上山猎猛虎去了,他就抓了只兔子,别说,虞莜还挺开心,笑靥乍现,眉眼也弯了。
“啧,挺肥的是吧,快赶上敞奴了。”秦昶就着她怀里,有一下没一下薅那白软细毛,“烤了吃应该挺香。”
虞莜心情一好,便也不再气他,招呼一声祈岚,与秦昶并肩向那边的垂花廊亭走去。
这才慢条斯理道:“承勉这一来,刚好解你一桩燃眉之急,你若信我,不妨用他一试。”
祈岚在后略有忐忑,他是一心投奔熙沅殿下而来,却也知自己的学识,在遍地文臣的金陵,倘有一席用武之地,北齐多是武职,即便他吃得苦,也无施展余地。
听公主这么一说,似乎对他的到来早有安排,连忙屏息凝神静听。
秦昶已经想到了,却仍是那副可有可无的样子,“你说大理寺那个案子?元魁擅长案牍,文书已整理得七七八八了。”
虞莜把手搭在他小臂上,语气漫不经心,“你可记得,前朝时三司之上设立计相,以掌天下金谷。”
一句话点醒秦昶,回头看了眼远远跟着的祈岚,眼中是不信任,当即摇头,“他?不行。”
“为何不行?”
秦昶得承认,她的这一提议极具建设性,立计相一统三司,便有可能掣肘舞辰阳在盐铁上的大权独揽。
“可以让元魁升任,他身后毕竟有崔家的庞大脉系,众人心服口服。”
“不,计相是孤臣,不该与任何世家、派系牵扯瓜葛。”虞莜一针见血,“掌管朝廷经济命脉,要的不是人情,而是照章办事。”
秦昶眉心一跳,分明听懂她言下深意,却对她如此大胆地打破陈规,感到几分讶然。
他不知的是,虞莜前世几经尝试,最终才将祈岚推到了那个位置,用来制衡一权独大的杜相。
祈岚此人,学识虽好,天赋上并无突出,但他有个常人很难坚持下来的优点,便是勤奋。
旁人背三遍才能记住的书,他有毅力背上十遍、三十遍,直到滚瓜烂熟为止。
前世凭着这股狠劲,以及他本就超乎常人的——抠门,不,精打细算……不过三年,便把杜相借以捞钱的门道堵了十之八九。
金陵财政被他打理得条顺盘正,该肥的肥、该打秋风的依旧可以打秋风,无亏计相之名。
大约也正是因此,把杜启茂逼到走头无路的份儿上,她才会被彻底记恨上,不除不快。
虞莜轻抚兔子柔软的皮毛,说话间已然置身事外,“妾身只负责举荐,至于用不用,我便不管了,太子自行决定。”
第47章 四十七
“我不甘心,我不愿意。”
四月将至, 虞莜算算日子,嫂嫂临盆之期将至,打算遣人回金陵探望, 谁知尚未成行,收到陆夫人来信, 道不日将抵洛阳,另有张皇后的消息要告与她知。
虞莜有些不好的预感, 等了几日总算盼来陆夫人,一问方知,嫂嫂于二月底早产, 凶险万分诞下一名女婴。
“好在皇后孕期调理得当, 多亏你举荐的小卫太医, 她这趟算是鬼门关走一遭, 昏迷了三日三夜,总算是给拉回来了。”
陆夫人说着, 拿过一只长匣, 打开来, 里头是一杆胎发制成的笔, “这是她托我给你带来的,你小侄女儿倒挺好的,虽是早产, 那小身子骨瞧着也颇有些韧劲儿, 是个好养活的, 放心吧。”
她拍拍虞莜放在膝上的手, 见着那泛红的眼圈, 也是不忍, “她就怕你担心呢, 这才让我赶来给你报个信儿。”
虞莜犹存侥幸,皇兄不提,嫂嫂已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若非碍于她皇后的身份,都想干脆连着侄女儿一道接来洛阳,护在自己羽翼之下,方才安心。
“好端端的为何会早产?”
她已提前叮嘱过嫂嫂,勿要与妃嫔们置气,安养自身为要,嫂嫂也的确身子将养得很好,小侄女儿不再是前世那样病歪歪的,可她自己却险些送了命。
“还能是为什么?”陆夫人嗤笑一声,“杜贵妃惹得呗,她冲撞皇后,原本引得圣上大怒,你嫂嫂临盆那会儿,还听着说要把杜妃贬出宫去,谁想生下来是个丫头片子,圣上当即调头就走,非但不撵人,反而升了位份,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
虞莜叹了口气,她都多余问,肯定是这样,没想到这个杜龄音,比前世的谢湘容还要难缠。
便听陆夫人说道:“自你走了之后,这金陵啊,真是一日不如一日,我都不想待了。”
“姨,谁惹得您不痛快了?”虞莜倚在她肩头,手中把玩那只胎发笔,毛发在掌心的柔软触感,令她心头微酸。
“前阵子出了桩税银舞弊案,刚巧就在会稽,我家老头被皇上申斥,说他给自家谋私利。”
忠勤侯朱恭出身会稽朱氏,不过自上代起便已搬至金陵,祖宅只得旁系,陆夫人无奈道,“这谋私是从何说起呀?”
虞莜了然,这便是上一世牵累朱恭被贬的那桩案子,但眼下的结果似乎没那么糟,“后来呢?”
“倒是还好,耿中丞出面给他做了保,判了个留职待查。”
这倒很意外,耿中丞连自己的学生都不愿出头,却肯保下朱恭,虞莜笑道:“那朱侯爷以后定会对耿中丞肚脑涂地。”
“你个小机灵鬼儿。”陆夫人在她额上点一下,流露几分讥笑,“耿中丞快要成泥菩萨了,再不拉住一个,手头的人都被杜相祸祸完了。”
她家老头不是看不明白这个道理,只那就是个死心眼儿,“我心里怪憋屈的,看着你嫂嫂身子好些了,这才跟着温儿出来逛逛。”
“允温也来了?他人呢?”
陆夫人就笑,“我们这趟坐海船来的,从青州港下来,他说要帮他舅舅送批货到翼州,过两日就赶过来。”
陆夫人娘家这几年做海运生意,朱允温见猎起意,也常跟着他舅舅跑泉州,如今海运港口已经延伸至青州。
虞莜心头一动,觉得是个不错的契机。
祈岚跟着崔元魁办案,很快便反客为主,不仅文书上的进展加快一倍,说到查帐的能力,崔司使也要甘败下风。
不过半月光景,窦义城案已经开审,果如虞莜所料,舞辰阳令侄子舞君和顶了罪,他只落个不察之名,失去了洛阳周边几处盐矿,所受损失微不足道。
接下来,秦昶还是未设三司总使,将祈岚调入户部司做了个副使,让他先尽快熟悉情况。
就连闻翰也颇为刮目相看,道祈岚在清帐拢财上一把好手,没见那些账簿被他没日没夜地翻查,如同拿了把大扫帚将每个犄角旮旯都犁过一遍,拢出不少闲置资金,今年的财政上,罕见的有了盈余。
如今朱允温跟着他舅舅,已把生意做到翼州来了,虞莜打算给他介绍安夫人,把陆家的海运生意引到洛阳城,过不了一年就可以提高商税,这便又是一大笔财政收入。
陆夫人这次要在洛阳住上一年半载,她是个爱热闹的,与毓靖长公主一见投契。
另丰甯自曲山大猎上考核通过后,在玄天卫谋了个宫禁副统的职务,统御东宫护卫,连带虞莜的乌衣卫,由她两相调配,仍旧住在宫里。
旧友都在身边,虞莜起意,要在宫里办一场辞花宴。
这是南边的习俗,她给各大世家的女眷们下了帖子,也为引陆夫人进入洛阳的交际圈。
宴席便摆在东宫的侧花园,虞莜去岁带来的许多花木都移植进去,今春开得满园绚烂,四月花事尽,如今正是辞花前的最后一场盛宴。
舞家的官司一过,舞夫人又开始四处蹦跶,今次随着汝南王妃一道也来了,两人单独坐在一处,舞夫人那张嘴便又控制不住。
“诶你知道吧?户部司新来的那位,人送外号祈抠门,听说是太子妃的旧相好,得她亲自举荐,这才授职高位,你说咱们这位太子爷,脾气也忒好了些,这都不计较,还上赶着……”
祈副司使近来专找盐铁司的麻烦,三天两头索要账目查看,舞辰阳频频被他触及逆鳞,已在琢磨着要寻杀手把人给做了。
汝南王妃面无表情,“舅母,我劝你还是安生些,如今朝廷手头宽裕了,没见远在辽远的单大都督都回了京,这个节骨眼儿上,还是莫要生事得好。”
汝南王府毕竟比不得舞家手握实权,只是个藩王罢了,更重要的是家中王爷不是块争气的料,见着单北殊那种资历深厚的老牌武将,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喘。
倒是日日厮混在女人堆里,喘得比谁都动静大。
汝南王妃不耐地挪动身子,眼角余光瞥向坐在身后不远的黎瑶瑶,心头对这狐媚子恨意难消。
黎瑶瑶有所察觉,却只作未见,柔弱无骨的皓腕轻摆,有一下没一下摇着团扇,目光始终留意着莲畔凉亭中,太子妃及陆夫人等人。
陆夫人见了一圈人,单独叫了谢湘容过来,都是出身江左,又沾亲带故的,说话时便不必太多忌讳。
“你如今也是要在洛阳长住了?”陆夫人似笑非笑觑着她,听长公主说了谢三娘子有意太子侧妃之位后,对她生了几分不满。
谢湘容垂眸赧赧,瞧着便温婉动人,“父亲有意在洛阳多待些时日,姨母知道的,湘容哪来的自由?还不都是听家里的安排。”
这话有几分松动,陆夫人趁机劝说:“三娘你可要想好,国公府未出阁的女孩子里,你是最年长的,要是连你都去给人做小,下面你那些妹妹们,将来可怎么好?”
江左谢家在南康隐然是无冕之王,他家女儿众多,身份尊贵比不得公主却也所去不远,自小教养得体,得言容功无一不拔尖,但在陆夫人看来,侧妃那也是小老婆。
她今日就是想给双方做个调解。
谢湘容轻抬眼帘看向虞莜,“家父已向太子保证过的,绝不染指东宫侧妃……先前湘容不懂事,举止间或有冒犯之处,太子妃千万见谅。”
虞莜坐在石桌前,手边是竹青刚采的一篮子鲜花,取出一束连珠绣球,对着面前的雨过天青釉瓶端详。
既然话说开了,她倒是无所谓,含笑道:
“三娘言重了,国公爷一向看重你,想必他也听说了,耿中丞本想让黎少卿家的女儿给我做陪嫁,黎大娘子与你如何能相提并论,你真要嫁进东宫,又该置国公爷颜面何在,你说是不是?”
许是前世她见过谢湘容的手段,对这人存了几分提防,言语间连敲带打,给她透了点利弊。
黎瑶瑶的事在座三人都清楚,陆夫人先就露出鄙夷,回首向那边看了一眼,正好撞见对方悄然打量的目光,黎瑶瑶微微欠身,含笑点了点头。
陆夫人便也彬彬有礼向那边回了一笑,口中的话却说得刻薄,“我在金陵听说她进了王府,还以为有多风光,原来是个闲散王爷,那府上的王妃好歹是她远房表姐,如今姐妹共侍一夫,说出去,黎同冶诗礼传家的门楣可算是毁了大半喽。”
谢湘容也瞧着那边屈身于汝南王妃之后的女子,太子妃的敲打在耳畔犹如鼓响,重重击在心口。
“不瞒姨母,如今我正发愁,父亲有意,让我……入单府给大都督续弦。”
她忽而抬起头来,神情讥诮,那张娇婉的脸庞生出几分傲慢。
“姨母你说得没错,咱们女子怎么就这么命苦,诸般身不由己。那单北殊年过三旬,常年守在辽远那苦寒地界,性情粗鄙,家中还有个十来岁的儿子,比我也没小几岁,我为什么要嫁过去给人当后娘?”
虞莜沉默偏过头去,这事她听秦昶提过,据说单大都督的原配,便是当年跟着在辽远时,照料病患染了伤寒死的,七八年不曾续娶。
朝中一品大员的夫人,在边地尚要亲身看顾营中伤员,谢湘容这般养尊处优的人,哪里受得住这种苦?
说不得,她也替这一世的谢湘容不值,被家族当作个玩意儿似的,拉出来四处许配婚姻,只瞧着谁对自家有利,前途可期,哪怕鳏夫莽汉,在所不惜。
陆夫人也颇为震惊,更多的是不忍,伸手拉了拉谢湘容的袖子。
“我不甘心,我不愿意。”
谢湘容猛地缩回手,口中低低说着,冷笑一声,蓦地站起来,从袖里摸出个东西,摊在掌心给两人看,用那种听上去带些癫狂的声音笑起来,“你们看,我有这个!”
巴掌大的一方印玺,其上雕刻鸾凤,顶羽缺失一角,以黄金填补,那一点金光被阳光折射出耀眼的光华。
虞莜一眼认出,这是凤印。
第48章 四十八
苍天注定,不会让他再失去她一次。
谢家果然是有前朝凤印的, 去年拿出来想让谢洵下聘,如今又到了谢湘容手里,怕是原本为她嫁入东宫准备的吧。
虞莜不禁失笑摇头, 继而微微蹙眉,看向谢湘容。
陆夫人气得在她身上拍打两下, “嗐呀,你这是犯什么糊涂, 这种东西怎好大庭广众拿出来。”
刚才她那笑声实在太过引人瞩目,不少人都看过来。
谢湘容大大方方将那枚印搁在石案上,好似邀请众人观赏一样。
她冷笑连连, “大伯把这凤印给了我, 我倒要看看, 单大都督他可有胆量娶我进门!”
虞莜心头豁然开朗, 果然这位谢三娘子,前世搅浑水、四处祸害的本领, 真的一点都没变, 千万别被她娇柔无害的外表给骗了。
单北殊掌着北齐兵权, 这要是有了一丝谋逆犯上的野心, 哪怕只是些风言风语,立刻便会搅得北齐朝堂不得安宁。
眼下谢湘容当众亮出凤印,要是单北殊还敢把她娶回家, 那——只能说是真爱了。
陆夫人转念间想通关节 , 倒对外甥女多了几分另眼相看, 扯了扯她的袖子, “你可小心着点, 回头叫你父亲知道了, 饶不了你。”
“不饶就不饶吧。”谢湘容尤自不肯坐, 昂首轻哼一声,“大不了跟我哥一样,被押回江左去。”
“谢世子回去了啊。”陆夫人顺嘴一问。
虞莜听闻谢洵自匪窝出来后受了惊吓,好几次深更半夜在房里大呼小叫地闹腾,谢宸宏怕他再有个好歹,赶紧命人送回江左老家。
“姨母还不知道,我哥被个女人缠上了。”
谢湘容一手撑在案上,弯低腰身对陆夫人道:“你说咱们打小学那么些规矩礼仪有什么用?还不如一女土匪,敢爱敢恨,敢作敢当。”
“还女土匪!”陆夫人又在她身上拍了一巴掌,“你娘把你养这么大,是让你去做那些见不得人的营生的?”